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過了多久,魯老漢在昏昏沉沉中覺得似乎有個東西在臉上來回蠕動,又濕又熱的。正疑惑間,忽想起那道人對自己外孫揮動大袖的情景,霎時心中大急,猛地下坐起身來,但見四野寂靜,風雪早已停息,周圍不見半個人影,只有頭黑驢正站在自己身旁。
魯老漢這才醒悟過來,原來是這黑驢在道旁無人照管,不知怎的走了過來舌忝舐自己。當下出了口長氣,只覺渾身陣陣發冷,低頭一看,卻是背著的水囊破在地上,冰水和著積雪,早蓋了身上半截,心中不由暗自慶幸,知道若非這黑驢舌忝醒了自己,再過得一時半刻,恐怕便要被凍死在這雪地中。
魯老漢扯住驢韁奮力站起身來,尚未立定,就覺背上一陣劇痛,這才想起先前好似挨了一鞭。還沒來得及細看,忽又想起自己的外孫來,連忙左右張望,卻不見蹤跡,這一下吃驚非小,頓時惶急起來。也顧不得什麼傷痛,急急忙忙四下搜尋,倉惶間,只見道邊的荒草中似乎躺了一人,連忙三步並作兩步地奔了過去,近前一看,果然是自己的外孫,正裹著襖子呼呼熟睡,身上半點雪跡也無。不覺心下稍安,撲上去一把抱定,又仔細看了看,渾身模了模,不見什麼傷損,這才略略放下心來,搖著外孫呼喊道︰「阿逍!阿逍!醒醒!」。
那叫陸逍的男孩揉著眼楮醒來道︰「阿公,怎麼了?我們走到哪兒了?」
魯老漢急道︰「阿逍!告訴阿公,身上哪兒不舒服麼?那道人有對你怎樣沒?」
陸逍站起身來,伸著懶腰答道︰「沒什麼地方不舒服呀……」忽地眼楮一亮,對他外祖叫道︰「阿公!你看到沒?!那人好厲害!兩只眼楮和太陽一樣,刷的下放出光來,把我都看呆了!」
魯老漢一把抓住外孫肩頭,追問道︰「那後來!後來他有對你怎樣麼?」
陸逍想了想,答道︰「也沒什麼啊,我看了會兒,那人就只眼楮會發光,也沒什麼其他本事了,正覺得無聊,那人卻模了模我的頭,說了聲‘好’,然後……然後,我就睡著了。」歪著頭又想了想,訝異道︰「奇怪,他好像也沒下馬呀,隔那麼遠,怎麼能模得到我的頭哪?後來,我怎麼又睡著了?」
魯老漢把外孫扳來扳去的,查看了好一陣,方才徹底放下心來,輕輕把外孫摟在懷里,這時才覺得背上抽痛得厲害,身上又陣陣發寒,渾身漸漸乏力起來,自知不好,便對陸逍說道︰「沒事就好,來,幫阿公把驢牽來,我們去前面的藥王廟里歇歇再說。」
陸逍答應了聲,便轉身去牽那頭黑驢,才走了幾步,又眼尖看見剛才丟在道旁的木杖,正俯身去拾,就听身後「撲通」一聲,趕忙回頭,看見魯老漢一跤坐倒在荒草中。陸逍忙跑過去攙扶,觸手間覺得外祖身上的衣衫好似破了幾塊,低頭細細一看,只見魯老漢後背的半爿棉衣都碎了,身側有老大一道傷痕,又紅又紫,腫得老高,鮮血和著棉絮結成了一塊,模樣甚是嚇人。陸逍一下慌了手腳,帶著哭腔喊道︰「阿公!阿公你怎麼了!誰打得你?!這麼大道口子!」
魯老漢坐在荒草中,面色發灰,歇了歇啞聲道︰「還好,冬天穿得厚,這一鞭又打在水囊上,力道散了,要不得人命。」說話間神色甚是疲憊,停了停又喘息道︰「來,把驢牽來,讓我坐上。」
陸逍連忙把黑驢拉到近前,轉身來扶他外祖,可是身小力弱,剛攙起些,就又是一跤坐了下去。要再去攙,卻怎麼都攙不動了,魯老漢坐倒在地上,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只是喘,急得陸逍是團團亂轉。正沒辦法,卻見那黑驢在旁邊拱著積雪啃草,心下靈機一動,趕上去抓住韁繩,向驢腿彎里踢了幾腳,那驢就低身跪伏了下來。原來這孩子頑皮,平日和村中孩童拉驢駕馬的玩耍,有爬不上的大驢大馬,就變著法子的讓牲口伏倒了再騎,時間長了,村里不管是誰家的騾馬,都被這一幫頑童馴得服服帖帖,不想今日卻派了用場。
見黑驢伏好了,陸逍忙把外祖的雙手搭在驢背上,對他外祖喊道︰「阿公,你用力向上扒,我在你腰里推你。」說著轉到魯老漢身後,使盡力氣,將魯老漢推上了驢背,橫擔在那里。扳手弄腳的半天,才將他外祖在驢背上跨臥好了。又把身上的破襖月兌下給他外祖披好,還不放心,從包袱里翻出條布索,將魯老漢連身綁定在驢背上。這才拾起木杖,吆喝著拉那黑驢站了起來。
這通忙活,累了陸逍一身大汗,再看他外祖,臥倒在驢背上,緊閉了雙眼,再喊也沒點動靜,不覺吃了一驚,伸手試了試,幸好還有氣息,再一模,額頭滾燙,頓時心下一沉,暗自思量道︰「這可怎麼好?阿公讓人打壞了!要趕緊找個醫士看看才行,可是要到哪里去找?」轉念又想︰「對了,阿公之前不是說,前面不遠就是藥王廟,那里的徐阿爺我認得,以前常來我家,不如找他想個辦法。」當下拿定了主意,急急將黑驢拉上道路,辨明了方向,吆喝著揮動木杖趕了起來。
此時風雪早已停歇,四下里粉妝玉砌,白皚皚一片世界。陸逍趕著黑驢,在尺許深的積雪中奮力走了一陣,日色漸漸西沉,正焦急間,忽見道旁有條小路,彎彎曲曲地直通到一座林子里,遠遠望去,影影綽綽可見青磚灰瓦的斗拱飛檐。心中不禁暗喜道︰「這林子里的大概就是藥王廟了,先進去看看再說。」當下扶穩了驢背上的魯老漢,拉著黑驢,匆匆下了道路,踩著積雪向林中走去。
片刻功夫就到了林中,只見果然有一叢殿宇,只是不甚大,門前的空地上有座木牌樓,上面寫著「仁心濟世」四個紅漆大字。陸逍不禁歡喜道︰「這一定就是藥王廟了,真是藥王大仙保佑!要不是雪停了,哪能那麼容易就找到這里。」邊想邊牽了黑驢快步走近前去。
到了門首一看,匾額上寫著「藥王行宮」四個字。心中大喜︰「就是這里!這下可好了!」幾步跑上台階,舉著木杖猛敲大門,邊敲邊喊︰「徐阿爺!我是陸逍!開門!開門!」叫了好一會兒,里面絕無回音。正在納悶,轉頭看見旁邊小門上掛了鎖,門前橫了條破板凳,頓時暗暗叫苦,原來這里風俗,主人外出不歸,便橫條板凳在門首,本鄉之人一望便知,也就不再相擾。
陸逍心中焦急道︰「徐阿爺不在家!這可怎麼好?!回家要走五六十里,去鎮上也有二十里路,眼看天就快黑了,道又不好走,這可怎麼好?!怎麼好?!」轉身模了模外祖的額頭,覺得燙得又厲害了,心中愈加焦躁,忽又想道︰「我听村里小六子說,藥王廟常有人求醫,最是靈驗,不如開了門進去找找藥看,要是有,或許能救我阿公一救,沒有再想其他辦法也不遲。」
這男孩平時最為頑皮,翻牆走瓦是拿手好戲,當下向四周望了望,見院牆邊上有棵大樹,就拋下木杖三五下爬了上去,順著枝杈一溜,輕輕越過牆頭,落在了院里,不一會兒就從里面打開大門,拾起木杖將黑驢趕了進去,順手又把門掩上。
到了院內,只見一片空地,正中是一座大殿,兩邊有幾間耳房,此時天色已經昏黃,西斜的日頭照得院中積雪泛光,不見半點人跡,四下靜悄悄的,沒有一絲聲響。陸逍又喊了幾聲,見實在是沒有人,就把黑驢拉到大殿門口,將殿門用力一推,卻是應手而開,原來只虛掩著,也未沒細想,匆匆拉著黑驢跨了進去。
陸逍借著雪地映進來的光亮,依稀看見大殿中間供奉著一尊神像;左手邊有排櫃子,掛著塊牌子寫著「問卜」兩個大字;右手邊也有排櫃子,卻寫了「求醫」兩個大字。心中喜道︰「真和小六子說的一樣!那藥定是在求醫的櫃子里了。」忙丟下木杖和黑驢,急急跑過去,拉開幾個抽屜一看,果然全是包好的藥材,藥包上還用紅紙寫了「安胎」、「催產」等字樣,不覺大喜,自語道︰「這下可好了,果然有藥。」
手下不停,連翻了十幾個櫃子,找了一堆「金瘡」、「接骨」、「風寒」、「痔瘡」等名色的藥包,也不管用不用得了,一股腦兒抱了出來,放在地下。又去神座前找了幾個蒲團放好,讓黑驢伏倒了,解開繩索把魯老漢放下來,費了半天力氣,將他推在蒲團上側臥了,用破襖蓋好。喘了幾口氣,自言自語道︰「藥是有了,要再去弄點水來才好。」抬頭看見供桌上擺了個銅磬,約有五六斤重,就踮起腳尖拿了下來,抱在懷里。正轉身要出殿去找水,卻不防殿門前靜悄悄地站了個人,一不留神,一頭撞了上去,心下吃了一驚,抬頭看時,只見那人白慘慘一張面孔,身上血跡斑斑的,不由嚇得陸逍汗毛倒豎,「啊」的聲坐倒在地,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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