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水手 第八章 異國風情夢 故鄉夜月濃

作者 ︰ 江良才盡

船隊,帥船。

天明海闊,風小,微浪。鄭和站在帥船頂層,負手挺立。環繞四處,風帆林立,綿延數里。他望著前方,前方海浪依舊。翻騰,波涌。船隊通航正常,卻不知前方何處盡頭。

鄭和就這麼望著,他想起第一,二次出海時,首達佔城,再向爪哇。平東西爪哇內亂,折服西王。剿「翻江倒海」陳祖義,揚大明威德于四方。刻石于古里,永示萬世。這一切舊事,如昨日般依稀可見。今次目的何方,他年往事是否重現?此刻心里都沒底,前路漫漫啊!然則路雖漫漫其修遠兮,吾必將上下而求索,大丈夫有使命如此,今生何求?鄭和心里這樣想著,臉上神情卻是堅毅無比,有些人,使命是生來就注定了的!不是麼?

旁邊一個使者模樣的中年漢子此時走上前來,稟道︰「正使大人,再有三個時辰,就可到滿剌加。此下風和日麗,船隊是否提速前行?」言語間神色恭謹之極。

鄭和看了一眼身旁來人,也沒現出任何神情,只道︰「景弘,你我同僚多年,又跟著本使數次出海,可說彼此間信任至極。有些事本使想听听你的看法。」

那叫景弘的使者姓王,是船隊的副使,日前是在鄧孝明坐船上,通俗點說就是船隊‘二把手’。他跟著鄭和多年,卻也不明此時鄭和所指。但他心思縝密,臉色間雖顯驚疑端倪,嘴上卻道︰「正使所指所為何事?」

鄭和似乎沒有打算與這位副使繞彎,直道︰「吾等奉聖上天命,率領船隊,出使西洋,其旨在于宣威德于化外,弘明望于四海。然則聖上卻還有他命,以你之精明,亦能猜出。對于此事,你如何看待?」

王景弘听罷,心下驚詫萬分。鄭和所言,他當然知曉是為何事。前幾次出海,船隊在西洋宣德揚威之際,平日間卻還「另有所圖」,動靜雖隱秘,但他身為副使,焉能不知?至于這所圖何事,自然亦能猜曉得出。只是此事事關重大,無關之人幾乎都不知情,自己亦是憑借多年官場經驗才略知一二。盡管如此,但平日里還是不敢顯露分毫,因為他深知此事甚至能帶來滅身之禍。故而听得鄭和突然有此一問,王景弘心下惶恐之極,他極力想著如何應答,以確保禍不及己。

但鄭和既然問到自己,想來彼此間都很清楚,他微一思索,便道︰「正使所問,景弘本應知無不言,然有些事為人臣者,不該妄言揣測。只是聖上既已交待,臣等盡力去辦就是。」這番話卻仍是沒有明言。

鄭和似是知曉他會有這番話語,並沒有生氣,繼續道︰「我知你為人謹慎,有些事不敢明言,怕禍從口出。但今日只我二人于此,說些掏心窩的話,你認為今後青史會如何書寫這段壯史?是會說我們萬古流芳,或是寫我們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王景弘再次一驚!想不到鄭和竟會如此直接!但話又說回,此次既然是二人私下討論,憑他對鄭和為人了解,應該不會是故意套話。但他仍然謹慎,小心才能駛得萬年船。

王景弘嘆了口氣,道︰「無論如何,此番壯舉必會銘記青史。至于其中干系,後人自會有評。是非公論,本就難分,悠悠眾口,更是難堵。愚以為,我等恪守本分,問心無愧便是。」

鄭和干笑了兩句,道︰「呵呵,你倒是滑頭,也罷,功過讓後人去說吧。從今往後,做好本分便是,加速航行,目的地滿剌加!」言下豪氣頓生,放眼一指前方。

王景弘抱拳一揖道︰「遵令!」說罷向船上的旗語兵下了一個全速前進的命令,便隨著鄭和走下船去。那旗語兵得令後,雙手揮動兩面小旗,做了幾個動作後,前方的船只頂層旗語兵亦揮旗呼應。只消得片刻間,百舸爭流,競相齊發,揚帆斬浪,駛向前去。

秦航與司馬尚游正在船底掌舵,忽听得費管事走下艙來命令道︰「大家伙听好了,前方就要到滿剌加,搖櫓踏車人員加快速度,跟上前方船只,不得有誤!」艙中人員齊聲相應。秦航與司馬尚游對望一眼,兩人都從各自眼神間看出彼此的興奮不已,心下都道「航行了這麼些個時候,總算要到陸地了。」神情間欣喜萬分,各自加快了速度。

秦航向一旁的小震子問道︰「震子哥,滿剌加是何地?我听說化外之人都長著比海還藍的眼楮,毛發比黃金還黃,比棉花還卷,鼻子又高又大,可是如此麼?」小震子上次跟隨船隊出過一次海,因此平日里秦航都向這位「前輩」探听沿途各事。

小震子听見秦航如此相問,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道︰「你以為外國人都是妖怪化身的,哪有那麼夸張?滿剌加地方不大,听說還未建國,臣屬于暹羅國,同我們華夏子孫膚色都大差不差的。藍眼金發之說更是瞎扯,並非所有夷人都高鼻大耳,你們沒文化,真可怕,今次就讓你們長長見識!省得以後說出去之話丟人現眼。」

秦航被小震子一損,心里倒沒不快,只是不住地點頭,道︰「哦,是這樣啊,又長了一番見識。多謝震子哥了。」小震子見秦航這麼虛心,倒是始料不及,以前若是相損,他不反唇相譏才怪,不料如今卻是如此听話。他擰了擰自己右耳,倒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司馬尚游在一旁看著,對秦航微笑不已。

秦航又繼續討教道︰「震子哥,以你以往經驗看,我們船隊在這樣的小地方要呆多久呢?」

小震子見秦航確實是誠懇之極,不似作偽。便道︰「這就說不準的了,呆多久是正使大人說的算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以以往來說,只要不出意外,一般小地方也就呆個三五天,大點的地方也就十天半月。如有意外,那可就不好說了。」言語間倒也客氣了許多。

秦航又道︰「待船靠岸,震子哥,你可要帶著我們上去領略領略這化外風光。長途航海,好歹要上岸去,留些個紀念。」

小震子微笑道︰「你以為想上岸就能上岸?我們只是普通水手,就算船靠岸,亦只能呆在這船中。上次船隊去過那麼多地兒,我都沒上岸去過呢。你呀,就別淨想些美事了,頂多讓你上去船頭,看一下風景就算不錯的了。」秦航一听,頓時失望之極。本想著還能上岸,去找些個奇花異石,帶回去給若純瞧瞧,或是留下個‘秦航到此一游’之憑證,以了心願。不曾想卻還有這麼些個規規矩矩。怎不教人失望!

司馬尚游將秦航的神色都一一看在眼里,他安慰道︰「秦兄莫要悲觀,說不定去求求費管事或許還有機會。此刻還是加把勁,先跟上前方船只吧。」秦航心下一想,倒也不錯,還可以去求費管事,他總歸要上岸。向司馬尚游投去一個感謝眼神,兩人會心一笑,便繼續打舵。

滿剌加,港口。

永樂七年十一月,大明水師船隊經數十天航行,終于順利到達滿剌加港口。當是時,滿剌加隸屬暹羅,聞得大明朝水師船隊三次造訪,舉國歡迎,酋長拜里迷書刺率領王公貴族,大臣百姓,軍士儀仗等列隊相迎。

早在永樂三年,拜里迷書刺便隨同使者尹慶前往北平朝見過大明成祖皇帝朱棣,當時鄭和在旁陪談。是以今次熟人再見,分外親切。拜里迷書刺國字正臉,長發短須,身子骨英氣勃勃,倒極像中原北方燕趙豪邁之士。

只見鄭和手持使者杖節,從寶船之上,正步而來。酋長快步迎上前去,右手齊胸,俯身一拜,朗聲道︰「滿剌加全體臣民,恭迎天朝大使。願天朝皇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身後臣民亦齊聲附道。洪亮聲音,震于港口。

鄭和亦走上前去,右手齊胸,也作拜狀,道︰「大明皇帝陛下座下西洋使者鄭和率領水師船隊萬里來到貴邦,有打攪之處,還望酋長見諒。鄙使此來,帶來我皇帝陛下欽賜銀印袍服,以及茶葉,陶瓷,鐵器,羅琦,布帛等物,望與貴邦結為睦鄰,修萬年之好!」

酋長神色大喜,道︰「感謝大明皇帝陛下聖恩,我滿剌加願與大明結為友鄰,從此永為天朝附屬,流長萬年!」

鄭和挺直身板,將杖節交與一旁的王景弘。又從費信手中拿過雙台銀印和金色袍服,雙手奉到拜里迷書刺面前,道︰「酋長大人,這是吾皇欽賜的銀印和袍服,你且接下。掛上這銀印,穿上這袍服,從此你滿剌加就**于暹羅之外,是我大明屬國了!」

拜里迷書刺雙手接過銀印和袍服,恭聲道︰「謝天朝皇帝聖恩!」臣民亦自再次朗聲相附道。

鄭和笑道︰「從此我該稱您為國王陛下了。哈哈哈哈!」拜里迷書刺亦自一笑,道︰「哈哈,尊使客氣了,今後就是一家人,就不說這種客套話了。來來來,我帶您進城。自從上次你們帶來了種子,鐵器還有絲絹等物,如今我滿剌加城已是變化巨大,說來要非常感謝你們啊。」說著便拉著鄭和往車上走去。

鄭和隨著拜里迷書刺一同坐上車駕,亦開心不已,和這位化外國王不住地交談,看來兩人關系親密。其後的副使,軍士,工匠,通事等人亦在滿剌加臣民的擁戴下一同走入城內。

帥船上的秦航,司馬尚游,小震子等人站在船頭上,望著這盛大的迎接儀式,心中自豪萬分。小震子倒還罷了,畢竟上次已經領略過,而秦航和司馬尚游這些個新來的水手們幾時見過這麼大的場面!上次在劉家港鄭和回航的時候雖說也是成千上萬的人,但那是在自家門口,不像今次,是海外番國這麼多人在迎接天朝船隊使者!

當他們齊呼「大明皇帝陛下萬歲」之時,秦航胸中早已豪情洶涌,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又猶如黃河泛濫一發不可收拾!他深深地感受到了大明國運強勢,引得萬朝競相來拜!一個民族,只有強大,才能贏得尊重!這不正是歷代皇帝一心要展示的中華夢麼?古往今來,秦皇有過氣吞**,一統天下的中華夢!漢武有過驅除匈奴,封狼居胥的中華夢!唐宗有過天下太平,八方來賀的中華夢!宋祖有過結束分裂,力奪燕雲的中華夢!一代天驕,成吉思汗亦有過彎弓射雕,征服天下的中華夢!而如今我大明皇帝,卻要在這萬里之外的廣闊海疆再建那中華夢!建一個傳威德于四海,播文明于八方的中華夢!建一個四海皆朋友,八方皆睦鄰的中華夢!如此氣魄,如此壯舉,想想亦教人心折,何況還能親身參與其中!

秦航此刻感慨萬千,他為自己慶幸,他甚至後悔為何第一次第二次出海他沒能趕上?好在如今總算不晚,自己畢竟還是來了。他此刻真恨不得把自己所見所聞所感所悟與若純一同分享,與父親一起訴說,與孝明等一起暢懷,甚至與那位不知姓名老前輩大聲匯報!只是此時他身旁只有司馬尚游,那個同他一樣優秀的少年,他,又會怎麼想呢?

他看著司馬尚游,恰巧那個少年的眼神也不知在何時亦看向他。號角聲仿佛還在回蕩,呼喊聲仿佛從未停歇,連波浪聲也依舊猛烈!兩個少年,相互一笑,又忽然齊聲道︰「男兒當如此!」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旁邊的小震子驚奇地看著這兩個大笑的少年,似乎對他們的行為不解,只是輕輕地的嘀咕了一句︰「唉,到底是頭次出遠門,沒見過世面。真是小孩子脾性。」便縮回艙中。而對望中的兩個少年,笑得卻又更加歡了。

滿剌加城。

城堡不是很大,城內也不是那麼豪華,但城中居民氣氛卻是那麼熱烈!民風淳樸,向往自由的滿剌加臣民在大明水師船隊進城之後所盡地主之宜卻是非常主動。想來是前兩次有過經驗,故而每次待客之道越來越周到。

他們用當地的一些麝香,麋鹿角,象牙等換取大明的鐵器,布絹,茶葉等物,物美價廉,公平買賣,雙方之貿易倒是公平的很。這要是換作在中原,這些個質樸的城民不知要遭多少奸詐狡黠之商坑騙。其實,人之初,性本善。只要大家都講公平,這世界不是很美好麼?

而在船上呆了數十天的軍士們此刻亦分批來到這城中,幫鄉民挑水者有之,幫店家扛袋者有之,與當地居民親切交流軼事者亦有之。軍民關系從古至今都是一門大學問,搞好則魚水共歡;搞不好則水干魚亡!此刻看來,鄭和船隊的軍士們倒是深明此理。進城時井然有序,進城後不白拿群眾一針一線。可貴之處,沒有一人擺出天朝軍士高人一等之態。

城中居民也深知,每次天朝船隊一來,必能帶來各式樣物,因此也都是坦誠相待,熱情招呼。有些個年少姑娘們甚至對街上三三倆倆閑散軍士,大拋媚眼。番外之邦,民風特異,于男女之事比之中原大地卻是開放多了,倒是讓這些從小接受儒家思想洗禮的中原人士猝不及防,尷尬不已。這番融洽之景,放眼天下,實為罕見。

而城堡中央,酋長議事殿上,鄭和正同這位剛榮升為‘國王’的拜里迷書刺親切交談,言談中笑聲不已,倒像是兩個多年未見老友重逢一般,相談甚歡。

只听得鄭和道︰「國王陛下,此次我天朝既已承認貴邦**,暹羅那邊自不用怕他,諒他們亦不敢與我天朝為敵,我水師船隊接下之目的地就有他暹羅,到時候我會同暹羅國王言語一聲,大家都相互結為友鄰,從此止刀兵,如此于各方都好。」

拜里迷書刺道︰「天朝尊使相護鄙邦,實是感激不盡!就怕天朝水師一走,暹羅即發兵而來,如此遠水不解近火,奈何?」

鄭和笑道︰「國王盡可放心。西洋數十個國家要相互遵守規則,和平共處,誰要是破壞規矩,本使帶來的這些將士也不是來參觀風景啊,哈哈哈哈。」

拜里迷書刺繃緊的心緩了一緩,亦笑道︰「尊使放心,我滿剌加國必會遵守和平共處規則,從此惟天朝馬首是瞻!」

鄭和道︰「如此甚好。鄙人听聞貴邦九洲山盛產沉香,黃熟香。其香氣燻發之時,可令人心曠神怡,精神抖擻。有強神聚氣之神效,我皇帝陛下久聞此香之名,今次倒要厚臉相見了。」

拜里迷書刺道︰「想不到天朝皇帝遠在中原,竟也听聞鄙邦九洲之香,真乃博學矣!此香確實產自九洲,尊使既已開口,自是要多少有多少。」言語間頗覺自豪。

鄭和道︰「國王陛下言重了。我天朝同海外各國貿易向來公平,自然不會白要的,我會以中原特產相換。否則便是壞了規矩哦。哈哈。」

拜里迷書刺道︰「尊使太客氣了,既是如此,我這就使人采香。」其後鄭和差官兵入山采香,得六株直徑**尺,長**丈之沉香標本。此香後來運回北平皇宮,成為成祖皇帝御用之香,卻是後事了。

「費管事,您就讓我們隨同上岸吧,您堂堂一大管事,總歸要有鞍前馬後之人伺奉身旁,這才像話不是。」秦航這兩日呆在船上,悶得幾近出病。看著同船一些軍士們都已分批上過岸,唯獨留自己這一甘人等獨守艙中,心中滋味可想而知。

再過得一兩日,船隊就要,再不上岸去,怕是沒機會了。此刻見費管事好不容易抽空回船,便即厚起三尺不爛臉皮央求道。

費管事卻不允道︰「上回司馬尚游沒將規矩說與你听?水手不得隨便上岸,這可是船規,求亦無用。」

秦航繼續求道︰「船規是死物,人是活物。只要跟在您身旁,旁人亦不會說三道四。況且我們可著軍士打扮,旁人難以發現。好歹我是您帶上帥船,怎麼著也算的上心月復,管事身旁不跟著些心月復也算不得事。」

費管事笑道︰「你倒挺滑頭!使這麼大勁不就是想上岸見見世面?也罷,瞧你如此心切,帶你上去便是。切記跟在我身旁,莫要亂行事。」畢竟是自己帶的人,費信也經不住求,口風便軟了下來。至于所謂船規一說,便如秦航所言,自己帶兩個隨從上岸,旁人誰敢多言?

秦航大喜,謝了一句後,便拉著司馬尚游去底艙更換衣物。

秦航與司馬尚游換了一身水軍軍士服飾,便同費信一起上岸。此前一直著藍色水手布衣,呆在艙底,倒不覺得如何,今日一換上軍服,卻似變了個人一般。行走間虎步熊腰,慷慨勁十足,威風凜凜地分立費信兩側。兩人時不時相互瞧著,皆覺合眼,倒是費信見他二人改頭換面後又好氣又好笑,卻是忍住不言。

沿途人來人往,倒也熱鬧。秦航此前一直呆在沙鎮,從未出過遠門,幾時見過如此場面?雖說此地不大,然于秦航來說,卻是另外一番天地了。看他這模樣,倒真有如鄉下人進城一般。一路看個不停,若不是費信早有吩咐,不得亂走,他恐怕早就不知鑽到何地兒了。司馬尚游倒沒有秦航般如此夸張,卻也被這異域風情所吸引,一路稱奇不已。

三人行至街邊一角,秦航卻在一小攤前停住腳步。攤前擺著一白色長方布,布上盡是些小飾品,鈴鐺兒,護身符,頭梳,小象牙角兒應有盡有。

攤主是一個姑娘,約莫十七八歲,身著土黃色衣,身材清瘦,五官倒是標準,瓜子臉,尖下巴,只是在這僕僕風塵中少了些許美感。

秦航走到攤前,蹲下了身子,手中把玩著一對象牙角兒,象牙小巧晶瑩,亮而光滑,細而精致,更主要的是兩只一模一樣,倒像是天造地設一般,秦航來回不住地撫模,卻有些愛不釋手。

費信見他留戀不已,亦停下腳步,道︰「喜歡且買下,磨蹭得久了要耽擱時辰。」

秦航早有買下之意,這對小象牙角兒在中原較為少見,如若買回去送與若純,倒是能使她歡喜些。奈何囊中羞澀,此番出門,人走得急,錢財倒沒帶上。

那姑娘攤主此時附和道︰「大人說得極是。這對角兒也就剩倆了。外觀精致,價錢亦便宜的很,僅需銅錢十五文,很是公道。您要我就給您包好。」這姑娘說得竟是一口福建白話,倒讓他們微覺驚訝。

費信道︰「听口音,你是中原福建那邊的?」那姑娘點了點頭,道︰「奴家祖籍福建,現今在這滿剌加城靠擺些小攤做些小買賣糊口。乍一見家鄉人,倍覺親切。今日算是幸運,這對角兒您要是買下,我給大人少算兩文,如此可好?」

費信看了看秦航,秦航模了模腰間,臉露難色,費信已明其理,對著他輕「哼」了一句,便從腰間掏出些銅錢,數了數,點齊十三文給了那姑娘。秦航滿臉感激神色,眉下間欣喜不已。

那姑娘收好銅錢,隨即拿出一小塊布絹,輕輕將那對角兒包好,遞給了秦航。

秦航謝了一句,忽又問道︰「福建不是很美麼?你一個姑娘家為何要流浪西洋來這異鄉受那份罪?」

那姑娘眼角一紅,輕道︰「奴家也知最美美不過故鄉水,最親親不過故鄉人,若不是命苦,又有誰,願意獨自呆在這異域他鄉?」言下間眼眶泛紅,神情淒楚至極。

秦航見狀,內心翻涌,不平之情沖口而出,道︰「姑娘且莫哭,是否為人販子拐賣至此?有何冤屈,可說將出來。管事大人一定為你做主!」臉色憤怒難平。費信白了他一眼,心下惱他沖動,卻也沒有阻止,反倒想听听是否真如秦航所言,有冤在身。

那姑娘一啜一泣,輕咽道︰「奴家喚作惠兒,本是福建福州人士,十年前隨父下西洋經商,在海上為海盜所困,父親與隨船人員盡皆遇害,奴家被海盜販賣至此,從此與中原斷了聯系,不得已在這異鄉謀生至今。每日里思念故鄉,期盼著有朝一日能夠回去,然則大海茫茫,眼瞧著回鄉之路漫漫無期,便也死了心。」言罷又是一陣啜泣。

原來十余年前,海盜陳祖義橫行西洋,打劫過往商船,為害一方。許多去西洋通商之人為海盜所害,客死異鄉者不計其數。首次出海時,鄭和為打通南下航道,率領艦隊將陳祖義一伙海盜盡數殲滅,方還太平。當時誅滅陳祖義之時,費信亦在其中。只是期間為海盜所累者,卻只能淪為異鄉人了。這位叫惠兒的姑娘,只是這千千萬萬受害者中一個而已,卻不知還有多少中華兒女,流落異域受苦受難?哀我中華郎,孤單飄零下西洋;哀我中華婦,命運無情何忍顧?三人听著惠兒這番遭遇,盡皆不語。

良久,費信道︰「惠兒姑娘,你今後如何打算?可還想回故鄉麼?」

惠兒嘆道︰「想!怎能不想?奴家每日里都在想,可中原距此千萬里之遙,要想回鄉,談何容易?奴家不像大人般有如此大船隊護航,只怪奴家命運多舛,今生怕是沒有福氣再去享受故鄉山水了。」言下無可奈何之意,淒婉至極。也是,一個小姑娘,即便擺攤十年,也賺不得大錢,更別提踏過這萬里汪洋了。

秦航內心苦楚,他如何不明白這個道理?只是現實過于殘酷,他很想幫惠兒,很想,很想。但他想到這種可能性幾乎沒有的時候,他內心是多麼悔恨,甚至有一些自責。難道眼睜睜看著這麼一位妙齡姑娘,就這麼繼續滯留麼?就這麼繼續漂泊麼?他,不忍去想,不忍去看,他恨不得此時能化為一雙翅膀,帶著她飛回故鄉!

司馬尚游的神情比之秦航亦好不到哪去。他看著惠兒,她是如此瘦小,她才十七八歲,正是豆蔻年華,難道就這麼終老異鄉麼?司馬尚游看著費信,費信亦沉悶不語。

正當費信從腰間欲再取一些銀兩交與惠兒之時,司馬尚游卻道︰「費管事,看這小姑娘年紀輕輕,遭遇卻如此多坎,不如把她帶回船上,留在船中做些丫鬟伺奉之類的活兒,回航之時亦能順便了了心願,豈不兩全其美?」

秦航听聞此言,亦自贊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費管事,您就應允了吧。」說罷在司馬尚游胸膛捶了一拳,大有挺你到底之意。

費信道︰「帶一個外人上船?這傳到使君與副使大人耳旁,本管事豈不要吃不了兜著走?你們真以為這帥船是個人就能上來?就你們二人,當初若不是我特意垂青,哪能輪得上你們上這帥船?此事萬萬不可!」

秦航與司馬尚游一听,頓時大急,道︰「管事大人,救人一命,還勝造八級浮屠呢,況且此乃大善事啊,是行善救人重要還是規矩重要?請管事大人三思!」言急之下,倒將「七級」特意夸大成了「八級」。

「放肆,秦航,你小子越來越大膽了!三天不打還上房揭瓦了?你管好自身就是,規矩還要我來教你懂麼?」費信怒道。

「算了吧,二位大哥好意奴家心領了,莫要因為奴家傷了你們和氣。是奴家命苦,沒有生在太平盛世,以至為海盜所累。奴家在此已呆了十年,不也是活過來了?今後也不是沒有機會,最壞之結局無非就是終老此地。再者說即使是上了你們船,也未必中途不會再生差錯,現下海疆亦不太太平,還是在這小城來得穩妥。謝謝二位大哥的好意了。」卻是惠兒听聞三人為己爭吵出言相止道。

費信听得惠兒「心領」好意,正好可以順勢下個台階。不料後來惠兒所言「沒有生在太平盛世啊,為海盜所累啊」等卻像是話里有話,倒有暗指天朝無能之意。其後又听得「即使上了船,亦未必中途不會再生差錯」「海疆不太平,還是小城比較穩妥」相諷之意更是明顯。

費信此時惱怒萬分,心道一個小姑娘竟然還敢如此相譏,那還了得?什麼叫做上了船還會生差錯?小姑娘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便道︰「惠兒姑娘所言話里帶刺啊,你要是上了帥船還出了差錯,那我天朝水師還有臉出來在這西洋混麼?只是我船上向來不要無用之人,船上女眷一般都是些丫鬟伺奉之類,想來姑娘從小飄零異鄉,也沒做過丫鬟之類的活兒。故而不敢相留,並非是我船隊護不住你,這點你要清楚。」

惠兒擦了擦眼角淚水,悠道︰「奴家從小吃苦,伺奉他人從未出過差錯,不瞞大人,奴家現下就在一吏事府中伺奉堂上。什麼活兒都能干,若是上了船,定當規規矩矩。」說罷盈盈一拜。

費信托住了她,大疑道︰「你不是在這擺攤兒麼?如何又在吏府中伺奉?莫不要戲耍本管事!」

惠兒起身答道︰「管事大人有所不知,奴家平日里確實是在府中為侍,然則工休時候卻在外邊兒擺攤,謀點兒外財。這在當地喚作‘兼職兒’,這街上許多攤主都是一樣。管事大人盡可放心,奴家只求能夠回鄉,定會安分守己,不會給大人帶來麻煩。望大人成全!」說罷眼角淚水又翻滾而下。

費信心里此時那個悔恨啊,恨不得給自己一掌,怎麼就著了這道兒呢?一旁的司馬尚游又重新打量了一下惠兒,心道「此女果然厲害!瞧她這嬌滴模樣,卻先後使了欲擒故縱,以退為進,苦肉三計,當真是聰慧之極。」臉上卻沒表示出來。

秦航本以為此事已黃,不料卻有此刻轉機。當下附和道︰「惠兒姑娘說得是啊,管事大人,您就讓她在船上當個丫鬟也比在這受罪強,不如就此成人之美,亦算是功德一件。」

費信此刻答應不是,不答應又不是,只氣得狠跺一腳,道︰「我不管了,本管事什麼也不知道,你們看著辦!」說罷氣呼呼地往前去了。

秦航看著惠兒,笑道︰「好了,惠兒姑娘,別傷心了,管事大人這是答應了呢。你這就回去收拾好衣物,跟著我們上船吧。」

惠兒亦自擦干了淚水,輕笑道︰「多謝二位大哥好意了,感激之情,無以言表,今後若是有何差遣,你們盡管說話,惠兒定當遵命。」

秦航笑了一句,道︰「別說客套話了,先去準備吧。待會兒船上見。」

惠兒應了一句,便收拾好攤前物品,徑直回家去了。司馬尚游看著惠兒遠去的身影,良久不語。

滿剌加城,港口。

一列列寶船停靠港岸,一排排軍士分站船身,一陣陣號角聲此起彼伏。

在一陣歡呼聲中,鄭和同滿剌加國王拜里迷書刺緩緩走向岸邊。鄭和率領船隊在滿剌加城已停留了五日,算著日子,今日該駛往下一站了。盡管國王盡力挽留,但畢竟使命為重,鄭和還是決定今日啟程。

岸邊上,拜里迷書刺緊握著鄭和雙手,不舍道︰「使君啊,下次再見真不知要等到何時咯。有空一定要再來看看,我們滿剌加全城人民會想念你們的。」

鄭和握著國王到底手,亦是十分不舍,道︰「感謝這些日子國王陛下的盛情招待。奈何鄭和重任在肩,無法再留。今日鄭和雖走,然則我將大明的和平之意留在貴國,真誠祝願兩國情誼與日月同在,萬世流長!」

國王道︰「尊使放心,天朝立國之情,小王永世不忘!今日小王當著全城臣民和天朝水師的面立下誓言,滿剌加願世代臣貢天朝,永不背叛。」

說罷,拿起隨身所配彎刀,走出一步,朗聲道︰「滿剌加城全體臣民听著,我滿剌加願與大明王朝世代交好,永遠臣服天朝!今後我的子孫亦要繼承下去,讓兩國友誼像那廣闊的天空和無際的大海一般長!若違此誓言,猶如此刀,葬身海底,萬劫不復!」說罷將彎刀往空中一扔,刀隨風落,轉眼間已沉入海中。

眾人齊呼,人群中吶喊不已,聲威不絕。許多子民當眾拉著水師船隊的一些軍士或是工匠,遲遲不肯松手,嘴里叨念著「記得回來啊」「一定要回來看看啊」「下回帶我也去中原瞧瞧啊」之類的話語。想是經過幾日時間的相處,都有了一定的感情。此刻要走,當真是挽惜不已。

水師船隊中亦有許多人士跑過去與當地人熱情相擁,說著些離別話語,場面溫馨爾爾,腸斷之極。

史書記載,此次鄭和三下西洋,在滿剌加之前到過佔城,童龍,真臘,暹羅,假里馬丁,交闌山,爪哇,重迦羅,吉里悶地,古里等地,唯滿剌加城國王立此重誓,願世代臣服明王朝。並且全城百姓十里相送,哭之不已。此等狀況無論是在中國古,近,現代史上都屬罕見。直到十六世紀初葡萄牙侵入東南亞,國力式微的明王朝坐視滿剌加滅亡,這才宣告了中華在東南亞一帶地位的消失。此是後話,自是不提。

秦航與司馬尚游站在船頭,看著人山人海前來送行,心中亦自百感交集。雖說只在滿剌加城呆了五日,卻是一生中最值得回憶的五日。異國風情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相竟折腰!畢竟在這片熱土,他們見證了一段傳奇。而且不是還做了一見功德無量的「大善事」麼?

秦航望著旁邊齊頭站著的一名鵝黃衣女子,笑道︰「惠兒姑娘,咱就要了。這兒好歹是你生活了十年之處,沒有不舍麼?」

那黃衣女子就是從滿剌加城帶上船的惠兒。她此刻看著這生活了十年的地方,轉眼間就要說再見了,說沒有一絲不舍是不可能的。她慢慢道︰「奴家也不舍得啊,但落葉終將歸根,以後有機會再回來看看吧。」說罷便走進船中,想是不願意再觸景生情。

秦航轉了轉身,道︰「她離開了,而我們亦要離開了。司馬兄,此刻作何感想?」

一旁的司馬尚游道︰「感想頗多,回去再說。我只想說,如果此刻我們,再不回底艙掌舵開錨的話,費管事就要扒咱倆的皮啦!」

「啊!那還愣著干嘛?趕緊下艙啊!」

「回艙啊!」說罷一溜煙的跑了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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