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水手 第七章 風雨中 怎容初生牛犢

作者 ︰ 江良才盡

船隊,帥船。

大明永樂七年,也就是公元一四零九年秋,正使太監鄭和率領二萬七千余人,共計四十八艘海舶三赴西洋。船隊一路開波闢浪,浩浩蕩蕩。而船隊隊形更是浩大,變換莫測。遠遠望去,如「貴」字一般。

史有記載︰每日行船,以四帥字號船為中軍帳;以寶船三十二只為中軍營,環繞帳外;以坐船三百號,分前後左右四營環繞中軍營外。以戰船四十五號為前哨,出前營之前,以馬船一百號實其後,以戰船四十五號為左哨,列于左,人字一撇撇開去,如鳥舒左翼;以糧船六十號,從前哨尾起,斜曳開列到左哨頭止;又以馬船一百號副于中;以戰船四十五號為右哨,列于右,人字一捺捺開去,如鳥舒右翼。以糧船六十號從前哨尾起,斜曳開到右哨頭止;又以馬船一百二十號實于中;以戰船四十五號為後哨,留後分二隊,如燕尾形;馬船一百號當其當;以糧船六十號從左哨頭起,斜曳收到後哨頭止,如人有左肋;又以馬船一百二十號實于中,以糧船六十號從右哨頭起,斜曳收到後哨頭止,如人有右肋;又以馬船一百而是號實于中。

如此隊形,無論是從調度上,還是迎敵上,都能迅速展開,端的是靈活無比。

秦航此刻分配在帥船的底艙,船底為多層板,底龍骨更是縱向通體,各方人員齊聚。舵工,班碇手,水手,明梢,陰陽官,鐵錨手,搭材手,木匠等各司其職,忙著個不亦樂乎。

秦航職司水手,除了本職之內的升降風帆,搖櫓劃槳和日常清潔保養工作外,水手在關鍵時刻還得下海救人,排除險情以及應付一系列的突發情況。總算是前次在帥船上露了一手,故而費管事沒讓秦航去干那些清潔保養工作,否則每日重復著用粗布擦拭那些個笨重的鐵錨,來回一遍遍地還不把人憋死?

秦航此刻在熟悉了搖櫓劃槳,轉舵操舟一系列基礎工作後,常與底艙中的老水手們交流心得,分享經驗。如此日復一日下來,倒也積累了不少。

一日,秦航正在底艙搖櫓,忽听得大家齊聲問好,轉頭一看,是火工費信管事下得艙來,忙問候一句︰「費管事好。」

費信點了點頭,道︰「別看我,專心做事。」秦航應了一聲,便繼續搖櫓。

費管事目光直盯著秦航的手上動作,見他有條不紊,舉手投足間專業十足,嘴上露出了笑容,便開口道︰「小震子,你替他搖會兒,秦航你跟我來。」

旁邊一個藍衣少年接過秦航手中的船櫓,秦航走了過去。

費信問道︰「這幾日船艙生活,可過得慣?」

秦航點頭,道︰「嗯,剛下來時覺得處處新鮮,現今已習慣得大差不差了。」

費信滿意地點了點頭,又道︰「習慣就好,水手的系列分工有問題麼?這些活兒,做得怎樣?」

秦航抬了抬頭,神情中露出滿滿自信,朗聲道︰「早就熟透了,來來去去就這麼些活,太枯燥了些。費管事,能安排些有挑戰性的活麼?」

費信一听,登時拉下臉來,怒道︰「你小子真是大言不慚!莫要以為有些身手就目中無活!就你現在這點道行,拉不出打不響,何談挑戰?」

秦航見費管事臉色突變,倒是始料未及,忙道︰「並非小子大言不慚,只是每日間重復同樣些活,即便傻子亦能游刃有余,管事言道小子拉不出打不響,也太瞧不起人了!」言下倒有些忿忿不平。

費信怒容未減,喝道︰「你倒還有些不服氣了?我且問你,就如你適才搖的這櫓,若是斷了,該當如何?」

秦航倒沒料到費管事會有此問,卻還是撇了撇嘴,答道︰「船櫓是搭材手精心所造,每日保養又不間斷,怎能了斷?」

費信又道︰「搭材手所造之櫓就斷不得了?大海上瞬息突變,艙中隨機發生急變非不可能,你真當大海航行如同集市買菜般買完就走如此簡單麼?若是指望著工匠所造之物堅不可摧,你死都不知道如何死的!你看好了!」

說罷,腳步一動,就在這快如閃電間費信已身至那被喚作小震子的藍衣少年前,一把奪過船櫓,右手用勁一切,剎那間手起櫓斷!秦航驚呆了!以至于呆到腳步不曾移動分毫,愣愣地站在原地!他怔怔地看著費信,嘴巴大張,說不出一句話來。

這時,旁邊一個老水手迅速過來,抽出了那根被切斷的船櫓,隨即又迅速從旁邊木箱處抽出一根新櫓,以肉眼難見之速插入原先的斷櫓之位!

小震子接過新櫓,又繼續地搖著就在前天,秦航還老是納悶為何旁邊的木箱放置了那麼多船櫓,現今他明白了,原來竟是這個用途!詫異?驚呆?羞愧?敬服?還是不屑?恐怕任何字眼都不足以形容秦航此時的神情!他緩緩地地下了頭,恨不得艙底能伸出一條縫讓自己鑽進去。

費信拍了拍手,看著秦航的神情一變再變,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此刻知道船櫓會斷吧。莫要以為你在艙底呆了幾天,就可以看不起天下事。你是我帶下來的,以後丟的不僅僅是自己的臉了,你頭腦此刻不是很清醒,我給你時間好好反省。」說罷看也不看秦航那漲的通紅的臉,踏步走出船艙。

艙中的同行們好似渾沒將適才那一幕看在眼里,該搖櫓的搖櫓,該掌舵的依然聚精會神地掌著舵可能這種狀況,他們不知見過多少了吧。

秦航,慢慢地走了過去,每一步都是那麼的沉重,他伸出雙手,重新撿起那斷了的櫓,看著那斷為兩截的櫓,良久,說不出一句話,只依稀記得那句「以後丟的不僅僅是自己的臉」,那麼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如同刀割一般,割在自己的身上,割在自己的心里

船隊,糧船六十號。

糧船,顧名思義,是船隊的給養中心。這艘編號為六十號的糧船,是給養船里最大的一艘了,長約八十尺,寬三十四尺。船上各類主食都有,大米,面粉,小米等盡堆于船艙,包括淡水。

自從分配上船以來,郭承昂意見一直就很大,鐵友秦航分在帥船,鄧孝明分在了坐船,上官琦和趙盛郅他們分在了戰船。秦航自不用說,如今是塊香餑餑,鄧孝明在坐船上听說也輕松混的風生水起,戰船就更甭提,那好歹也是作戰單位,唯獨自己被分在了糧船上。雖說糧船是船隊根本所在,是最需要保護的地方。因為沒有糧食,船隊就意味著要挨餓,故而在糧船上的人都說自己是處于船隊的心髒位置。

正所謂三軍未動,糧草先行!但那也只是說說而已,船上人少糧多,連交流的人都沒幾個,更別說遇上上司了。哪個上司有空沒空往糧船上跑?

好在郭承昂在私塾里混過幾年,認識幾個字,沒被分在底艙做水手之類的活,反而被管事每天派去記賬,查數。每日里便是統計今日消耗多少多少糧食,多少多少水,明日里哪艘船又超支了等等之類。自己以前在私塾的時候記賬都沒這麼用功過,如今算盤倒是打得蹭蹭響,恐怕家中那位做小本生意的老父親都趕不上自己了吧!

嘿嘿!郭承昂心里正恨一陣美一陣的,一個熟悉的聲音又傳過來了。「承昂,晚上干完活別急著回去,等下有事。」

郭承昂撇嘴道︰「彪子哥,就你能折騰,晚上還能有什麼事,別耽誤我睡覺!」

那叫彪子的漢子道︰「叫你別回去就別回去,肯定是有好事了,你先忙完,等下我來找你。」說完關上房門便不知跑哪去了。

郭承昂坐在椅上,又隨手在那簿子上記了一筆,邊記便自語道︰「三百號坐船最近怎麼老是超標?真是一船飯桶,淨知道吃,唉」

傍晚時分。

郭承昂放下手中的毛筆,收拾好賬簿,正要回寢房,忽然想到日間彪子有約,便沒急著走,走到艙門外等候。

「這個死小子,神神秘秘的不知道要干嘛,晚上還能有屁事。」郭承昂嘴里嘀嘀咕咕個不停,卻沒有打算要回去的意思。

這個彪子在第二次航海的時候便在船隊中了,職司是庫存看守。按常理講是老兵,平日里愛開玩笑,貪玩貪吃,是郭承昂在這糧船上掰開五指頭都能數得清的為數不多的‘損友’之一,郭尊稱其為‘彪子哥’。

約莫盞茶功夫過後,彪子出現在艙外,他四處張望著,生怕被人發現般,見到郭承昂後,直接拉著他就走。

「哎,彪子哥,你拉我去哪啊?」郭承昂邊走邊急問道。

彪子道︰「當然是去庫存房了。」

郭承昂道︰「去那干嘛?」

彪子伸出食指放在自己嘴前,噓道︰「你小聲點,被人听到了就麻煩了。」說罷又特意望了望四周,在確定沒被人看到的情況下快速的往庫存房走去,一路上躡手躡腳,倒有點像夜行者一般。

郭承昂不解道︰「去干嘛還有什麼不能說的,搞的跟去逛窯子一樣。」

彪子道︰「你想的倒美,我還想去逛呢,可船上有這配套設施麼?咱們是去拿點東西。」

郭承昂奇道︰「拿東西?拿什麼東西,那里面還有什麼寶貝東西?」

彪子壓低聲音道︰「我白日听管事說帥船那邊今日欽點了一盤揚州杏仁酥點心,明日要送過去,咱們今晚先嘗嘗鮮,白日里我已踩過點,庫房的鑰匙我已帶好,也就是你小子運氣,跟著我今晚有口福了,這事我還沒找第二個人,如何?彪子哥夠義氣吧。」

郭承昂驚得張大了嘴巴,急道︰「什麼拿東西?你這叫偷,被管事知曉,不死亦得褪層皮,我還以為是什麼好事呢,原來是雞鳴狗盜之事,我斷然不去!」說罷已停下了腳步,臉上怒容難耐。

彪子道︰「你小點聲行不行,什麼叫偷?咱好歹也上過私塾,讀書人的事,能叫偷麼?再說帥船那邊只要一盤,庫存里多呢,咱們嘗一點又不打緊,你听說過揚州杏仁酥麼?那滋味,那酥爽,真的是讓人欲罷不已。這簡直就是白給我們吃的。我今日若是不能一嘗芳香,天理都不容!算哥哥求你了,下次來山珍海味咱也不過問了,行麼?」

郭承昂道︰「你就知道吃!你可知道私吞公物是要打軍棍的,萬一被發現,咱們就完了!」

彪子道︰「哥哥又不是第一次干這事,何時出過差錯?你放心,跟著哥哥,保你沒事。再說來都來了,空手回去亦說不過去。咱們哥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只要你不說,咱就沒事。走走走,再晚待巡邏衛士換完崗就來不及了。」說罷,硬拉著郭承昂往庫存房門跑去。

郭承昂此時已經不由自主地跟著過去,也罷,大不了打一頓板子,也就那麼回事。看來自己上了這賊船,怕是下不來了。

彪子小心翼翼地從腰帶里模出了鑰匙,輕輕插入鎖中,鑰匙已用布包好,防止相互踫撞時發出聲響,只見他輕輕一擰,推開房門,拉著郭承昂便走了進去,然後又輕輕把門帶上,甚至連鎖頭都弄成和剛進來時一樣。看著彪子那輕車熟路的套式,郭承昂心想他還真不是第一次干這事。

彪子迅速走上前去,在一個朱色檀木盒子前面腳步便再也不動分毫,這檀木盒子做工如此精巧,此刻雖是夜晚,但仍是油亮!可想而知里面裝的亦絕非凡品!他打開木盒,望著盒中各式點心,臉上露出了難以掩蓋的興奮表情,一把抓過一些,直接塞入嘴中,「香,真香!承昂,快來嘗嘗,簡直是人間美味啊。」

郭承昂看著他那欲仙欲死的表情,已忍不住走上前去,右手抓了兩個酥餅,便大吃了起來。他們此刻真的是渾身忘了天下事。也許誰也不會想到,在這麼一個夜晚,在別人盡皆入睡之際,會有這麼兩個膽大包天的小子在糧船的庫存房中,偷吃著‘貢品’。

郭承昂始初還不肯來,此刻在這頓‘饕餮’大餐面前,之前的豪情壯言都不知道拋到哪座島嶼去了。

彪子邊吃邊興奮道︰「味道如何?是否感覺不虛此行?就算此刻挨棍子,我也是心甘情願了。」

郭承昂亦附和道︰「嗯,好吃,美極了!沒白來,就算打板子我也認了。想不到揚州杏仁酥如此美味,回去我一定要多去嘗嘗。」邊吃邊抹了抹嘴巴。

正當郭承昂要把這盒中之物全部填入月復中之時,彪子攔住了他,道︰「你還真想死啊,你全吃光了不是明擺著告訴別人這東西被偷吃過了麼?只要順勢一查就能查到是接觸過鑰匙的人搗的鬼。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的道理你懂不懂?趕緊把這動亂了的點心擺放整齊,不要讓人看出有被移動過的跡象,明白麼?」

郭承昂點頭稱是,道︰「哦,對,還是你想的周到,我就納悶了,你怎麼能想的那麼周全呢?你上輩子是時遷投胎過來的吧?」

彪子道︰「那自然要想周全些,若不細心,早失手了。實不相瞞兄弟,哥哥以前在應天府干得就是這營生。只是後來隨船隊出海,沒時間。今晚也算是重操了一回舊業吧。嘿嘿,吃飽喝足了咱就撤。快點兒。」

郭承昂把余下的收拾整齊後,又戀戀不舍的看了一眼那檀木盒子,喉嚨管子里恨不得再伸出一雙手把它‘消滅’。

彪子卻在一旁催道︰「別不舍得了,趕緊走吧。」

郭承昂對著檀木盒子揮了揮手,小聲念道︰「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我揮了揮手,沒帶走一塊酥餅。」說罷與彪子輕聲拉開了房門,鎖好門鎖。片刻功夫,兩人已消失在夜色中。

翌日。

費信拿著一張告示,貼在了底艙的木牆上。並召集了艙中各人員,指著那告示對大家伙道︰「諸位兄弟,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船亦有船規。如木牆張貼所示,這就是你們在船上今後的規矩,誰要是犯了規矩,本管事丑話說在前頭,一律嚴懲!舉報有功,包庇必罰!都過來好好看看,時刻要將這其中干系牢記心頭,大伙兒可清楚?」

「清楚!」眾人齊聲道。

費管事說完左右看了看,問道︰「秦航為何不在?」

司馬尚游出來答道︰「依照排期,秦航今日要等到戌時替換,眼下這個時辰,應該在寢房。」

費信道︰「既是如此,替換時你與他說一聲,真要壞了規矩,莫怪本管事沒提及。」也不看眾人反應,徑自走了出去。

司馬尚游同一些新手便湊上前去,盯著木牆上的那張貼紙,人群中有幾個邊看邊念道︰「凡我船隊隨行人員須當謹記如下規矩︰叛國通敵者,斬首;不听號令者,一百棍;畏縮不前者,一百棍;私自逃生者,一百棍;頂撞犯上者,一百棍;離間關系者,一百棍此上規矩諸君務必遵守,膽敢犯者,決不輕饒」而後貼紙上還注有幾個因犯了規矩而上榜的人員,糧船上的郭承昂和彪子昨夜因偷吃貢品光榮的上了榜,各自罰了一百棍。

人群中咿咿呀呀早已議論紛紛,「倒同軍規似的,如此嚴格,今後要小心些」「那是,無規矩不成方圓,然則也太嚴了些」「你小子懂個屁啊,棒打出孝子,使君這番是良苦用心」「莫吵莫吵,總之今後在這船上夾著尾巴做事就行」。

一旁的老手們見這些個新來的家伙們如此不安分,頓時看不下去了,紛紛出言道︰「看完該干活干活,哪來那麼多廢話!」

在老手面前,新手們亦不敢太造次,嘟囔兩句一下子就散開了。司馬尚游看完後一言不發,向工頭招呼了一句便往寢房走去。

秦航此時在在木床上打坐練功,忽听得門外腳步聲漸近,忙調好內息,問道︰「何人?」

司馬尚游道︰「打擾秦兄了,小弟司馬尚游。」秦航一听聲音,立舒了一口氣,平日里自己都是獨自練功,從未讓外人瞧見過,即便是每日呆在一艘船的弟兄亦未曾知曉。倒不是自己不夠光明正大,只是昔日那位授藝前輩交代過,不得在外人面前練功習藝,是以秦航一听司馬尚游聲音便即收心。

他跳下木床,打開房門,將司馬尚游迎進了房內。秦航雖與司馬尚游每日呆在一起,但寢房卻不在同一間,不過二人平日里走的很近,來回穿梭于各自寢房倒猶如家常便飯一般。「司馬兄,你今日不是負責掌舵麼?此刻怎麼有時間來寢房?」

司馬尚游拍了拍身上灰塵,往木床一坐,道︰「今日費管事貼出了我們船艙的規矩條了。」說罷給秦航講了一遍告示中的所有內容,像司馬尚游這種聰明才智之士,自然能將這十幾條繁文儒規瞬間倒背如流。

秦航一字一字地听著,表情倒沒有多大變化,听完只是淡淡的表達了一句「知道了,多謝你傳話。」

司馬尚游見秦航無精打采般,倒也略感驚訝,在他的印象中秦航可不是個頹廢之人。但他何其聰明!轉眼間已知其理。司馬尚游道︰「從昨日以來,你一直悶悶不樂,秦兄能否告知小弟是何事如此讓秦兄在懷?」

秦航無力地搖了搖頭,道︰「沒什麼事,有勞司馬兄掛念了。」說罷淺爾一笑,但神情中的絲絲無奈卻是如何也遮掩不了。如此神情,豈是無事?

司馬尚游正視著秦航,目光卻是那麼的柔和,他慢慢道「可是昨日費管事說了你兩句,你心中積有怨言?」

秦航嘆了一口氣,道︰「我哪敢有什麼怨言,費管事所言,句句在理,是我自身問題。」言下臉色僵硬,宛如死灰般。

司馬尚游又道︰「你既然都說費管事言之有理,可我看的出你心里並沒有釋懷。一世人,兩兄弟。你心中有何想法,不妨暢所一談,我司馬尚游願以心傾听。」神色間卻是誠懇無比。

秦航看著這個同齡少年,心下一暖,在這艘帥船上,平日里確實是司馬尚游與自己最談的來。但他心里此刻亦是柔腸難轉,不知該如何開口。只是一味的苦笑道︰「呵呵,我不怪費管事。我只怨自己,平日里把什麼都看得很簡單,以為這世上之事,稍加用腦,便能揣測,稍加動手,便能化解。可真正到了關鍵時刻,卻總是一無用處。我也不知曉為何有這毛病,司馬兄,你能理解麼?」

司馬尚游听著秦航的肺腑之言,臉上卻沒有一絲嘲諷,相反他認為眼前這個少年敢于說出自身煩惱,清醒認識到自身問題,比之大多數人要強的多了。

他安慰道︰「每個人都有缺陷,我也有。時至今日我都沒能認清自己自身缺陷到底在那。我從小歷經大難,家人短時間內皆離我而去,這些經歷告訴我,以後沒有人能夠幫你,凡事都得靠自己。故而,我苦練本事,勤修技藝。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有用武之地。萬幸的是,我加入水師船隊,同你,同千千萬萬個有志少年走到了一起。但是我明白,這只是第一步,是萬千苦難的開始。今後的道路會怎樣,會走到何處,我不知曉。我只知道,會這麼一直走下去,因為離開這里,我發覺已找不到自己。所以秦航,今日我們能呆在這里,是天賜奇緣,一定要珍惜。不必理會那些閑言碎語,你看,每日里我們將所學都奉獻給了這支船隊,奉獻給了這項使命,還要什麼比這更崇高?世上之事不如意十之**,而我們卻偏偏佔到了這十之一二,此生還有何求?」

司馬尚游的話語是那麼的平凡,而寓意卻又是那麼的不平凡,仿佛在霎那間給沉思中的秦航注入了絲絲靈魂。那寥寥的幾句話語,卻如當頭棒喝,重新又燃起了秦航心中的那股熱火,那股最原始的熱火!此時此刻,司馬尚游就好似一位多年消失的老友,在重逢時訴說著那些年

簡短的言語使得秦航精神為之一震,他抬了抬頭,道︰「司馬兄,你的想法很值得小弟去深思。也許你說的對,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即便今日在此處踫不上,來日在他處也要踫上。我秦航往日自問技藝出眾,為人不羈,家庭和睦,無所牽絆。正因為此,很多時刻一遇到些許挫折,就會迷失自己。而現在我明白,技藝再好,為人再灑月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態度!只要我心堅定,任爾東西南北風!」

司馬尚游會心一笑,忽地二人同時伸出右手,在這小小的寢房之中,兩只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船隊,三百號坐船。

天有些陰,風速偏中,方向偏西南。

這是船隊中的一艘坐船,長約六十八尺,寬約二十七尺。坐船屬于大型護航主力戰艦,亦是分遣護航航隊中指揮之船,船上多為軍士,有一定作戰能力。這艘編號為三百號的坐船在船隊中前後左右四營皆可巡游,是離帥船最近的船艦,指揮使是名將馬歡。鄧孝明作為為數不多的水手被分在這艘船上可以說是幸運至極。較之于鄭和的帥字號寶船,坐船要小的多了,人數也較少,因此平常活也輕松。

鄧孝明沒有在艙底搖櫓掌舵,按照他的說法,好鋼都是用在刀刃上。自己是塊好鋼啊,怎能天天呆在艙底?此刻他正站在船頭,剛把頭帆稍降了些許,正想坐下歇息會兒。

燕伯卻如幽靈般出現在他身後,輕踢了一下鄧孝明那即將坐地的**,道︰「又想偷懶了?」

鄧孝明听到聲音,立馬控制住了那即將坐地的**,順手模了兩下,叫道︰「燕伯,你輕點行嗎?每次都這麼暴力,真拿水手不當干部啊。」

燕伯笑道︰「哎喲喲,你小子人小官癮還不小哦,自己一個候補水手,還真敢往自己臉上貼金啊,真美的你了。」

鄧孝明正色道︰「什麼候補,上次不是轉正了麼?我現在是大明水師船隊西洋使者鄭正使馬副使座下三百號坐船之上的正規水手,編號九五二八,老伯,以後您客氣著點啊。」說罷昂首挺胸,一副正氣凜然模樣。

燕伯听完鄧孝明那羅里吧嗦的一長串陳腔濫調後,只是淡定的說了一句︰「你還是先喘口氣吧。」

「啊,這都被你發現了,太失敗了。」說罷左手扶著那船頭桅桿,嘴里「哼哈哼哈」地不住喘氣,顯然適才那一長串說辭讓這個家伙一口氣沒轉過來。

看著鄧孝明那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燕伯亦失聲大笑,道︰「哈哈哈哈,叫你小子瞎吹,活該。」鄧孝明略調語氣,左手已離開桅桿,忽而間又恢復如初。

其實每日和燕伯耍耍嘴皮,日子過得倒也充實,這一老一少在這軍士林立的坐船之上,倒也平添了一道特色風景。

燕伯抬起頭,看著那船頭風帆,頓時罵道︰「孝明,我叫你降帆,你這就叫降帆?窯子里的娘們月兌個褲頭距離也比你這落差大,你是昨天沒吃飯麼?」

鄧孝明鎮定答道︰「燕伯,看不出來您老這麼為老不尊,連窯子里的娘們月兌褲頭您都見過?真是大大顛覆了平日里您在我們晚輩當中的正面形象,如此為人,我孝明亦深以為恥!咦,燕伯,那窯子里的娘們一般都穿什麼色彩的褲頭啊?哎喲!哎喲!」

未及鄧孝明躲閃,腦門上已受了燕伯兩記敲打,只痛的叫苦不迭「別打了,燕伯,我錯了。這次我是真的錯了!您還是說說這降帆之事。」

燕伯收了收手,怒道︰「小小年紀,如此油舌,該打!叫你降帆,是因為海風馬上要變大,你卻降那麼一點,和不降有何區別?」說罷已停下了手上擊打動作。

鄧孝明模了模腦門,顯然剛剛兩記敲打分量不輕,不過最近都習慣了,爺倆打打鬧鬧也不是第一次了,但仍心有余悸地道︰「您怎知海風要變大了?我看現在風速很勻啊,勻得就好比**般的玉手在輕撫,輕撫我那受傷的額頭。海風啊,你真是太溫柔了!我要你繼續溫柔,溫柔撫模,撫模我那受傷的額頭」

「還有完沒完了?看到你這油嘴滑舌的樣,就知你欠打!前輩們的經驗,你听還是不听啊?」

鄧孝明放下了那繼續撫模著額頭的右手,放下了那欲醉欲仙的表情,咽了一口唾沫,忙道︰「听,當然听。只是您憑什麼斷定海風會變大?再說海風越大,咱們該升帆船才跑得快啊,哪有不升反降之理?」

燕伯又拍了拍鄧孝明的腦門,不過這次倒真是在撫模他那受傷的額頭了,邊拍邊道︰「你這個腦袋啊,怎麼老是不開竅哦?你看此刻,天空陰沉,海鷗都見不到一只,海面都不見魚兒淺游,可見不僅風要變大,這簡直就是暴風雨之前奏啊。再者,我們船隊是向西南航行,而此刻風向卻是由西南吹來,這是逆風啊,如此大的逆風,你要是升帆的話船還能跑麼?」鄧孝明一字一句的听著燕伯的話,又特意看了一下海面,果然以前時不時的還有一些海魚在船邊淺游,現下卻都不見了蹤影。人家說老姜彌辣,當真不假!一番話下來,鄧孝明已然用半信半疑的眼光看待燕伯了。二話不說,又重新解開了帆繩,使勁地往下拉。

此時海風果真越變越大,呼呼嘯嘯地刮,鄧孝明迎著海風,腦門生冷。此時他心中恨不得大喊「風啊,你可不要再‘撫模’我那受傷的額頭了,再撫模下去,可真要受傷了!」

想歸想,手上動作卻沒有絲毫停頓,他拼命的下拉著風帆,這時,燕伯已跑到船尾去降帆了。鄧孝明已累得滿頭大汗,別看這風帆就這麼一塊布輕重,可遇上大風,下墜阻力之大,遠超常人想象。

鄧孝明雙腿盤在掛帆的桅桿上,以此來固定身板,緊咬牙關,雙手反復的上下運動。如若再不抓緊時間把帆降下,海風可以連帆帶桿一起吹斷,後果不堪設想!

鄧孝明深知情況危急,匆忙間大聲喊道︰「兄弟們快來幫忙啊!」幾個軍士也早已看到這邊情形,紛紛跑了過來,搭手的搭手,按腿的按腿,忙了個手忙腳亂。

此時天色更加陰沉,狂風依然大作!突然,一道閃電劃過長空,看得眾人心驚膽顫!頃刻間聲聲驚雷傳來,雷聲大作,轟轟作響!一陣暴雨傾盆而至!好一場暴風雨!電閃夾雜著雷鳴,狂風夾著暴雨!雨水如瓢,如豆,淋濕著船上眾人。似乎要讓他們知難而退!但那又怎樣?

船上眾人依舊沒有退縮分毫,他們緊緊的圍在一起!他們緊緊地圍住帆繩這個中心點,有幾個軍士更是直接壓上一起拉扯帆繩。一點,一點,再拉下一點,快了,快了‘圍點打援’,這個中國兵家最常見的戰術,此刻竟被幾個軍士水手,運用在如此環境之下!

雨水,打濕了他們全身,驚雷,刺激著他們的听覺,閃電,刺激著他們的視覺,他們身體中唯一還剩下的,就只有感覺!一種在風雨中完成自身使命的感覺!一種在危難中挺身而出的感覺!一種在天地間共同奮斗的感覺!

蒼天啊,你只看到他們身上的雨水,卻沒看到他們身上的汗水!你有你的規則,他們卻有他們的選擇!你可以否定他們的存在,但是他們,卻決定著未來!你可以嘲笑他們太,你可以嘲笑他們太執著,但是他們用行動證明,這是屬于誰的時代!水手,注定是艱難的航行,路上少不了風雨和阻擋。但,那又怎樣!哪怕遍體鱗傷,也要活得漂亮!只是因為,他們是水手!是大海中的水手!

「再來一點,用力一點,好,一點就夠了」就這麼一點一點,白帆一下一下,而他們沒喊一聲苦,沒喊一聲痛!即使,風,刮破了他們的臉皮,刮迷糊了他們的眼楮,但帆繩終歸會有長度,而意志卻只有厚度!在帆繩和意志的斗爭中,厚度最終還是勝了長度!

白帆落地的時候,鄧孝明他們已經筋疲力盡了。

沒有武林高手的匪夷所思的招式,沒有用之不竭的超強內力,沒有那八步登天的輕功,他們,用的只是最普通的,意志,就是這麼普通的意志,在此刻,卻勝過了時間任何樣式的內力輕功招式!

鄧孝明癱坐在船板,他望向船尾,船尾的燕伯此時也比他好不到哪去,全身濕透,氣喘吁吁,但仍一步一步地慢慢走向過來。鄧孝明微笑的擺了擺手,向燕伯打招呼。燕伯看著風雨中那只勒痕醒目的紅手,點了點頭,然後走到孝明身旁一齊坐下。

風還在刮,雨,還在下,只是他們卻絲毫沒有要回艙的意思。

「不回艙麼?」燕伯問道。

「不回了,外邊風雨正好,臥看天地一色,不也快活?」鄧孝明理了理亂發,笑道。

「好,小伙子有你燕伯年輕時候的風采。」

「燕伯,你身體要是吃不消就回艙,我能理解的。」

「胡說八道,你燕伯身體老當益壯,區區一場風雨何足道哉?」

「那您此刻說說,我適才降這風帆與那窯子里的娘們月兌的褲頭距離相比,孰長孰短?」

「你贏了」

「這還差不多,燕伯,順便再問您一句,窯子里的娘們穿的褲頭一般都什麼色彩的?」

「去你的!看我不再敲死你!死小子。」

「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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