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行駛在幽深的林蔭路上。
冬夜,寒冷的黑松林內連夜鳥的影子都看不到,楊木車輪碾過凍硬的土地,發出刺耳的隆隆聲,嬰兒的啼哭自車內傳來,沙啞,無力。
女嬰已經哭泣很久了,因為肚餓,本洪亮的嗓音一次比一次微弱,然而她的哭泣並沒有換來母親的愛憐,年方二八的少女雙手掩面坐在角落,飽漲的女乃水濕了身上的妝花小襖,她卻兀自沉浸在激烈的情緒中。
「什麼都沒了!」絕望的哀嘆從指縫間溢出,少女的嗓音充滿不甘與自嘲,「把所以希望全押在肚子上,最後卻只生了一個賠錢貨,那我費盡心機到底是為了什麼?落到這步田地,老天到底要折磨我成什麼樣才甘心!」她憤恨地啜泣起來。
哭聲本低弱下來的嬰兒恍若覺察到母親的厭棄,再次聲嘶力竭地大哭起來,仿佛很痛苦似的。不尋常的啼哭在寒夜里極為刺耳,少女繃緊的神經因為女兒的哭聲倏然斷裂,悲憤的血液沖紅她的雙眼,她猛然抬起手,對待毀掉她生命的仇敵般狠狠地向女嬰打去,滿臉淚痕。
「哭什麼?都是你把一切毀了!都是因為你我才會落到這種境地!」重重的巴掌拍在女嬰厚厚的襁褓上,嬰孩哭得更大聲。
趕車的馬夫被這哭聲驚住,手一抖,待回過神來,只覺眼前一花,伸手不見五指的冬夜,前方的樹叢里竟突然閃出四五個黑衣人站成一排,鋒利的長刀在冰冷的月光下反射著令人膽寒的銀光。他心頭一緊,恐懼感自腳底迅速流竄至頭頂,他下意識勒緊韁繩。
馬受驚後高聲嘶鳴讓車廂劇烈搖晃,車內的母女險些摔下座椅,驚魂未定的少女剛要開口詢問,車廂外馬夫淒厲的慘叫與鮮血噴濺聲並起。
高速流動的血液因為過度驚駭瞬間凝結成冰,少女恐懼地瞪圓了眼楮,花容慘白,抖如篩糠。
砰!
車廂門被粗暴破開,映入眼簾的高瘦男子恍若地獄的勾魂使,讓她怕到骨子里。
「素夫人,奴才也是奉命行事,來送您和小郡主上路,得罪了!」
平靜、殘酷、充滿肅殺的嗓音響亮地回蕩在素夫人的耳畔,被判了死刑般的絕望感充斥全身,然那濃烈的悲憤與不甘卻像濕柴下的火苗,在這一刻復又燃起。
「公孫鳳,就算這樣你也不肯放過我!」她憎恨地握緊拳頭。
血腥的長刀殘忍地向她狂跳的心髒刺來!
呼!
一包雪白的粉末自素夫人的闊袖內撲灑過去!
砰砰!
離車門最近的兩人因為沒有防備,在吸入粉末後轟然倒地,不省人事!
素夫人松了口氣,過度恐懼讓她的身體如千斤重,頭腦一片空白,她勉強抱起被扔在一邊、悄無聲息的女兒,本能地撞開車窗踉蹌著跳出去,飛也似的向松林深處奔逃。
突然的變故讓黑衣人瞠目,誰也沒料到一個弱女子竟有能耐迷暈兩名殺手,是他們太大意了,剩下的三人對視一眼。
「追!」
銳利的冬風激烈地摩擦著枯敗的枝葉,瑟瑟的顫抖聲猶若鬼泣。
素夫人懷抱女兒在漆黑的夜里漫無目的地狂奔,身後追逐的腳步聲應和著她狂亂的心跳,似催命鼓點。她咬緊牙,細女敕的肌膚已不知被荊棘割傷多少次。身側突然出現的山崖被月光照耀,清晰地映入眼底,她心驚膽寒,腳下一絆,重重摔倒在地。
素夫人大驚,還來不及爬起,腳步聲已至,她驚駭地回過頭,沖入視野的是一片凜冽寒光。
心髒驟然停止,牙關緊咬,美麗的眼眸漫上一抹狠絕,她忽然將手中的嬰兒向殺手身上擲去!
黑衣人一愣,下意識歪了刀刃伸手接住,入手的溫熱氣息讓他確定這的確是那嬰孩。
素夫人已趁機爬起,繼續向前逃亡,余下的黑衣人緊追不舍。
「狠心的女人!」黑衣人望著手里的女嬰忍不住說道,襁褓中的嬰兒正睜著一雙大眼楮好奇地望著他,眼神澄澈恍若仙山上的清泉,惹人愛憐。
黑衣人心髒微頓,望了眼手中長刀,又看了看仍望著自己的嬰孩,素夫人的慘叫聲自前方傳來讓他倏然清醒,他兩步走到山崖前,將手里的嬰兒殘忍地拋下去!
稚女敕的啼哭淒厲地響起,凜冽的劍氣自背後傳來,黑衣人大驚,慌忙回身,然一把長劍已刺入胸膛,血霧彌漫,墜崖的女嬰只看到一只縴細白皙似完美玉刻的手向她伸來,淡雅的青色填滿視野,寒風中美麗的公子似一株名貴的素心蘭靈馨逸雅。
可惜手終是晚了一步,只來得及觸到華美裹緞,深不見底的山谷便如罪惡的鬼怪將嬰兒吞沒,不見蹤影。
青衣公子呆站在崖前,感受到一陣刺骨的冰冷。
「公子,殷姑娘找到了!」家僕的聲音傳來。
青衣公子胸口一跳,回過身,家僕手中滿身血污的少女讓他的眼眸劇烈縮緊,驚慌失措奔上前,握住她的手顫聲道︰
「素娘,你怎麼樣?」
「南哥哥……」熟悉的臉龐闖進逐漸模糊的視線,關切的語調為陷入昏迷的殷素娘在絕望中燃起一抹希望。
山谷內,兩輛豪華馬車並排停駐,身穿貂皮大氅的漢子不顧隨從的惶恐,親自蹲在火前燒熱水,車內痛苦的咳嗽聲讓他皺緊眉,少頃提起銅壺小跑著跳上馬車。
封閉的車廂開啟,從外面沖進來的寒氣讓咳嗽聲更加劇烈,橫臥在軟榻上的美少年用蒼白的拳頭抵住胸膛,絕色姿容卻因為孱弱猶如五月桃花般,鮮艷著,卻仿佛隨時都可能凋零。
唇紅齒白的小男孩坐在一旁,望向他的眼神充滿了擔心和不安,伸手去拉他的衣角,低低喚聲︰
「二哥……」
少年望向他,色淡的唇揚起,輕柔一笑。
溫婉婦人端了茶盅坐過來,擔憂地望著兒子服下藥,手撫上他縴瘦的臉龐。
「爹娘,我睡一下就好,你們不必擔心。」少年含笑安慰。
婦人越發心疼,濕紅了眼眶。
粗獷漢子受不了這氣氛,下車透氣,借著篝火仰望山壁。才五歲的男孩悄然站在他身旁,憂慮地盯著腳尖,小大人模樣讓人想笑,漢子用大手揉他的頭,笑道︰
「放心吧,等到了常州,一定能治好你二哥!」
小男孩不語,用腳尖踢著石頭,過一會兒才用力點頭。
漢子笑笑,幾粒碎石順山壁滾落下來,他微怔,冷風拂過山壁上的蒼松發出詭譎的低鳴,隱隱地,嬰兒的啼哭自頭頂傳來。
「誰在哭?」小男孩驚訝地問,小脖子亂轉開始尋找。
漢子皺了皺眉,敏銳的感官讓他一下子便將目光鎖定在山壁前一株離地面五六丈高的矮樹上。
「阿城,去看看。」他肅聲吩咐。
「是,將軍!」高大魁梧的隨扈領命。
對軍人來說,徒手攀爬是基本技能,不到半刻鐘阿城歸來,雙足落地,滿臉古怪地遞來一個破衣爛衫的女嬰︰
「回將軍,是孩子。」
將軍驚詫萬分。
嬰兒的小襖和皮帽被割爛許多處,露出凌亂的棉絮,身體多處外傷,小男孩坐在一旁,好奇地望著她哭個不停,無論母親怎樣哄都沒用,突然小眉毛一皺,探出指頭伸進嬰兒嘴里。
女嬰以為是食物,立刻停止哭泣吮吸起來,柔軟的嘴唇蠕動,小男孩癢得想笑,忙抽出指頭。「食物」飛走,嬰兒扁起嘴便要哭泣,小男孩一驚,慌忙將手指再次伸進她嘴里,望著她滿足地吸吮。
「她好像很喜歡阿硯呢。」夫人含笑說。
阿硯微怔,抬頭望了望母親,又回頭去看小嬰兒那雙澄澈的大眼楮仿佛在對他笑,心中一軟,紅潤的嘴巴上揚,羞澀地笑。
將軍此行是為了帶次子求醫,當夜少年病情加重,眾人只好加緊趕路,將軍雖在周圍草草探查過,也派人去附近的城鎮打听過,卻沒有嬰兒來歷的任何線索。
「不如留下她做妹妹?」美少年笑眯眯提議。
阿硯聞言,大眼楮一亮,贊同地努力點頭,興奮地圍著吃飽喝足的小娃叫「妹妹」。
「也是呢,咱墨家已經四個小子了,就缺一個小姑娘。」墨虎模著圓腦殼哈哈笑說。
墨夫人哄著熟睡的小娃,嫣然一笑。
常州光化寺住持是位杏林高手,性情古怪,墨虎夫婦將墨硯和乳名喚作「依依」的嬰兒留在客棧,命人照看,親領次子前往郊外虔誠求醫。
墨硯獨自窩在房間里,雖然二哥臨走前叫他不許亂跑,可小孩子好動,悶了大半天覺得無趣,便抱起依依去客棧後院曬太陽。
依依最愛「啃手指游戲」,每當墨硯把手指頭當食物給她啃時,她都會特別開心,可愛的表情讓墨硯心動不已,軟聲央她喊「三哥」,逗得阿城直笑。墨硯羞惱成怒,命他進去倒茶,阿城笑著囑咐他別亂跑,轉身去了。
墨硯抱著依依在陽光下玩耍,這時忽然听見牆角處有人在喊「小少爺」,他好奇地望過去,一個穿金戴玉的男人正沖他招手,男人手里那個能旋轉的木鳥吸引了他的注意。面目和善的男人連喚幾聲,墨硯終于沒抵住誘,惑,抱著依依大步走過去,問︰
「你叫我嗎?你手里拿的是什麼?」
男人嘿嘿一笑,伸手模他的頭,墨硯討厭卻躲不開,當那只大手落在頭頂時,他瞬間失去了意識……
七日後,轟動整個湘南省的特大誘拐案告破,上到高門富戶下到普通百姓均有受害者,二十個猖狂主犯被斬首,八名幼童被追回,另有三名案犯在逃。
常州官衙。
內堂一片愁雲慘淡,墨夫人正垂淚,破了相的墨硯拉著哥哥的袖子傷心地大哭大喊︰
「二哥,我要依依!我要依依!」
墨虎長嘆了口氣,把坐在對面的常州知府驚得慌忙起身表決心︰
「將軍莫急,下官定會努力追查令千金下落。」
「有勞了。」墨虎沉重地說。
在大齊國這個人口販賣猖獗的年代,孩子一旦丟失,再想找回難如登天,下落不明的那近百個孩童,依依只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