一場談話進行到了晚上七點多,最終還是沒有達成什麼結果,在結束的時候,何勉韻提出要自己跟沈何朝談一談。只有他們母子兩個人的交談。
沈何朝點點頭同意了。
于是老頭兒天團表示他們繼續回廚房主持晚餐的收尾工作。
沈何夕和蘇仟帶著三個小孩子打算去周圍逛一逛,還附帶了一位哈特先生。
幾乎是轉眼之間,茶社的隔間里就只剩了何勉韻和沈何朝這對母子。
時間曾經賦予何勉韻太多的厚愛,讓她看起來像是一位被愛情滋養的少/婦。這一個多月來她的精神狀態一直不好,內心的折磨讓現在的她倒是更符合自己的年齡一些。
「在小夕來腐國之前,我最後一次想起你是在七年前的華夏年,唐人街有一個小孩子長得和你當年很像。」
女人語氣平靜地說,當她正視了自己的自私,那些被她蓄意遮掩的過去就一點點地在她面前越來越明晰。
那個孩子她看了一眼,就覺得像是三歲的大朝,于是她抱起了剛過兩歲的弗雷德快步離開了。
沈何朝給他的母親續了一杯茶,拿起筆,低頭寫下自己的回答。
在見到您之前,我最後一次想起您是在半個多月之前,我听聞了一個兒子欺凌自己父親的慘劇。那時候我就想,為什麼弱勢的人總是被拋棄的哪一方。
女人看著本子上的字,嘴唇抖了一下,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的離開在她看來有太多的原因,是對于孩子是怎樣的傷害,她從來不敢去想。
去年,小夕打電話罵爺爺關心她還關心的別扭。那幾天老爺子都是自己喝酒,喝醉了就跟我說他對不起我們,是他趕走了我們的媽媽。
筆畫有力字跡端正的字一個一個從筆尖出現,沈何朝用前所未有的長句寫著自己想要表達的東西。
這些東西是他和他爺爺之間的秘密,如今訴諸于筆尖,也只有他和他的生母知道。
自從他不能說話之後,他的爺爺一直很自責,這些他是去年才知道的,老頭子一直把自己當成支撐著沈家的一棵樹,也是直到去年沈何朝才意識到這棵樹也會累會痛會摔倒。
人們總是忽視那些和自己最親近的人,所以不自覺就傷害了最寶貴的一顆心。
比如曾經妹妹不理他的時候他也會心疼。
比如他忘了自己的爺爺也會衰老會擔憂。
其實,如果我是你,我也會走。你是天上的飛鳥,這里只有海沒有天,你在這里很難獲得幸福和滿足。
記憶中母親身上的書香氣和他父親身上的油煙味斑駁交雜在一起,即使他們的臉上都是笑容也撫平不了母親額頭上淺淺的痕跡——那是眉頭常蹙才會有的。
這些年爺爺都沒有當著我的面提起你,也沒說你的不好。我想其實你們都是好人,不過是立場不同的好人。
一個向往著自己期待的人生,一個把家族的責任看得高于一切。
單獨來看,每個人都沒有錯,放在一起,卻是彼此傷害。
所以這兩位截然不同的「好人」選擇在孩子們還懵然不知世事的時候替他們決定了命運,希望他們按照自己各自的期待走下去。
事到如今無論是愧疚還是懺悔都不能再改變他們兄妹或是主動或是被動去選擇的人生軌跡。
何勉韻能夠理解,「好人」這兩個字是多麼客觀又理性地評價,在這個的背後,是她的兒子已經能抽離自己的感情來看待他們一家人這些年的分崩離析的過往。
她知道自己對于別人算得上是個好人,但是作為一個母親到頭來只得到兒子這樣的一個評價,她說不清楚自己是喜是悲。
就算再給您十次、一百次的機會選擇,您也會選擇離開,所以您根本不用愧疚。
沈何朝寫下這句話,覺得自己的心陡然變得開朗了起來。
既然是必須會去做的事情,那愧疚就是最沒有價值的存在,只能拖慢人前進的步伐,讓人變得不快。
這些年,他真的過得很好,他的人生自始至終只有一條路,他沒有不喜歡的權利,也沒有懈怠和退縮的資本,所以他走得泰然且快。
二十多年生命中全部的不甘心,不過是媽媽當年拋下了他和他妹妹。
現在這些不甘也已經抹平了,不是因為媽媽回來了,不是這個女人抱著自己如何的哭泣,只是因為他想通了自己應該把自己的心放在更值得的事情身上。
這份豁達與開闊,大概就是他和他妹妹性格中最大的不同。
何勉韻看著這張紙,她真的沒有想到自己會被自己的兒子安慰,會被自己拋下的、遺忘的、舍棄的兒子安慰自己。
「大朝,你真的不恨我麼?當年我要取道花市去港城,為了那張能買到船票的介紹信,我就簽下了放棄你撫養權的協議,我真的是對不起你們的一個自私的媽媽。」
沈何朝點點頭。
我知道那份協議。我十八歲的時候,爺爺把那張紙給我了。
上面寫了一個女人願意放棄自己兒子的撫養權,條件是讓她能夠成功抵達港城。
簡單又直接,她輕松愉快地用這個換到了自己的未來。
所以現在成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愧疚和自我厭惡,在她知道自己是個啞巴之後開始折磨她。
何勉韻再一次沉默,她確實是徹徹底底地放棄了撫養權,但是這些年的不聞不問也是她自己放棄了自己對沈何朝的一切義務。
既然曾經沒有盡到義務,現在又談什麼權利呢?
等到將來,您退休了,覺得想要四處走走,就來我這來吧。我給您準備一套房子,能看見海的,您累了就回來休息,或者在這里呆煩了就再回腐國去。您的丈夫是很好很好的人,我這里的門永遠對你們一家敞開。
男人笑的柔和,和女人相似的眉目間沒有一絲一毫的怨憤和憂愁。
他寫的都是真心的。
何勉韻又喝了一口茶,無論沈何夕在她的面前是乖順體貼還是爭鋒相對,她都知道自己女兒的心里是有自己的。
面對兒子這樣的柔和與包容,她是徹徹底底的無能為力了,這個孩子的心里似乎太寬廣也深沉,讓她看不到邊也模不到底,只能沒著沒落地跟著他的步調走。
她想要求得兒子的原諒,但是原諒不是求來的,更像是被賜予的。
她想要說服兒子去治好自己不能說話的毛病,結果在這件事情上她未成年的女兒做的比她更多,多到讓她沒有了立場。
她想要一份心安,這樣的沈何朝卻讓她覺得自己是長長久久永生永世的虧欠。
這樣一想,剛剛隱隱作痛的胃部突然更疼了起來。
沈何朝注意到了她捂住自己胃部的動作,表情關切地看著她。
何勉韻擺擺手,表示自己沒什麼︰「我只是最近吃的有點少。」
沈何朝看她的臉色陡然蒼白就知道了,她哪里是吃的有點少,恐怕是就沒怎麼吃。
您在這里等一下。
沈家的後廚房里東西都收拾了差不多,三個老爺子都撤了,只剩下一群年輕人在研究是吃蒜炒茼蒿配面條還是去前面大家每人花點錢吃烤肉串。
小川、成子和文河支持去吃肉串,正川平次表示無所謂,光頭堅持吃面條——因為他窮。沈何朝走了進來,小伙子們也顧不上吃什麼了,還是老板/師父/師兄/朝君的身體更重要啊。
沈何朝只能在他們的包圍下轉個圈,再讓成子試試自己的體溫,文河把把自己的脈,表示自己真的是沒什麼事兒了。
拍開小川渾水模魚要模他肚子的手,沈何朝從口袋里掏出了三張大票。
今天我一病,你們也都累壞了,去吃烤肉吧,我請客。
除了正川平次的目光依舊擔憂,這群粗枝大葉慣了的年輕人歡呼著奔去了外面。
「烤雞翅我左手一個右手一個!」
「笨,吃什麼烤雞翅,三百塊錢一人一只烤雞都夠了。」
「你才是土包子,在這兒最好吃的是烤魚!烤深海魚!烤海蠣子!烤蛤蜊!」
正川平次也被自己的伙伴們拽著往門外走,只剩下老店里,那個一直沉默的年輕人慢慢地走向廚房。
打開廚房的燈,沈何朝走到自己站了幾年的主廚位上。
他要給自己的母親做一次飯。冰箱里還有一點豬肉和鮮蝦,菜籃子里有一個西紅柿和一把茼蒿。
先把豬肉用蔥姜炒香炒熟,取出肉放在一邊的盤子里,淨鍋。
鮮蝦剝開,蝦皮蝦肉分開放著,番茄燙一下去掉外皮。
在鍋里放油,煸炒鮮蝦的皮到出蝦皮被榨干,挑出被炒干的蝦皮扔掉,此時的鍋里的油變成了紅色,鮮香的味道開始溢出。
然後放入切成小丁的番茄繼續翻炒到鮮香味道轉入了一點酸味再放肉片,此時放入一點調味的花椒粉和香料粉,等到材料混合好了之後,就加水燒煮。
一小碗面粉用滴滴答答的水打成絮狀,每一粒都要細薄又不粘連。
蝦肉也在取出蝦線後被打成了蝦泥,混入蛋清攪勻。
鍋開了,紅色的番茄丁在湯里翻滾消融,年輕的男人動作又快又勻地把絮狀的面疙瘩撒進了鍋里。
紅色的湯汁里浸入了白色的面,攪拌了兩下面疙瘩就漸漸地浮了上來。
沈何朝看了一眼鍋,拿出了一把的茼蒿開始清洗。
茼蒿是一種特別有意思的蔬菜,愛的人是真愛,討厭的人也說不上自己是怎樣的討厭,它里面含有特殊的揮性芳香精油,能夠開胃清火安神養心。z
正適合此時的何勉韻。
鍋里再次燒滾之後,沈何朝站在離鍋半米遠的地方,一只手拿著裝著蝦泥的盤子,另一只手捏著廚房里包餃子用的竹片。
手腕輕甩,手指穩且準地用竹片把那一點點蝦泥撇進煮沸的鍋子里。
灰白色的蝦泥在男人的手里像是投林的乳燕點水的蜻蜓,輕又準,迅且美。
沈何朝的表情無比的平靜,他好像是在看著鍋,又好像是透過那沸煮出的水汽看向那個奔跑在大雨中的小小男孩兒,蝦泥飛向鍋中,像是一段段的曾經,一絲絲的不甘都在這樣的熱氣里,混雜了五味、融和了清香終究成了妥帖包容的一鍋果脯的面湯。
茼蒿切成小段,最後灑進鍋里,在它的奇特香氣被催卻又沒逸散的時候,一碗紅綠疙瘩湯就撒鹽出鍋了。
沈何朝特意找出了一個黑色的海碗裝了這一碗湯,旁邊搭了一小碟拌了芝麻和醬油的芥菜絲。
正要端起來,他突然想起了什麼,輕輕咳了一下。
「呵……」
希望,還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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