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听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言*情**』壯年听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听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蔣捷
灕州,雨夜。
密林之中,一人披簑戴笠,策馬狂奔,不住喘著粗氣。
他一身黑衣,手緊緊抓著韁繩,半點不敢耽擱。
雨霧迷蒙中,他不時回頭張望,而身後仍舊一個人影也無,他稍稍放了心,微咬著唇,狠勁揮鞭笞馬,那馬兒吃痛,疾奔向前……
前方不遠就是灕山,只要過了攬闕橋,便無事了。
他想到這兒,只覺胸中豁然開朗,也顧不得傾盆而至的大雨,只揚起馬鞭,策馬向前狂奔……
臨近子時,他終于奔至灕山腳下,匆匆將馬送回馬廄,便一步步踏上灕山。
灕山上的趙客山莊,是他的居所。
還未及叩門,侍從景槐便迫不及待地將朱漆大門打開,見他歸來,忙不迭地將傘舉過他頭頂,將他拉進來,這邊探出頭來四下張望著,口中道︰「公子,你身後沒有人吧!」
那人推了他的傘,淡笑著擺擺手,一邊走一邊道︰「不用看了,沒有!」
景槐這邊點點頭,但仍是不放心地張望了一會兒,這才回過身來,跟在那人身後。
整個山莊靜謐一如往常,在石徑上走時,只能听得到淅淅瀝瀝的雨聲。
室內,燭光隱隱。
此刻剛過子時,莊中諸人早已入夢,唯有景槐神色慌張地跟在那人身後,也不見困倦之意。
那人剛剛換了衣服,還沒坐定,只听景槐道︰「公子沒受傷麼?」
「我——沒有。」那人捧起茶盞,隨口道。
「太好了!」景槐听出他語氣中的停頓,忙湊了過來,問道︰「就是說他受傷了?」
坐下那人淡淡一笑,將茶盞放在幾案之上,收了笑容,道︰「咽喉中箭,應當是……回天無力了。」他一邊說著,一邊用手點著自己的咽喉。
景槐緊咬著唇,狠狠點了點頭。
那人長噓一口氣,揮手道︰「你去休息罷,日後有人問起,我也不用囑咐你怎麼說,對不對?」
「公子放心,景槐知道!」他一邊說,一邊俯退了出來,只余那人在房中。『**言*情**』
那人獨自靜默了一會,起身將燭台拿起,燭光漸漸籠在適才月兌下的黑衣之上,漸漸地,火焰中,那黑衣成為灰燼。窗外,雨聲依舊,打在竹木之上,一如往常的聲音。他緊閉著雙唇,良久,背靠著座椅,沉沉睡去。
三日後,臨近正午的時候,門外的僕從跑來稟告,說莊外有幾名官服打扮的人,像是自京中來的。
「他們來做什麼?」景槐听到那僕從的描述,心中緊張,佯裝疑惑的樣子,問道。
「听那人說,是要拜見咱家公子。」
景槐咬著唇,半晌,道︰「我去罷!」說著便快步房門,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
朱漆大門打開的剎那,只見四名身著青色井陵紋樣官服的年輕人站在那兒,個個英姿勃,身形健碩,腰間挎著清水波紋的長劍,正抬頭端望著匾額上「趙客山莊「幾個大字。
「是六品護衛。」景槐見他們官服和劍上的紋樣,心里猜到幾分。這邊還沒踏出府門,便拱手行禮道︰「敢問幾位官爺有何貴干?」
那幾人見是景槐出來,不由得一怔,隨即反應過來。只見為那人上前一步,回了禮便道︰「卑職刑部校尉楊赫,奉命前來,別無他意,煩請兄台請你家秦公子出來,不敢耽誤太多時間。」
景槐听得「刑部」二字,不禁汗毛豎起,這邊急轉著眼珠,想推月兌過去,于是忙陪了笑容,道︰「不如幾位隨我進莊歇息一會兒,我就去叫公子出來。」
「不必!」為那人沉聲謝絕。
景槐一驚,正自為難,忽听得身後一人道︰「幾位來找我?」
回頭一看,不禁月兌口道︰「公子!」
那幾人也是一征,只見此人一身青色衣袍,華束頂,墨玉冠于其上,形容瀟灑,當真是俊朗之極。而注意到他同樣青色的衣袍之時,竟不由得自慚形穢。
那人正是秦驀。
他是已故太傅秦往玄之子,字泊諳。少年時便才名遠播,又是聞名遐邇的神射手。自他十六歲便隨父自洛陵前來灕州隱居,已是多年。因父親遺命,不得入仕,是故極少入京,也未曾考取功名,但才氣橫絕,未有繼之。
兩年前秦往玄病故,他便成為趙客山莊的主人。
「見過秦公子。」幾名校尉俯道。
秦驀回了禮,淡淡笑道︰「在下只是山野草民,怎麼擔得起幾位大人這麼大的禮?」
為那人拱手道︰「卑職楊赫,本無意打擾公子,只是奉命前來,所以……所以……」
「大人有什麼事盡管直言罷。」秦驀見他面露難色,隨即道。
「是。」那人低聲道。
「不如到寒舍談?」秦驀微笑著相邀。
那人連忙擺手,這邊道︰「若非要事,卑職幾人也不敢登門叨擾。只是……」他忽地放低聲音,「只是三日前,中秋夜宴,大司馬在自家府門前被人害了。」
「哦?」秦驀佯裝震驚。
「是真的,公子噤聲!」那人連忙提醒,又相視左右,只見那三人也紛紛點頭,續道︰「聖上責令務必在十日內找到刺客!」
「大人勿憂,若是有什麼需要在下效勞的,但說無妨。」秦驀見他幾人神色憂慮,便順勢說道。
那人連連搖頭,「不不不!」他環顧左右,續道︰「今日之事還望公子不要聲張,畢竟此事水落石出之前還不能……不能——」
「我懂。」秦驀頜,復又抬頭,疑惑地望著楊赫幾人,輕聲道︰「但是兄台此來,不會只是告知在下而已罷!」
楊赫見他開口相問,便硬著頭皮道︰「卑職奉命,要徹查灕州,任何地方都不能放過。」他此前早聞秦驀才名,卻從未得見,如今見到,本就是欣喜萬分,竟有些語無倫次了。
「既是王命,楊大人又是奉命行事,我哪有拒之門外的道理!」秦驀如是說著,便差人引路,邀楊赫幾人進莊。
「卑職不敢!」楊赫退後一步,急道︰「卑職哪有搜查趙客山莊的道理!」
秦驀見他態度竟如此真誠,心下百感交集,只道︰「楊大人切勿推辭,若你不搜,日後怕會有別人來,何況我秦府也是光明磊落的,又有什麼不能搜?這樣一來,你也好交差不是麼?」他這邊說著,便叫景槐拽了楊赫幾人,進了府門。
楊赫幾人初到趙客山莊,也不敢造次,只是象征性地查看了幾處地方,便推辭要走。秦驀拉住他們四人用了午飯,方才讓景槐送他們下山。
幾人千恩萬謝,便匆匆告辭。
待景槐送走幾人,已是傍晚。
秦驀獨自坐在桌前,凝神望著硯台。
「公子,送走了。」景槐見他不語,開口道。
秦驀淡淡笑了笑,道︰「送走了好。」說著看向景槐,「此事與我再無干系了。」
景槐哈哈大笑,指著窗外道︰「公子隱居灕山,怎會與大司馬遇刺之事有關?也難怪那幾個校尉難為情。」
秦驀默然,半晌,愴然道︰「他們到底那麼信得過秦氏中人,父親九泉之下,也當告慰了。」
他父親秦往玄早年是衡帝的授業恩師,師生感情甚篤,加之年齡相若,也可稱得上是知己一般。然而已泗年九月,衡帝弒兄,奪得皇位,也正是那一年起,秦往玄憤然辭官,歸隱灕州,此後再不入京。
而衡帝雖多次挽留,卻也無益,只得派人在灕山建了這座趙客山莊,供秦氏一門暫居。而秦氏,自那時起,便被視為氣節傲骨的象征。山莊的名字,「趙客」二字,也正是取自《俠客行》中的「趙客縵胡纓」,就如秦往玄所想的——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
而今之事,也確實難以讓人聯想到秦驀身上。
景槐退了出去,秦驀走到桌案前,看著父親留下的石硯,心中酸楚,眼中隱隱似有淚光。
本來,重陽國宴,是一年一度的盛會。
衡朝自國之初建,迄今,已逾百年。
而洛陵,是衡朝帝都。
大司馬鄭信,掌邦**機政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當年衡帝弒兄奪位,幸得鄭信與太尉羅疏隆襄助。
而鄭信之女,鄭懿,也即將成為太子正妃。
若鄭懿封妃,則鄭氏再無衰落之可能。
那一日,陳王微服前來之時,便如是說。
秦驀弱冠之前,曾承陳王恩澤,如今陳王親自登門,斷然沒有拒絕的道理。
「我早知你無意朝中黨爭,只是若非萬不得已,本王也不會前來求你。」陳王聲淚俱下。
「父親遺命,泊諳此生,不能入仕。」秦驀答。
「一切都已備好,只要你肯來,只需一箭,一箭便成!」陳王斂衣下拜,「與仕途全無關系,只當是幫了本王。」
秦驀終是答應下來,那日大司馬鄭信剛剛出府,方邁出兩步,秦驀的箭便直射過去,插入他咽喉,一瞬間,血濺四方,無力回天。
他匆匆上馬,直奔灕州……
血氣透過已死鄭信的脖頸,彌漫了整個帝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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