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孫兩人踏雪快步而行,還不上二三里,風雪愈烈,天色烏蒙蒙的,數十丈外已是難辨形跡,朔風卷著雪片四面圍將上來,道路上雪積盈尺,漸漸邁不開腳步。
老者帶住了黑驢,撢去風帽上的積雪,呼著白汽自語道︰「不想風雪有這般大了,天黑得也古怪……」忽地住了口,迎風听了片刻,疑惑道︰「好大的風雪,怎的還有人在道上策馬奔行?莫非是我听岔了?!不對!一、二……」邊听邊屈指數道︰「三……四……五!五騎,是四人,有匹空馬,嘿,錯不了。大風大雪的,竟還能跑得如此快法!必是北地的良駒,馬上人的功夫也真是了得,嗯……听這蹄聲鈴響,人馬還在一二里開外。」原來這老者早年曾戍邊三十余載,這軍中听蹄音辨人騎的本事,當初頗為擅長,如今雖然年老,但耳力未衰,雖是風雪中也能听得明白。
老者轉過了身,見男孩坐在驢上,用破襖將自己連頭裹住,雖是滿身積雪,卻正搖搖晃晃地打著瞌睡,不由失笑道︰「這小娃倒是舒坦,居然睡起覺來。」伸手拂了拂男孩身上的積雪,俯身在他耳邊裝腔道︰「客官,您要的大肉面來了!」
那男孩霍地從皮襖中伸出雙手,一把揪住老者胡須,佯裝道︰「嗯……伙計!你這大肉怎麼毛都沒拔干淨,叫我怎麼吃得下去,還不來快快拔了。」
老者一巴掌拍在男孩手上,笑罵道︰「好小娃,居然裝睡騙你阿公,還不松手,快快起來!」
男孩笑嘻嘻地松手道︰「阿公,我可沒裝,剛才是有些瞌睡哪∼這不,正在驢背上晃麼,你老人家卻騙我有大肉面吃,怎麼還先怪起我來?」
老者笑道︰「你這小娃,真是伶牙俐齒,淨會閑講,來,快下來,我們到道旁避上一避。」邊說邊將男孩抱下了驢背。
男孩撢著身上的積雪,奇怪道︰「這大風大雪的,路上人影都沒一個,要避什麼?難道是哪里的官老爺出巡,放了肅靜回避牌了?我怎麼沒看到?」口中說話,手下卻也未停,幫著老者連拉帶推地將黑驢趕下道路,在道邊的荒草叢中立定。
老者用木杖撥了撥周圍的積雪長草,道︰「什麼官兒罐兒的,我們這窮鄉僻壤的小地方,哪來?就是有,這般風雪天氣,也在家中享福了。你听,這風里的蹄聲和鈴響……」說著停了停,又凝神听了听,對男孩壓低聲音道︰「來了,阿逍,記得一會兒莫管有啥事,千萬不要啃聲!記得,千萬!」。男孩用力點頭了點頭,抓著外祖的衣衫靠了過去。老者伸手將黑驢的籠頭扣住,又把男孩向身後攬了攬,在道邊立好,口里不由得低聲自語道︰「大風大雪的,如此縱馬疾奔,怕不是江湖上的哪路好漢……」
話音未落,只听數十丈外的道路上鸞鈴亂響,有五騎順風踏雪,疾馳而至,馬蹄聲處,踏得地上積雪直濺。祖孫二人站在道旁,還未看清馬上乘客樣貌,那幾騎早已從面前飛奔而過,激起的風雪刮得人睜不開眼,轉瞬間跑過去了一二十丈。
老者正暗自松了口氣,忽听得馬上有人「咦」了一聲,那五騎頓時齊齊勒馬,幾匹坐騎一陣嘶鳴後,都在雪地上生生立住,顯是久經霜寒,訓練有素,其中兩騎上跳下來兩個大漢,徑直向道旁的祖孫二人走來。
老者不由皺了皺眉,抬眼望去,只見近前兩人都有三十來歲年紀,左邊那個是條黑大漢,身材魁梧,留著絡腮胡,相貌凶惡,一身短打勁裝;右邊那個中等身材,生得白白胖胖,八字胡須,穿成個客商模樣。其余馬上坐了三人,一個是頭包藍帕的青衣婦人;另一個長衣高帽,打扮得甚是怪氣;最後一人卻背著身子,看不清模樣,看裝束仿佛是個道人。
那黑大漢和胖客商到了祖孫二人面前,上下打量了幾眼,黑大漢忽地開腔喝道︰「老頭兒,你是做什麼的!這風雪天氣,還在道邊的草里躲著,是想打劫老爺們不成?!」聲音甚是粗野低沉。
老者吃了一驚,連忙放下木杖,跨步向前作揖道︰「客官有禮了,小老漢是這本處的鄉民,原是去前邊鎮子求醫的,因是大雪,故而走得遲了些,方才望見客官等從大道上策馬而來,怕在道中沖撞了貴人,為此避在旁邊,並非有意冒犯,還望客官寬宥。」
那黑大漢雙目一瞪,正要發話,卻被旁邊的胖客商伸手攔過,只見他笑眯眯地看了老者和男孩幾眼,對老者虛作一揖道︰「老丈有禮了,我這兄弟是個好人,只是脾氣暴躁,不會說話,得罪之處還望老丈見諒。我們是過路的客商,打攪老丈只是問個路徑,別無他意。請問老丈,前面是個什麼去處?附近哪里還有人家?」
老者連忙作揖道︰「不敢不敢,原來是外鄉的遠客,小老漢失迎。客官們方才打西北而來,必是經過前面二十里外的洪山鎮,那就不用多說了。沿這條大道向東南再走一百八十余里,便是洪陽縣城。沿路有十幾個村子,都不甚大,除此之外,就再沒有其他人家了。」
胖客商正要再問,卻被黑大漢跨步上前,擠在身後,那胖客商笑了笑,也不生氣。黑大漢沉聲喝道︰「老頭兒,看你也是個明白人,那老爺就不廢話了。下面老爺發問,你據實答了,有你好處,要是藏著掖著……」說著用手中馬鞭「啪」的聲臨空虛抽了下,喝道︰「看見沒!老爺的鞭子可不是吃素的!」也不等老者答言,又喝問道︰「剛才你是一直在這道上行走?走了有幾個時辰?多少遠近?路上還見過別的什麼人?一樣樣說給老爺听!」
老者面色微變,退了半步擋在男孩身前,拱手賠笑道︰「回這位老爺的話,小老漢從辰時出門,在這道上走了約莫有三四個時辰,大約五六十里遠近。初時倒也見得幾個行人,午後因是天雪,就再未曾見了,以上所言俱是實情,並不敢有欺瞞。」
那黑大漢听了,和胖客商對望一眼,也不說話,哼了一聲,徑自回身向馬上那三人走去。胖客商卻又上前半步,擋在老者面前,拱手笑道︰「老丈莫怪,我這兄弟性子實在是粗魯了些,我這里代他賠禮了。倒是還未請教老丈高姓大名?」
老者忙拱手答道︰「客官折煞小老漢了。鄉里人家,哪敢稱什麼高姓大名,鄙姓魯,有個賤名兒叫有成,附近人家喚作魯老漢的便是。」
胖客商笑了笑,忽又看了老者身後的男孩一眼,訝道︰「哎呀!這位小哥倒是個好相貌,不知是老丈的甚麼人?可曾取了名沒?有多大了?」
老者忙拱手答道︰「這小娃是小老漢的阿孫,姓陸,小名叫阿逍,今年八歲了,雖是生得好看,卻有些聾啞。這不,小老漢此趟就是帶他去鎮上,求個醫病的偏方兒的。」
二人正說著話,那黑大漢又走了回來,把胖客商拉到旁邊低語了幾句,轉頭對老者喝道︰「老頭兒!過來,跟老爺走一趟,有位貴人傳你回話,你可要放明白些,不然……哼!」說著瞪了老者一眼,回身向馬上那三人走去。
胖客商笑了笑,做個請的手勢。老者無奈,只得撇了黑驢,將男孩護在臂下,祖孫二人跨上道路,跟在黑大漢身後,那胖客商袖了雙手,走在最末。
到了三人馬前,黑大漢停住腳步,轉身將老者向前一推。青衣婦人和高帽怪客都從馬上跳了下來,左右立在兩旁,那道人卻仍是端坐馬上不動。胖客商快步趨上前去,抱拳對那道人低語了幾句,神色極為恭敬。老者正忐忑間,那道人已策馬轉過身來,只見他約有二十來歲年紀,長得舒眉朗目,鼻直口方,頭戴芙蓉金冠,身穿水色雲袍,風姿俊逸,神采過人。此時風雪正烈,其余諸人身上都積了不少雪,但這道人身上沒有半點雪跡,十分奇異。
這道人低頭看了看祖孫二人,也不說話,只把大袖一招,老者就身不由己地向前邁了幾步,詫異間,抬頭正對上那道人的雙眼,心里就有幾分迷糊;再看了一時,只覺得天地俱都無色,只剩下那雙眼中的宛轉光華,有如流金般緩緩溢動,甚是讓人痴迷;正沉醉間,忽有一股大力涌來,便不由自主地又退了幾步,腦中方才漸漸清明,只覺得出了身冷汗,手足都無力起來,胸中更是陣陣心悸,煩悶不已。
老者正惶恐喘息間,只見那道人又把大袖向男孩一招,頓時倏然驚覺,剛向前搶出半步,張口要喊,只覺背側里火辣辣的下,似是吃了一鞭。朦朧中仿佛听得那道人輕輕地「咦」了一聲,便覺眼前一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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