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藥(中)
戴總兵長驅直入,黑斗篷高揚在身後,被風吹起一個巨大弧度。
「嘎吱——」
門扉大開,里間暖烘烘的,有高襦長髻的丫鬟從花間踩木屐小碎步恭謹埋首而來,意圖接過戴總兵抱在胳膊上的頭盔,被他一攔,沉聲道,「刺史大人可是睡下了?日前在何處?」
「阿戴。」
男聲清冽。
戴總兵利落折身,單膝扣地,「刺史大人!」
周通令著長衫寬袍,手捧白釉茶盞自內廊緩步踱出,微一抬手示意戴總兵起來說話,「見到陸紛了?」
戴總兵麻利起身,埋首悶聲應是,「陸紛張狂,將刺史大人與山間馬賊相較,我們幽州且不是平成陸氏的從屬下隸,更不是他陸紛養的打手死士!陸紛他陸紛小兒」
「把這些話吞進肚子里去。」周通令啜了口清茶,眼神清冽,「他陸紛個性陰詐狂狷,蟄伏數十載,冒天下之大不韙,弒兄奪權,無毒不丈夫,他是條漢子,更是條毒蛇。他給你的氣受著就受著了,當面不敢翻臉,如今在背後怨懟告狀,實非男兒所為!」
與虎謀皮,又何必怨怪對方無禮狡黠!
周通令話一向說得重,戴總兵卻心悅誠服,將頭埋得更低,朗聲答了「是」。
「陸紛是否讓幽州派遣兵力全力追尋陸綽膝下兩個幼女?」
周通令沉聲問道。
戴總兵左手抱頭盔站得筆挺,「是!他要斬草除根!」想了想試探性問道,「您既然早已預料到陸紛要趕盡殺絕為何不一早便派兵搜尋幽州內城不算大,已事發近五日了,兩個細皮女敕肉的小丫頭打眼得很,搜尋起來也容易」
周通令眼風斜睨,戴總兵頓時不敢再言。
周通令身形向後一仰,靠在沉木太師椅上,輕聲問。「阿戴呀,這回你去陸紛予幽州,予你好處沒有?」
戴總兵連忙點頭,「豫州赤顯礦土每年運三大車到幽州來。另打開了與胡羯通商的案口」這些都不算太貴重,戴總兵想了想,費力地從衣襟口掏了只紅翡雕雙福掛件來,「是臨走前陸家管事塞的,俺覺得這比那三車礦土貴!」
周通令哈哈笑起來,幽州地偏山聚,難昌榮多刁民,心智短卻勝在一根筋,有時候一根筋不是壞事,沒那麼多彎彎繞。自然就忠心耿耿。
「去一趟有好處,等捉到那兩個小丫頭再去一趟,好處會不會更大些呢?」周通令心緒很好地解釋,「我們不是士族老爺出身,沒那麼多風骨和顧忌。能撈一點是一點,能摳搜三車礦土就算不虛此行了。」
頓了一頓,氣一沉,手接過紅翡掛件輕聲道,「我與陸紛其實都知道那兩個小姑娘成不了大氣候,這天能凍死人,兩個養尊處優的小丫頭有這個膽量從冰水里游出去。我佩服!可游出去之後呢?衣裳打濕了凍成了冰塊,冰天雪地又有流民悍匪虎視眈眈。兩個小丫頭突遭大難,缺衣少食,在路上或被人擄了,或遭野獸叼死,或凍死餓死。哪條路都是個死,我何必連點好處都沒見到,就讓我的兵去費白工!」
「那陸紛」
那陸紛還執意死要見尸
戴總兵話沒問完,周通令卻若有所思地再開了口,「陸紛他是有多恨陸綽啊連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親佷女也不放過至于著急忙慌地下死手追殺嗎」自己說這話兒。便如自嘲一般邊搖頭邊笑,「自個兒一母同胞的哥哥都沒放過,還能放過佷女嗎?」
窗欞關得嚴嚴實實的,三更半夜的雪打得「啪啪」地打在糊窗的桃花紙上,紙上鋪了層青油,雪水沒浸暈進來反而讓青油的色兒深了一層。
陸紛是仲秋時節路過的幽州,那天霜降,將好比陸綽過來的日子兩旬,天晝涼,平成陸家二房攜真寧大長公主路過他的轄地,他身為幽州刺史自然要迎合奉承。
他偏不想去做,領了人在城口迎了迎,便將陸家人扔在驛館里頭並未再過多顧管了。
他不去就山,山反來就他。
陸紛頭一句話便是,「幽州刺史周通令庶出出身,因周老侍中嫡妻所出早夭,你便為庶長記在嫡母名下,甫你一出生,便去母留子,然你的生母卻是周老侍中嫡妻最厭惡的庶妹,自小就沒見過好臉色的滋味,刺史以為如何?」
一個庶長,一個嫡幼,身份各有各的尷尬。
平成陸氏百年士族,重嫡長重名正言順,陸綽聲譽浩蕩隱隱間為天下士族之馬首是瞻者,長兄被家族寄予厚望,且資質出眾,身為嫡幼子的陸紛是怎麼仰望著哥哥活出來的,他很明白,當一個人在發亮發光的時候,別的人全都是黯淡的。
全他媽都是暗的!
就算你用盡全力,星辰有這個資本與皓月爭輝?
所以他應了下來,緊跟著陸綽來了,他的兒子在刀劍寒光揮下的時候一邊烹茶,一邊竟然他媽的還說了這麼一句話,「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如果這就是士家氣度,他周通令,服!
可笑的是,縱觀天下,這世上有哪家士族還存留有陸綽一房的胸懷氣度?他娘的陰邪悶暗的陸紛沒有!謝家沒有!王家沒有!全他娘的都是繡花枕頭錦繡草包!
周通令仰頭將溫茶一飲而盡,再將茶盅狠擲放于書案之上,負手起身面立于窗欞之前。
「命右城衛司明早出外城,沿幽州界外搜尋陸綽兩女蹤跡!再命左城衛司鞏固幽州邊防,加緊巡邏。將派遣至石猛麾下的斥候探子收回來再派已訓好的精干斥候潛入!陸綽逗留弈城近五日,一定與石猛老兒有所約定!將陸綽身亡的消息再壓三日,若石猛知道了,你們拿頭來給我下酒!我只給你們三日的時間,若三日之後,陸家兩女還未找到,提頭來見!另牢獄里備下的數百死囚都看好了,陸家家主在幽州界內遇匪慘死。和我們都月兌不了干系!那些死囚就是我們向上繳的月兌罪盾牌!」
士族張狂得更久了!
士族的氣數既然已盡,就該他們寒門庶族崛起封王了!
戴總兵一個打挺,右腳靠左腳,抬起下頜扯開聲音應了「是!」。陡想什麼來,聲兒陡低,「若找到了,是當場格殺還是嗯陸家人都長得好,陸綽那模樣生下的姑娘不會差弟兄們還沒玩過高門庶族的小娘們兒鶯花巷那些小娼婦騷兮兮的」
他陰差陽錯間地瞞下了陸紛的交待。
「啪!」
周通令一個轉身,便將桌上放置的茶盞狠狠砸到戴總兵的頭上,「咽下你的混賬話!下去領十下軍棍!」
三十下軍棍就能把人打瘸了!
戴總兵渾身一涼,身上一蜷,趕緊連聲稱是!
「滾吧!」
周通令重而又背過身去,想了想。又喚住戴總兵,「陸紛說了怎麼處置陸綽的兩個女兒沒有?」
戴總兵神色大慌,久居威迫之下竟叫他說不出一句假話來,支支吾吾許久,才聲如蚊蚋道。「他說叫我們就地解決了若兩個小姑娘名節有半分折損就就」
後話結結巴巴半天也沒說出口。
周通令無端端地心下大慰,面色平靜地未轉頭再言,「軍棍加到三十下,軍中說葷話想女人都是小事,男人管不住念頭管不住下頭那根,能體諒。可為一己之私,瞞上混淆試听。阿戴,你知我可以判你個軍法處置嗎?」
戴總兵膝頭一軟,當即跪叩于其前!
周通令仰起頭來,夜已深,可在其眉梢之間見些許疲憊之色,窮山惡水出刁民。管轄幽州不過十余載,幽州窮慣了一無沃土,二無良民,三無所長,只有倚靠玨山峭壁。以天塹擋敵。
可如此一來,更是民風封閉,見識短淺。
無強兵強將,只有如戴總兵眼淺皮薄之人周通令眼神向下一瞥,心頭大嘆,說起來他的勝算其實並不太大,所以才會冒這樣大一個險。
「滾下去,三日之後再來領軍棍,明日一早由你率右城司出外城搜尋,一個十二三,一個七八歲,你見過陸綽,好看的姑娘都是好認的。」
戴總兵狠磕了三個響頭,趕緊夾起斗篷背身朝外走。
天剛蒙蒙亮,東邊翻了個魚肚白,雪總算是停了,太陽日復一日地升了起來,暖光將照到幽州內城古城牆牆角斑斑駁駁的青磚上時,內城城門大開,有一行輕騎卷沙踏土策馬而出。
而在百里之外的平谷凹坑里,他們出重兵搜尋之人,陸長亭,將睜開眼楮,也醒了。
長亭一夜睡得極好,許是外頭有人守夜,許是褥子太暖和,許是前幾日都沒睡好,又或許是岳老三豪氣爽快地什麼也沒問便讓她們歇下來了,讓人無端安心,她一夜一個夢也沒做,閉上眼再睜眼,天就微亮了。
遮擋的布幔外頭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
長亭一個挺身便起來了,往右邊一瞧,胡玉娘睡得熟張大嘴正流口水,再往左邊一瞅,小阿寧也張著嘴睡得流口水。
再也不要讓小阿寧和胡玉娘挨得近了!
長亭默默下決心,左一搖又一搖把二人喚醒,又有一壺燒好的溫水放在她們旁邊兒,長亭心下一默,手腳麻利地先給長寧梳洗,自己再歸置妥當後,三人掀了幔帳,便見昨夜的岳番正一邊拿青鹽涮口,一邊沖她們咧嘴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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