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王靜遠接走了三個外孫。
前世,李欣然後半生幾乎都在梅花庵度過。她很感激無緣師太,可是總害怕不能面對前世的不堪。這次借著給娘親做法事選擇了梅花庵,想借此機會謝謝無緣大師的救命和收留之恩。
在她患得患失中馬車已經來到梅花庵的山腳下。記憶中自己待了幾十年的地方就在眼前,除了茫然,還有著歷經滄桑的悲涼。
那山頂上的梅花恩就是當初自己走投無路時的棲身之所,在那里為了兒子這唯一的念想,盡管苟延殘喘,也樂得承受。
如今,自己重新站在山腳下,卻已物是人非、再度為人。
今生和它會有什麼交集?
幾人走走停停,終于登上了山頂,進了梅花庵的正門。無緣師太早就恭候在門前,對她而言來者既是庵里的衣食父母,何況是為庵里捐了大筆香火銀子的香客呢?
林管家昨日已將王靜遠給庵里捐的銀子和要為王靜琇做法事的事情告知了無緣師太,故而無緣師太今日早早地來門口迎接。
無緣師太是個清秀的女子,如今尚很年輕,白皙的臉上連一絲皺紋也沒有,只是長年的吃齋讓本應富有光澤的皮膚顯得有些干燥,缺乏彈性。多年的靜謐生涯令她積累了歲月的沉寂,仿佛這世間的任何事情都不會在她心底激起漣漪。
這份處變不驚的沉靜令在場的所有人都從心底生出崇敬,沒有絲毫怠慢之心。
眾人隨著無緣師太進入大殿,無緣師太示意徒弟給每個人點燃香燭,大家分別上香,然後隨無緣師太進入東廂禪房議事。
這間禪房顯然是無緣師太經常坐禪的地方,里面的除了幾張蒲毯,一座一人高的漢白玉觀音佛像和香爐外,再無其它。
王靜遠把自己的想給家姐做法事的要求說與無緣師太,無緣師太一一允諾。
一切都很順利,王靜遠見事情已經談妥,準備帶著幾個孩子到他們暫住的院子里休息一番。
無緣師太令緣靜小師傅帶著一行人來到大殿的後院,把李欣然兩姐妹和一眾丫鬟安排在一個小院子里,把舅舅他們幾個男子安排在後殿的廂房里。
王靜遠囑咐兩個外孫女兒用完齋飯抓緊時間休息一會兒,說申正十分法事開始,一直到酉正十分才會結束,到時候就沒有休息的時間。
梅花庵的香火並不是很旺盛,如今又剛過了中元節,因此庵內更加冷清。
李欣然走在寂靜的院子里,似乎能夠感到歲月滑過的聲音嗖嗖地從耳際飛奔而去。當她走進正房時,一種莫名的熟悉感撲面而來。
藍色的布幔罩著的小床,床邊小幾上笨重的燭台,高高的木格窗戶上飛舞的蛛網,以及窗下那張黑乎乎的桌子,都仿佛還沾染著自己的氣息。
她甚至不用看,就可以清楚知道房間里幾件物品擺放的位置,輕易繞過不會踫著物件。
看著熟悉的環境,心底有異樣的情緒滑過,而眼中的淚水來不及讓酸楚之意漫過鼻端就已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在這個小院中,她由一個如花般的少婦熬成八十歲的干枯老歐,由一個心如死灰的棄婦變成了得道師太,個中的滋味只有她自己才清楚明了。
幾十年如一日的打坐誤禪、清湯寡味的齋飯、黑夜里的漫長牽掛以及垂落枕邊的清淚,無一不彰顯著庵內生活的寂寥和落寞。
不過在這種備受煎熬的日子里,也會閃過曙光。當無緣師太帶回兒子在國公府一切尚好的信息時,李欣然更加堅定了自己的守候。為了讓垂髫小兒能夠長大成人,李欣然生生讓自己的生命線足足延長了五十余載。
陽光透過窗欞灑在室內藍色的帳幔上,讓本來陳舊的帳幔霎時變得耀眼起來,也使得室內的氣息變得和煦起來。李欣然的心頓時也隨著陽光跳躍著,一點點溫暖如春。
「姐姐,還不快來幫忙?」李欣雨稚女敕的聲音如清泉叮咚打破沉寂,李欣然激靈間緩過神來。
上天讓自己重活一生不希望看見自己傷春憫秋,而是拿出足夠的勇氣面對一切,她有什麼資格坐在這里白白浪費時間?
李欣然眉梢飛揚︰「嚷什麼嚷,干一會兒活就不耐煩了,真正是貪玩小兒!」李欣雨見姐姐打趣自己,也不示弱︰「嗯了,不知哪個貪玩小兒玩了這會兒子還在耍嘴皮呢!」
她見妹妹比上世開朗心里高興,嘴上功夫也越發厲害︰「不錯的,貪玩小兒正在撅嘴呢!」
蓮心蓮葉見兩個小主子樂得打嘴仗,趕忙手腳麻利地把各種箱籠規整好,好讓她們有更多的時間休息。
收拾好箱籠,蓮心蓮葉端來齋飯兩姐妹簡單用完膳便躺下休息。不知過了多久,突然傳來王靜遠拍打院門的聲音。李欣然知道法事就要開始,急忙叫醒妹妹,二人簡單梳洗就隨著王靜遠來到為娘親準備做法事的後殿。
後殿是梅花庵專門為亡靈做法事準備的,有條件的人家想為亡靈做法事都會提前給庵內消息,庵內也會擇時預定做法事的時間。
此時,娘親的靈牌已經供奉在香案上,幾個著玄色道袍的尼姑已經就位。王靜遠面色沉郁率先來到香案前規規矩矩給家姐鞠了一躬,然後奉上三注清香。
看著屢屢青煙從娘親的靈牌上裊裊升起,姐弟三人不約而同地灑下熱淚。畢竟遠去的親情再也無法回到身邊,而娘親的婉容卻更加清晰的印在心底。
一旁的趙明軒亦神情黯然,他似乎又看見母親臨死前那雙飽含淚水,絕望而不甘的眼眸,一時錐心之疼蔓延開來。
他忍著心中的悶痛上完香立即離開,他怕自己被眼前傷感的情景感染,忍不住落淚。
王靜遠听見三人抽泣聲此起彼伏,鼻子發酸眼淚不可征兆地流了下來。
曾經自己是多麼堅定地告誡自己,在幾個孩子面前一定不能流淚,可是此情此景鐵打的漢子也會崩潰。
王靜遠心疼幾個孩子,覺得做法事不過是了活人的心願,要求法事從簡,幾個孩子只需跪著燒燒紙錢即可。即便儀式如此簡單,當日法事結束時幾個孩子也是精疲力竭,李欣然和妹妹甚至連晚膳也沒用就躺倒在床上。
身子異常疲憊,心里卻越來越清明。李欣然毫無睡意,她披衣下床,沿著院中小路漫無目的向前走著。當目光投向無緣師太的禪房時,發現屋頂瓦縫里散發著昏黃的光暈。
李欣然稍作思量,毅然邁步走向無緣師太的禪房。
「施主請進!」她剛剛行至禪房門口,師太的聲音就緩緩傳來,她遲疑一番推門而入!
「施主請坐!」無緣師太並沒有睜開眼楮,李欣然依言坐下!
無緣師太這才緩緩睜開眼楮,對上李欣然那雙尚顯稚氣的杏眼。
師太的那雙眼楮清澈見底,如同嬰兒般干淨純潔,仿佛能洞察世間的一切,雖然和她的年齡不相符,但並不突兀,反而使得她整個人變得生機蓬**來。
李欣然心里不由一慌,趕忙垂下眼簾。
再次抬起眼簾,師太已經閉上了雙眼,只听空靈之音傳入耳內︰「施主不必過于執著,放下即得到。一切隨緣,一切隨意,善惡有度,佛法無邊,阿彌陀佛!」
師太的禪語李欣然清楚明了,她是勸自己放下執念,放下才能得到更多!
放下?李欣然苦笑著搖搖頭。前世自己放下了許多,最後得到了什麼?孤獨一生,臨死之時才得以見到兒子一面,還是把自己當作與他有緣的師太才前來送行。
而那個害自己不能與兒子團聚的罪魁禍首白瑾媛和秦思凡卻過著安逸的日子,雖然無子傍身,老無所依,至少沒少吃少穿,沒痛苦孤獨相伴。
「憑什麼?」無緣師太仿佛入定一般,久久沒有回答她的質問!
禪語只有自己領悟了才能終身受益,靠別人解禪只會適得其反!
李欣然多年的參禪也能明白這個道理,可是要真正做到卻是很難!她見師太已經入定,遂起身,魂不守舍地回到小院。
遠處的大樹下,一抹頎長的身影站立風中,看著那個小人落寞的背影竟有幾份心疼。
他看著淒清的月光灑在忽高忽低的樹木上,樹葉偶然的晃動閃出微弱的冷冷的光,就像那個小人兒眼里的清淚劃過臉頰,墜入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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