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淡黃柳
這國公府謝九郎,當真越大越難以捉模,從始至終,不論他與皇兄皇弟們說什麼話,將他牽扯進來,俱是笑面玉郎的模樣,可恨。七皇子垂眸暗想。
眾人的目光再次回到擊鞠場時,已是快要定局的時候了,塵煙滾滾,駿馬騎上少年郎一桿落下,桿上細小鈴鐺叮叮作響,馬蹄聲頓住,塵煙散去,露出他們的身影。
人群中一兒郎突然歡呼︰「沈大郎他們贏了!」
站在觀景台上方做通判的學子一敲鑼鼓,朗聲宣布︰「擊鞠之戰結束,沈大郎一方勝出!」
一場賭約結束,不論宋本致等人有多不服氣,勝者還是沈玦他們。在更換了衣物,兩方人再次對峙在一起時,鐘溫言一派溫文君子的道︰「今日之戰甚是盡興,諸君可覺得心悅?」
沈玦站在他一旁,面目倨傲,也忍不住在心里憋笑。五郎太壞也,當著宋四郎他們的面,話語溫柔好似他是個觀眾一樣,明明在場上時,他截住對方的球桿最多!
宋四郎陰著臉,他們雖輸了,卻不是輸不起的人,轉過視線向沈玦道︰「沈大郎,當日賭約我宋四郎說話作數,這個春獵你們便自己去罷!」
「甚好。」沈玦神色緩了緩。
接著,鐘溫言又來道︰「既然盡興一場,不如我們做東,諸君一道去謀食樓吃上一番,可好?」
「既然鐘五郎有請,不若算上我等?」原本在觀景台上的等人在走近他們時道。
鐘溫言循聲看去,柔和的眼目中透著淡淡的訝異,只一瞬又恢復平靜。「原來是四皇子,六皇子和七皇子殿下,正巧,沈大郎請客,有幸請殿下與兒郎們一道了。」
謝瑱在七皇子等人開口時便落後了少許,等部分學子目光落在皇子們身上時,他已經走向了郭二郎那處。是以,哪怕注意到了的鐘溫言,也並未主動提及他。
雖是與皇子們在一起,可在眾人望去時又離開,想來這位謝九郎亦是不願被他人看做與皇子為伍的。鐘溫言淡淡想著。
沈玦瞪了他這比他大不了幾日出生的表兄一眼,下一刻對上七皇子的目光,順應著鐘溫言的話道︰「算不得是我請客,不過是借著我與宋四郎的擊鞠戰諸君才一同去的謀食樓,想來兒郎們都是願意的。」他一句話擺月兌自己請客的主人身份,將所有在場的兒郎拉下水,若與皇子們一同吃酒,人多了,也不過只能說是皆是國子監的學子,眾人在一起亦不過是聯絡一番學子之情。
站在郭二郎身邊的謝瑱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抿唇淡笑,這沈大郎倒是有趣,平日里見他多是輕狂氣質,沒想到還是很有機智的。
他阿爹是聖上最為看重的文相,若是隨意敢與任何一位皇子交好,都是一種讓人曖昧的信號,沈玦自然不可能讓旁人如願,不過是勝後的宴請,諸君便都去吧,這麼多世家兒郎,難不成就能說明是與這幾位皇子交好了?
郭二郎與謝瑱自幼認識,啟蒙博士亦是同一位,說來他與謝九郎還是有堂兄弟關系的。
郭長安悄聲對他道︰「阿,同我一道去罷。」
謝瑱點頭答應,「怎不見阿霖?」他口中說的阿霖,是郭長安的大兄,郭大郎。
郭長安曉得他大兄一直與謝九郎相交好,便道︰「大兄先回去了,之後應當會去謀食樓,且同去罷。」
……于是,一眾少年郎們擁擁簇簇的,連牛車都不駛,步行著去了酒樓,只是幾位皇子身份尊貴,並未同他們一路。
午間,沈玉珠同鐘氏一起享用了吃食,又一起休息了一會,又嘗過珍果點心後,打算繼續做女紅。侍書點燃了香薰,淡淡香味飄出香爐,又有紫嫣將曬了日光的盆栽抱進室內,拿毛撢子輕輕擦拭。又有鞠容,侍語在沈玉珠和鐘氏身邊伺候,其他人規規矩矩的在自己位置上候著,以備女郎們的吩咐。
午時沈意會回府休息一個時辰,在家中另外食用了東西,才會再進宮去。
沈玉珠近日多會在午時同鐘氏一起等候沈意,這些天來,雖不見沈雲樓有什麼動靜,打發過去給她的奴婢皆已收下,但她還是沒有大意的以為沈雲樓不會有什麼動作。她隱隱記得,也就在這相差不多的幾日里,沈雲樓會求著阿爹,給她請來一位及笄前的先生。
可是沈雲樓一年到頭,根本見不到阿爹幾次,居然能一步一步說動阿爹答應她的請求?
是以,沈玉珠是不怎麼放心在她看不見的地方,讓沈雲樓與阿爹相處的。今日她明明睡的舒適,卻不知為何總有點心神不寧,方才在同阿娘一起小憩間,短短時辰里夢見了以前,阿爹被罷官的下場,阿娘被趕回娘家的時候,阿弟被傷成獨眼的畫面,激起她層層冷汗,便是不添脂粉,都能看得出她面皮蒼白。
喝了暖茶,潤了冰冷心房的沈玉珠眼皮微跳,她正繡一雙錦襪,就在這時外面有人走動的聲音響起,她慢慢抬起頭來,正好瞧見沈意走進屋,而後他身後出現一個小小女郎嬌俏的音容身影。
因著過年不久,大家都曾見過這往日不曾活躍起來的庶娘子,並不意外她的出現,只是並未想到是跟著沈意一起出現的。沈雲樓慢慢的從她這個阿爹身後挪出步子,露出個小心翼翼,略帶討好的笑容,目光忐忑的往前看去,正看見丫鬟伺候著,身姿窈窕連繡著針線活都體現出風儀的古代名門閨秀。
一個,是她這具身體主人的同父異母的,嫡長阿姐。另一個,則是她喚作阿娘的非親身生母,正室妻子。
沈雲樓臉帶討好,目光隱藏著絲絲打量和驚訝,雖以為古代女子多是早婚早育,但還是沒想到居然是這樣的風雅溫柔的畫面,根本不是她身邊那些服侍人的奴婢能比較的。那大娘子她是有過一面之緣,但那是她初出醒來發現自己來到了這不知歷史的朝代,既惶恐又無措,便沒有仔細看過她。
她瞧著不過十三四歲罷,那一身氣韻是怎麼來的,這便是所謂的世家嫡女麼?回想起自己在鏡中打量過的眉眼,雖也是精致貌美,卻總覺著少了些什麼,現下看來,卻是知道了。作為女人,總有些是要比較的。
沈玉珠知道她的銀針刺破了自己的指月復,那一剎那感覺到的疼痛,卻不如看見眼前以為自己掩飾的很好的小女郎的憎惡深重。她抓緊錦襪,用力的骨質皮膚泛白,若是不這樣讓自己痛著,她怕是會極害怕自己會忍不住立馬沖過去,掐死這女郎千千萬萬遍!
許是沈玉珠那一刻的眼神太過冰冷寒栗,讓沈雲樓若有所覺般朝她目光中看去,卻發現她美目如湖水並未起一絲漣漪,甚至連那粉潤皮膚的面龐上,也未曾露出過一絲不悅。
奇怪,按理說她之前派人打臉,不應該很討厭自己的嗎?怎麼今日見她跟著沈意一起進來,居然一點討厭的神情都看不見?難不成這年頭的不過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心思比她還深了?沈雲樓心中思量,又下意識覺得不太可能。
侍語起身要收拾沈玉珠的繡品時,不小心踫到了她的手,怎麼大娘子的手這麼冰涼,難不成是吹風受了涼?她不作聲的收好繡品,轉身時看了一眼室內的珠簾,沒有一絲被風吹起微微搖動的動靜。在瞥向大娘子時,卻只看見她嫻靜柔美的側臉,微微垂眸,粉女敕唇角邊含著淡淡笑意,只是睫毛遮住了眼瞼,讓人看不見她的目光。
侍語不敢多瞧,收拾好繡品便離開了。沈玉珠坐著沒動,待眼底的涼意淡去後,方才召來侍書紫嫣讓廚房的娘子呈上吃食來。
待沈意坐下後,鐘氏坐在他身邊,拿了溫熱的白巾擦拭干淨他的雙手。沈雲樓先是畢恭畢敬的向鐘氏問安,見桌上放著茶壺,卻沒有人為沈意倒一杯茶,便自作主張的動手,殷勤的端給沈意,又看了看對此不發一語的鐘氏和嫡長娘子,生怕會惹了她們不悅。
只是,沈雲樓沒想到,她端的那杯茶沈意並沒有接過去,只叫她放下,都不曾看一眼。此時,她心中有些不舒服,第一次這樣服侍人,沒想到被服侍的人不給半分臉面,這時從廚房領著侍書紫嫣回來的鞠容在她身後忽然道︰「樓娘子,郎君慣于飯前潤口,茶水且先放下罷。」
沈雲樓端茶水的手立時僵住,她面色不太好看卻生生忍了下來,只是她慣不會隱藏心緒,哪怕立馬藏起來,也還是被他人看個正著。她沒想到這沈意吃個飯都這麼講究,再瞧瞧那潤口的湯水,白濃如女乃,只聞淡淡清香,里面還有似是西米露剔透的小珠子,不知這湯是何物?
她臉色微紅,下一刻顧自鎮定的放下杯子,柔柔一笑,天真可愛道︰「一直以來未曾好好服侍過阿爹,方才動手,差點要壞了阿爹的胃口,是阿樓的錯。」
她話語一出,坐上的沈意和鐘氏雖神色不露半分不妥,心中卻是厭煩她的。
沈玉珠唇角笑意加深,她抬眸靜靜看著等待她阿爹回應的沈雲樓,她以為自己做出一副不諳世事,天真可愛的模樣來,便會引起人更多的憐愛,卻不知她這幅樣子,真是像極了她那個生母楊氏。
沈雲樓未見過她的親身生母,沈玉珠卻是見過的,一副我見猶憐,明明是風吹易倒的嬌花之貌,卻偏要做出一副風吹雨打都不倒的模樣。呵,搶在她與阿娘前獻殷勤,話里話間透著自己受冷漠的不滿,就是這樣的故作聰明又自以為聰明!
此時沈意是不會接話的,一個庶女指責一家的郎君甚至是生父的這種話,是不會值得他理會的,更何況這個庶女還是他被人算計來的產物?
鐘氏在一旁輕輕拍了拍郎君的手,溫柔勸說︰「餓了半天吧,先用食罷。」
沈意點頭,執起玉筷吃飯,至于這個攔住他執意要跟著他的庶女,且先看她想要做什麼再做解決罷。
鐘氏滿意的看見郎君听話的用食,才抬眼向僵了半天身子一直站著的沈雲樓看去,她神色淡淡道︰「阿樓可曾用過食,你先坐下來罷。」
沈雲樓端著茶水的手都僵了她也不敢放下去,一是因為丟臉,二是心里覺得不舒服,現下好不容易等到有人給她台階下,自然樂的輕松,馬上將茶水往桌上輕輕一放,又柔柔的往凳子上坐下。沒關系的,她又不是土生土長的古代人,不懂規矩也不是她的錯,更何況每個人的規矩都不一樣,沒關系的,這算不上是出師未捷身先死。
她心中不停的自我安慰著,半晌便恢復了自然的狀態。等她看向前時,鐘氏正伺候沈意用食,伸著玉筷給他添吃的,又填滿了小半碗湯放在一邊兒,種種溫柔作態,一眼就看得出這個古代女人對丈夫的濃濃愛意。
換做是她這樣,可伺候不來男人,只管他吃與不吃,哪管他吃什麼愛吃什麼?一時間雖看的新奇,但多看幾眼也就膩味兒了,于是悄悄挪開目光往另一邊坐著的嫡長娘子看去。沒想到正對上一雙靜靜看著她的目光,令沈雲樓不勝防的心中嚇了一跳。怎麼這嫡長娘子看人跟貓兒似的,默不作聲的靜靜看著,嚇死個人!
見將她嚇著,沈玉珠伸手模了模她雲鬢秀發上的珠花,而後對沈雲樓道︰「自前不久阿樓院中說起你受傷的事,近來身子可休養好了?」
沈雲樓略略閃神,听著這大娘子柔柔的話語,倒像是個好對付的。方才,身上那一股不由自主的寒栗怕也是錯覺吧?她打起精神,暫且先同這個大娘子打好關系,這個府中倒不能樹敵更多,好像,她還有個嫡親的弟弟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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