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
裴老太太的院落原本是府中景致最好的地方,連老二建信侯那處院子也比不上這廂。春有桃李,夏有荷花,秋有石榴,就是冬天還有一處種滿了酸漿果子的暖房呢。
原先老太太一想起這個便引以為傲,如今吧,一想起來只有後牙槽疼的份。皆是因為她那與她並不同心的小兒子,還有三房園中的珍奇花草,尤其是如今正在盛開的嬌艷牡丹,那可是御賜的,大片大片的花朵,瞧得人眼楮充血,卻屁都不敢多放一個。
人都說皇帝愛長子,百姓疼ど兒。也不知怎的,她和她的小兒子就沒有對頭過,現今更有一些勢如水火的意思了。
今上還沒起兵那會兒,她們家就是一個大兒子突然立了軍功,破格提成六品小將的超土鱉家族。
也是因此,她為二兒子迎娶了有一個六品小將爹的方氏,算是門當戶對。
輪到小兒子的時候,她為他相中了一門商戶,別看商戶低賤,可嫁妝豐厚啊。人生在世,什麼東西都比不上銀錢來的實惠,這一點從老太太院子里種的那些皆是會結果的花里,便能探知一二。
無奈何,她瞧上的實惠兒媳,他們家老三卻是看不上的,直嚷嚷著對方才十四,硬是將她找上門去提親的媒婆給打了出去。
那時候她便憋了一口氣,放任自流,到底要瞧瞧他能娶個什麼樣的媳婦。
不曾想,他和老大跟著今上硬是闖出了一番名堂,最後還讓他拐了個祭酒的嫡孫女,有名的名門淑女。
這原也不算什麼大事,壞就壞在,老三迎娶了楚氏並沒有多久,老大就因為舊疾發作一命嗚呼。且老大房中無子,這好不容易到手的爵位就懸了起來。所幸今上憐憫,允了他們弟代兄襲爵,她便做主為老二上報了爵位封請。
老二是個扶不起來的,老二媳婦的娘家根基薄弱,這些她並不是不知曉,可她就是不願意讓老三襲爵,總覺得老三和他那個淑女媳婦是妻不賢夫不孝。要是老三襲了爵,外有強大的姻親,內里又是個不听話的牛脾氣,還能有她的好日子!
卯時初刻,已經起身的裴老太太梳妝完畢,又對著銅鏡瞧了瞧自己半白的頭發,悶悶不快地想這些都是被老三給氣出來的。
其實若是非讓她羅列出老三的罪狀來,似乎又有些困難,卻大抵可以用「不孝」二字給囊括了。
她喝了半盞蜜水,心里不停琢磨著不想給老三那小丫頭片子辦周日宴的事情,能不能成行。
其實這事要是傳了出去,還真是要落個苛待孫女的名聲,只是她總想著老三現在不過是一介白丁,誰還吃飽了撐得去管他白丁的事情。
要說裴老太太有這種想法也不為過,世上多蠢人,而這蠢人並不是真的蠢,只是將別人看的太蠢。
這話是以前的大文前長公主會說的。
自從裴三爺大鬧過那一場之後,裴金玉就再沒有見過這個裴府的老太太,只是听見丫頭們的言論,她就把裴老太太歸到了這類人中,還是個中翹楚。
又過了半盞茶的時間,侯夫人方氏帶著丫頭婆子浩浩蕩蕩地來給老太太請安。
方氏,以前是六品小將的閨女,如今做了侯夫人——嗯,她爹還是個六品小將。
有多大的碗,裝多滿的飯,說的不止是碗,亦可說成人的德行。這幾年,侯夫人方氏的碗還是那個碗,倒是碗里的東西漸長,如此可不就是嘩啦啦的往外流。
只是這流出來的並不是好東西罷了。
榮升為侯夫人的方氏什麼東西沒學會,只學會了裝模作樣和仗勢欺人。
說的再直白一點兒,走哪兒都愛擺侯爺夫人的譜,就喜歡後面跟著成群的丫頭婆子,唯恐別人不知道她是個精貴人。至于欺人,滿洛陽城找找,她敢欺負的也只有她弟媳婦楚氏一人,欺負別人她自問並沒有那個膽。
家里有個不待見自己夫君的婆婆,還有一個不待見自己並且掌握著全府中饋的嫂嫂,楚氏的日子可想而知——舉步維艱。
就連給自個兒寶貝女兒辦周日宴這事兒……
唉,想起來她這當娘的就一陣揪心。
楚氏並不知道關于這事,裴天舒心中已有計較。她早起準備去給裴老太太請安那會兒,裴天舒還抱著被子睡得正香,完美的詮釋了一個無所事事的白丁模樣。
楚氏猶豫了片刻,特地叫來了佳柔。
「你給小娘子穿上那件新做的紅綢衣,就是那件用金線繡了牡丹花開的。」
「是。」佳柔點點頭,轉身進了左廂房,不一會兒,就抱著一身簇新衣裳的裴金玉出來。
楚氏瞧瞧女兒圓潤可愛的小臉,微笑不語,抬腳出門的時候,不用示意,佳柔便緊跟在身後。
其實楚氏的心思很好猜,無非是她看著女兒漂亮可愛,便想著老太太看了沒準兒也會喜歡,說不定心一軟周日宴的事情就解決了。
殊不知,人心這東西是這世界上最難以琢磨的一門學問。
楚氏帶著裴金玉款款步入了裴老太太的福壽堂,先給老太太問了安,又指使著佳柔上前。
佳柔抱著裴金玉福一福身,笑盈盈地道︰「小娘子問老太太安。」
因著楚氏今日來的較平日晚,又因著裴金玉身上那件繡滿了牡丹的紅綢衣,老太太的眼楮疼,心情可想而知。
她悶聲「嗯」了一下,轉頭就對方氏說話︰「侯夫人,佷女親來給你請安,可還是頭一遭吧!」
听著稱呼,就知道說話的是個糊涂人,就是她再抬舉二媳婦,也沒有這個抬舉法的。
楚氏面上波瀾無驚,想是早被這樣的言語擠兌習慣。就連佳柔的面上也不見絲毫慌亂,只是轉了身子,又朝方氏福了一福,口齒伶俐地道︰「小娘子問二嬸娘安。」
方氏捂嘴輕笑,「听說三弟已為佷女取好了大名。」
一說起這個,楚氏心中自得,微笑道︰「夫君為她取名金玉。」
方氏客氣道︰「嗯,想了這許久,的確是個好名字。」
裴老太太卻不以為然,撇了撇嘴,掩飾不住的譏諷︰「可不是,什麼玉啊花啊,鄉下地方,一抓可是一大把叫這名字的丫頭。也罷,賤名好養活。」
一直沒什麼特別表情的裴金玉听到這里,忍不住看了一眼裴老太太。要說她自覺叫什麼名字都無所謂,可有人說她的名字是賤名,這就有所謂了。
不過,她腦子清楚這會兒她可不是長公主了,只是個還不曾開口說過話的小女乃娃。
她將頭一偏,望向了楚氏。
楚氏滿心的不痛快,有心想要解釋一下「金玉」的出處,可她心里清楚不說那些還好,一說老太太必定更加的不快。
她雖從沒有瞧不上自己的婆婆出生鄉下,可就是這個出生鄉下的婆婆卻是看不上她的。
看不上她出口成章,看不上她腰若楊柳,更看不上她通身的端莊姿態。
甚至初進門的時候,她這婆婆便對她說過︰「貴女又怎麼樣,貴女還不是和農婦一樣得吃得喝得上恭房,貴女還不是和農婦一樣得生兒子。」
還有一些更上不了台面的話,楚氏連回想一下就覺得頭暈腦眩。
裴金玉知道她是指望不上她這個綿軟的娘了,遂一合眼皮,眼不見為淨,反正日子還長著呢。
人吶,什麼時候都得有個自知之明不是。
就在楚氏為難、金玉失望之際,一身天青色圓領袍的裴天舒,一撩衣擺,大步跨了進來,叫了聲「母親」,竟是直接從佳柔的懷里抱過了裴金玉。
老太太面上不喜,斥道︰「堂堂的男兒,抱什麼孩子,還不快些將她丟了。」
裴天舒口中答「是」,手上卻將女兒抱的更緊,還時不時的晃悠幾下。
裴金玉被他晃悠的很是舒服,半眯著眼楮瞧了瞧他,眼神里還透露了些許笑意,以示嘉獎。
裴天舒也被他女兒那小眼神激蕩的渾身舒坦,看也不看裴老太太的臉色,只道︰「母親,我今兒還有事出門,這就告辭了。」
說著正大光明地抱走了裴金玉,還順便拐帶了楚氏一同出了福壽堂。
才將出了門,就听見堂內傳出了一聲悶響,裴天舒替他娘手疼,面上只笑嘻嘻地寬慰楚氏︰「沒事兒,你先回房,我帶著金玉出門一趟。」一轉身,朝著外院去了。其實心里還是有些惱怒楚氏問都沒問一句,就帶金玉來福壽堂的事情。
楚氏欲言又止,到底隨他去了。按下那廂方氏心底暗喜,面上恭敬又討好地勸解裴老太太,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堅定了老太太繼續給三房下絆子的決心不提。
裴天舒抱著裴金玉出了正門,自有小廝早就套好了馬車。
正迎面趕上回府的建信侯裴天恆。
裴天恆空有爵位,卻並未在朝中領實職,一向也是悠閑自在。只是向來閑不住,喜歡到處蹦。
裴天舒也瞧見了不知在哪兒蹦的已顯了倦容的裴天恆,客氣地叫了聲︰「二哥。」
裴天恆問︰「你帶著丫頭去哪兒?」
「出去轉轉。」
「哪有出去轉帶著丫頭的。」
「哦,進宮。」
裴天恆一听,心里疑惑頓生,擰著眉又問︰「你帶丫頭進宮干啥?」
裴天舒一副「你想知道嗎?我就是不告訴你」的高深模樣,一邁大長腿上了馬車,這才悠悠說道︰「不如二哥同我一齊進宮?」
想起金鑾殿上的莊肅情景,裴天恆罕見地正色搖頭。
裴天舒呵呵一笑,再沒言語,只吩咐了馬夫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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