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十一年前。」陳顯邊說著,邊轉動視線,將目光移到乙三身上,「我剛七歲,他也是。」
乙三微張著嘴,半晌沒說出一句話。
按說這種事情並不值得令他驚訝。就算當時祁愛白還年幼,但小小年紀比他遭遇更慘的人多了去了,不說別的,單說乙三自己,幼年時過得也不平靜。然而……
為什麼偏偏是祁愛白?
那小子又蠢又笨,唯獨只有家境優渥,分明就是個一輩子嬌生慣養的紈褲子弟,就該一輩子被人捧在手心中長大,一輩子不知人間疾苦才對,為何偏偏也曾遇到過那樣的事情?
「那件事你也听說過吧,十二年前,他的父母遭遇流寇襲擊,雙雙身亡。」陳顯繼續平平淡淡地道,「當時他和祁姑娘也在場,被許師兄偶然救下。但在許師兄趕到前,他已經受了重傷……好在後來總算救了回來。」
乙三嘆了口氣,心中說不出的不痛快。
那件慘案他當然知道,然而竟然直到此時,他才將這種慘事與那個看起來沒經歷過一點風雨的臭小子聯系在一起。
「自那之後,大抵是因為將許師兄認作了救命恩人吧,他便開始日日在這山門前跪拜,希望玄劍宗能夠將他也給收了。而當時的陸掌門還有各位長老,都認為他的身體狀況完全無法習武,並以此為由,始終拒絕。于是他消停了好長一段時間。結果長老們還沒來得及松一口氣,大概也就半年多吧,他又來了,還是跪在山門前,說自己的身體已經養好,請求宗門再考慮考慮。」陳顯說著,忽然笑了起來,「當年的祁師兄真是……不知道有多倔,和現在判若兩人。」
「後來呢?」乙三笑不出來,只催促著,「他就成功了?」
「哪有那麼容易?身體狀況說不通了,宗門就開始說他天賦不行,還是死活都不願意收他,他就繼續每天在山門前跪著。」陳顯道,「就連他那個妹妹,那時剛剛接手祁家,本來就忙得兵荒馬亂的,都還抽空特地來了一趟,和陸掌門關起門來理論了好半晌。具體理論了些什麼,我們也不知道。之後不久,到底還是沈師叔心軟,終于做主收他為徒。」
乙三無奈地嘆道,「他到底還是倔贏了。」
「是啊。」陳顯點了點頭,忽然話鋒一轉,「有句話,你千萬別告訴他——其實吧,那時他是我的偶像。」
「什麼?」乙三扎扎實實吃了一驚。
「你大驚小怪個什麼玩意?」陳顯斜眼瞅他,「我那時就是佩服他,佩服他竟然能夠那麼倔,佩服得不得了。怎麼的,不行?」
「……行,當然行。」
「那個時候吧,他還不認識我,哪個核心弟子會去在意一個入門弟子?我卻一直看著他,就想看看他還能倔多久。」陳顯收回視線,繼續道,「在他入門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是所有弟子中最勤奮的那一個。但宗門從來不會無緣無故說一個人天賦不行,無論他如何勤奮,每次門內考核,排在最末的總是他。」
「但你還是佩服他?」
「是又如何?」陳顯冷哼一聲,「那段時間,每次看著他,我就會想︰他都能那麼努力,我又有什麼理由放棄?」
說完了這句話之後,他沉默了許久。
「我的天賦沒有他那麼差,但是也算不上好。」半晌後,陳顯終于又繼續說道,「宗門雖然收下了我,卻不看好我,不然我也不會那麼多年一直只是個入門弟子。我當時壓力很大,經常想著或許還是退出宗門比較好,或許我從來就不該和父親說我想要習武,那樣至少不會害他丟掉他的縣令之位。」
「你父親曾是一方縣令?」乙三又有些意外。
大雍國不比其余的小國。大雍的朝廷是一個龐然大物,江湖也是。為了不互相影響,這兩個龐然大物多年來不僅井水不犯河水,還在暗地里制定並遵循了諸多規則。其中很重要的一條便是︰不允許同一個家族同時牽扯入兩方勢力。
至少明面上不允許。
將自己的兒子送入武林宗門,不僅等同于自斷仕途,同時還斷了家中所有人的仕途。
「如果我退出玄劍宗,父親或許還能再度獲得官職,但祁師兄總是能讓我覺得,我還應該還堅持一下。」陳顯笑道,「于是五年後,我成為了那一年的門內弟子第一名,並終于被師父看中,拜入到了他的名下,成為玄劍宗的核心弟子。父親也來信告訴我,他以我為驕傲。」
看著他那一臉意氣風,乙三忍不住提醒,「我在問你祁兄的事情。」
「急什麼?」陳顯橫他一眼,「就在師父收下我的那天下午,祁師兄便來找我了。」
「他去恭賀你?」
「不,他撲過來揍了我一拳。」
「……」
「當時他罵了些什麼來著?‘你是個什麼東西,憑什麼也能和我平起平坐?’大概就是這樣。」陳顯道,「然後我就將他摁在地上打了個半死。」
乙三扶額。
「沒過多久就是核心弟子的門內考核,我得了倒數第二名,獨獨打敗了他。」陳顯繼續道,「那天晚上他又哭著跑來揍我,又罵了些什麼來著?‘你這個渣滓,為什麼也能超過我?’然後又被我打了個半死。」
乙三抽了抽嘴角,一點也同情不起當時的祁愛白。
「第二天我去校場晨練時,現他竟然不在。」陳顯道,「那是他五年來第一次缺席。」
乙三覺得自己還是應該為祁愛白說句話,「他一定是傷心了。」
「是的吧?後來我去他的住處找他,看到他正抱著被子哭。我這才知道,他那些年原來過得那麼壓抑。堅持五年,沒有一點進步,只因為從頭到尾都是最後一個,才一直自欺欺人地勉強支撐著。結果我忽然從入門弟子升上來,一下子就超過了他,他接受不了。」
乙三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沉默了片刻後問道,「你勸解過他嗎?看在他激勵過你那麼多年的份上。」
「當然有。」陳顯道,「我把他拖出來,又打了個半死。」
「……」乙三暗道︰玄劍宗弟子安慰人的方式都這麼奇葩嗎?難道這是傳統?
「結果他竟然徹底放棄了!連劍都不願意再握,不管怎麼激他都沒用!」陳顯罵道,「真是個懦夫!現在竟然連玄劍宗都不敢待了,居然說什麼要退出……我當年真是看錯了他!」
乙三抬起頭望著天,覺得自己還是挺理解當年的祁愛白的。
陳顯卻是已經將乙三當成了至交好友。
「話說回來,我就是在那段時間,覺得他還挺愛的。」他舌忝了舌忝嘴唇道,「尤其挨揍時的模樣,簡直愛死了。你難道不這麼覺得嗎?」
「……」
乙三︰媽呀,原來這小子是個變態。
匆匆和陳顯告了別,乙三決定以後還是要將祁愛白藏好一點,堅決不能再讓他暴露在這種變態的目光之下。
當他回到祁愛白住處時,卻現祁愛白不在。
他又找去許雲的住處,現許雲正一個人在屋子里處理事務。
乙三頓感不妙,連忙漫山遍野地找,終于在一處樹冠上找到了祁愛白和肖靈。
祁愛白已經睡著了,正歪在肖靈懷里。
乙三站在樹下,大怒。
但還不等他做出什麼反應,肖靈低頭看了他一眼,卻是忽然松開了手,竟然直直把祁愛白給丟了下去。
乙三連忙接住,祁愛白沒醒。他再一細看,現祁愛白果然又是陷入了那種莫名其妙的熟睡狀態。
「你做什麼?」乙三抬起頭質問道,「萬一摔著了怎麼辦?」
肖靈沒有回答,甚至沒有再看他。
這一瞬間,乙三忽然覺得有些不對。肖靈分明還是那個肖靈,卻令人感覺比下午見面時要冰冷許多。
接著肖靈從樹上翻身下來,踢了踢腳上的泥,笑道,「有你在,摔不著。」
這一笑,又將那種冰冷的感覺給打破了。難道剛才那是錯覺嗎?乙三有些拿不準。
肖靈朝著他招了招手,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乙三一個人默默將祁愛白給扛了回去。
祁愛白果然睡得一如既往的死。乙三再度嗅了嗅他口腔中的味道。這次沒有酒味的干擾,祁愛白也沒有中途醒來,但乙三依舊一無所獲。
第二日清晨,趁著祁愛白還沒醒,乙三又去找了肖靈。
「昨天晚上你離開之後?愛白告訴我他在比斗大會上僥幸贏了一場,然後我一時興起,拉著他練了一會劍。」肖靈還是平常的模樣,半點不見昨夜的冰冷,「不過他一副很勉強的樣子,也就沒練很久……怎麼了?」
「他有沒有吃什麼奇怪的東西?」乙三問。
肖靈瞧了他一眼,以為他是在懷疑自己加害祁愛白,有些氣惱,「我們吃的什麼,他就吃的什麼,不如你自己去問他?」
「他還睡著。」乙三道,「昨夜他什麼時候睡著的?」
肖靈挑了挑眉,有些不耐,但看在乙三是為祁愛白擔心的份上,始終好好回答,「練完劍後,我帶著他到樹上看了看夜色,然後他忽然就睡著了。能是累著了吧。」
乙三皺眉深思了片刻,又問,「那時他有內力嗎?」
肖靈搖頭,「我沒注意。」
「我听許雲說,你兩年前掐過他的脖子。」
「……是的。」肖靈望天,「你不會打算現在為他算賬嗎?」
乙三搖了搖頭,「我只是想問,那時候他是否有內力。」
這個問題真是太考驗人的記憶力了……肖靈沉默了半晌,終于答道,「沒有。」
乙三深吸了一口氣。
「怎麼了?」肖靈問。
「我懷疑一件事。」乙三道,「有人在用藥物化去祁兄的內力。」
肖靈一愣。
「自從他拜入了玄劍宗,十年來,一直。」乙三道。
「但是誰會那樣做?」肖靈有些難以相信,「誰能那樣做?」
他說完之後沉默了片刻,又問,「你之所以告訴我,是因為你已經有了懷疑的對象,是嗎?」
乙三點頭,「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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