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愛白又做了那個夢。
夢中他還是站在那處山崖,手中還是握著那柄滴血長劍,身後還是守著那些他從未失去過的家人。並且,他身旁還是站著那麼一個人,與他相視而笑。
這次他終于看清了那個人的模樣。
微薄的嘴唇,細長的雙眸,身材頎長,眼角微翹,看起來是一副頗傲慢的面相,卻總是溫暖柔和地笑著,初見便令人覺得自然又親近,一旦對上那泛著盈盈水色的目光,又忍不住想要深陷進去。
祁愛白自床上睜開眼,看著窗外晨光,回憶起夢中的情形,臉頰不禁微熱。
自己好像……已經有點陷進去了。
他穿好衣物,下到地上。
「易衫!」
祁愛白屋內屋外尋了一圈,沒找到對方的身影。
直到問了在附近巡守的小弟子,他才得知乙三已經一早就出去了。
再多問幾人,又有人告訴他,不久前剛剛看到乙三與肖靈同行。
祁愛白呆了片刻,想起之前那兩人間的情況怎麼都談不上友善,頓時有些心急,連忙問明了方向趕去,生怕他們又杠上。
追了沒多久,就是玄劍宗內一處不常有人的空地,而後他果然就听到了一陣爭執聲,似乎是肖靈正在激烈地反駁著什麼。
「許雲怎麼能……」
剛剛說了這幾個字,但還不等祁愛白听清楚一句話,肖靈便察覺到了腳步聲,朝他這邊掃了一眼,立馬閉了嘴。
「易衫、阿靈。」祁愛白跑過去,察覺到這氣氛有些微妙,不禁問道,「你們在說什麼?」
「沒什麼。」肖靈按捺住火氣,不忿地瞥開了視線。
「嗯,確實沒什麼。」乙三微笑。
肖靈瞪了乙三一眼。
乙三繼續微笑,「我只是想情肖少俠幫忙,驗證一些事情。」
肖靈恨得牙癢癢,當著祁愛白的面又不好作,只撂下一句「想得倒美,我壓根不信你的鬼話」,轉身就走。
祁愛白見肖靈是起了真火,連忙拉了拉乙三的衣袖,「你們究竟說什麼了?」
乙三看肖靈果真走遠,也不著急。
他抓著祁愛白的手,佯裝哀怨,「你是在擔心他,還是在擔心我?」
祁愛白想要將手收回,卻被乙三抓得死緊,只得到,「上次要不是師兄,你差點就傷了他。」
「那次明明是他先偷襲!」乙三微醋,「至于我,你放心吧,看在你喜歡他的份上,我不會真招惹他的。」更何況以肖靈的武藝,他也招惹不起。
「我不是……」祁愛白想解釋自己只是不希望他們兩個真打起來,然而一抬頭,又對上乙三那水盈盈的眸光,頓時臉上一紅,連忙低下頭去。
乙三以為他這副羞澀模樣全都是因為肖靈,不禁更醋。好在這份醋意積在他心里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很快便被壓了下去,故作淡定地開口道,「我們在玄劍宗已經過了一夜,你見了你的師兄,也見了你的心上人,是不是該回去了?」盡管如此,話語間還是有掩不住的酸意。
「回去?」祁愛白一愣。
「你忘了我們的當鋪才剛剛修葺到一半?」乙三斜他一眼,「你還想不想開業了?」
祁愛白心虛不已,連忙點頭。
「還有一事……」乙三躊躇著要怎麼開這個口,「等到穩定了之後,我覺得我應該找個時間去拜會一下……嗯,拜會一下你那個妹妹。」
就這麼直接說出來,會不會太唐突了?乙三有些擔憂,又覺得以祁愛白的遲鈍,應該現不了自己的唐突,也起不了疑。
然而祁愛白卻再一次羞澀地低下了頭去。
「是嗎?」他紅著臉道,「你也覺得……你是時候該去見見我的家人了嗎?」
乙三︰「……」這小子想哪里去了?
他伸出手捏了捏祁愛白的臉,促狹地笑道,「你難道是在為我臉紅?」
祁愛白看他一眼,撥開了他的手,而後磨磨蹭蹭地轉過身,一言不地走回了住處。
他出來得急,連早點都沒用,現在肚子正餓著。
直到了住處門口,祁愛白才稍稍回過頭,看著一直跟在後面的乙三,告訴他道,「我昨晚做了一個夢。」
乙三略顯訝異。
「夢中有你。」祁愛白說完,紅著臉推門進屋,將乙三關在了屋外。
這次離開祁家之前,祁愛蓮便告訴過他,他應該要找一個喜歡自己的人。之前乙三的表現,令他遲疑過或許乙三就是那個自己該找的人,但他們到底僅僅是因為酒後失態才會在一起。祁愛白無法確定乙三究竟是不是真喜歡自己,直到現在,他依舊無法確認這一點。
結果這次來玄劍宗,先是現自己面對肖靈的心態變了,後又是那個夢,反而讓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思。
不管怎樣,從那段對肖靈的感情中走了出來,總歸是件好事。就算乙三當真並不喜歡他,難道還能比那毫無指望的兩年暗戀更糟糕嗎?
吃飽喝足之後,祁愛白開始帶著乙三向眾人辭行。
師兄師姐們笑著祝他們生意興隆。沈知秋依舊砸吧著嘴埋怨祁愛白不夠孝順,但听說他已經下手經商,笑得眼楮都快看不見了。
最後要找許雲時卻是有點麻煩,因為陳顯終于磨練好了那套劍法,正胸有成竹地要給許雲看。于是許雲將陳顯領到校場,邊看邊指導,一時圍觀者眾多。
祁愛白原本打算等著陳顯演練完再去打個招呼,但看著看著便心神激蕩,忍不住也沉浸其中,融入到了圍觀人群里。
乙三則早就將那劍法看過好幾遍,自然不會再有興趣,一時無聊至極。
他在樹上尋到了肖靈稍有些落寞的身影,于是翻身上去,隔著個樹干坐在了肖靈身側。
肖靈冷眼看他,依舊面色不善。
「其實我並沒有懷疑許大俠。」乙三解釋道,「只是愛白那些年與他那樣親近……我不相信他會不知情罷了。」
「誰管你?」肖靈道。
乙三沒有再說。肖靈不願意幫忙也不是大事,他自然還能找到其他渠道,沒必要一再爭取。
當他打算下樹時,肖靈卻又叫住了他。
「你對愛白是認真的?」肖靈問。
乙三挑眉,「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如果不是,你就盡早滾遠一點,不然我砍死你。」肖靈道,「如果是,我倒是不會砍死你,但是也不看好你。」
「……」
乙三深吸一口氣,卻還是很不服氣,「為什麼?我哪里不好?」
肖靈斜眼瞧他,「為了愛白,你能拋棄什麼?」
乙三語塞。片刻後他覺得不對,反駁道,「難道不拋棄就不行?」
「至少你得拋棄讓別人公正看待你的指望。」肖靈抱著劍,稍稍弓起身,將下巴抵在劍柄上,「哪怕是現在的大雍,世人能接受兩個男人在一起,卻無法公正地看待這兩個男人。他們永遠會認為,兩個人在一起,必定是其中一個依附了另一個,就像女人必定會依附男人,而所謂斷袖,也不過是一個男人依附了另一個男人。如果其中一個還有權有勢或者有錢,那就更糟糕了,因為這個人一定會是被依附的那一個。」
乙三愣了愣。這是他從未思考過的事情。
「就算不管別人怎麼看,兩個人要在一起,至少有一方總得要拋棄點什麼。」肖靈繼續道,「如果一個人成天在東邊,一個人成天在西邊,誰都不願拋棄自己原本的位置到對方身邊去,又怎麼能走得遠?」
乙三覺得對方舉的例子意有所指,這令他有點不安。
「就像你和許雲?」他卻還是尖刻地反駁著,「難道你已經拋棄了一切,完全依附他了嗎?」
肖靈停頓了片刻。
乙三笑了笑。
肖靈回敬他一個笑容,「我本來就一無所有。」
乙三仍舊笑著,只是那笑中帶著許多不忿。
他終于不再搭理肖靈,一個人落回到地面上。
其實仔細想想,對方只是說了一個非常簡單的道理︰兩個人在一起,不磨合怎麼行?但乙三還是不爽,太不爽了,說什麼也不願意承認這個道理。
如果一定要磨合,一定要有一方有所拋棄,那也應該是祁愛白來磨合他,也應該是由祁愛白去拋棄!
就在他這麼想的時候,祁愛白已經現他忽然不見了身影,正四處張望著,好不容易尋到了他,又給了他一個微笑。
這微笑令乙三心中軟了一點。
半個時辰後,許雲終于講解完,祁愛白也上前去向他和陳顯告了別,肖靈則直接在樹上向著他們招了招手。
隨後他們便離開玄劍宗的山門,進了去江陵的馬車。
車內,乙三擁著祁愛白問,「愛白,你以後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祁愛白乖乖倚在他懷里,「我們不是已經在一起了嗎?」
「不,我說的是以後。」乙三咬著牙,「一直。」
祁愛白抬頭看他,臉上一如既往有些紅,更多卻是困惑。
「我去哪兒,你就去哪兒。」乙三解釋道,「一輩子在我身邊。」
祁愛白低下了頭,雖然沒有說話,卻明顯不太意。
乙三輕吻他的額頭,想要令他軟化。
祁愛白果然有些松動,卻還是埋怨道,「為什麼不是反過來?」
「……」
「愛蓮怎麼辦?」祁愛白又問。
乙三暗道︰你那個妹妹能干成那樣,缺了你又怕什麼?
不過這麼早就逼他,確實有些操之過急……都是肖靈那席話給鬧的,平常他不會這麼不淡定。
「師父怎麼辦?師兄怎麼辦?阿靈又怎麼辦?」祁愛白還在細數,完了忽然想起還有一個問題忘了問,「你以後打算去哪,遠不遠?」
乙三沉默著吻了吻他的臉頰,而後道,「開玩笑而已,別這麼認真。」
看著祁愛白那略帶羞怒的模樣,乙三輕笑著,暗道︰當務之急,還是得先將人給吃到嘴里。
談笑間,馬車便入了江陵。
兩人回到那家店里。這兩天修葺的工人並沒有偷懶,已經整好了大半。
約莫十天後,這家當鋪便正式開業,掛上了「安易當」的牌匾。
那柄被乙三黑下的扇子掛在店鋪正對大門的牆上,充當著鎮店之寶。祁愛白負責掌櫃,乙三負責監督。
雖然之前訓練了十來天,祁愛白新上任還是搞得手忙腳亂地,如果不是乙三在身邊,說不定已經虧了本。
再過幾天,祁愛白便基本上了手。
都說當鋪來錢快,不是沒道理的,僅僅這麼幾天,他們就收到了好幾件當了死當的好東西。畢竟祁愛白財大氣粗,眼光也好,又不隨便坑人,剛開業就打了個好名聲,一時間江陵的老百姓有好東西都願意往這邊送,倒是壓過了好幾家老當鋪。
那些老當鋪也不著急︰這一行水深著呢,區區一家新來的,名聲再好又如何?沒有雄厚的資本做底,生意越好關門越快。
偏偏就資本這一條……祁愛白一點也不怕。
等到那些老當鋪現不對時,乙三已經搭上了出貨的好路子,好些沒當成死當的東西也被人連本帶利的取回,安易當終于止住了以銀換物的缺口,開始源源不斷積攢起銀兩。
而後不過又過了半個月,買下店面的八百兩本錢便回來了。
乙三卻還不甚滿意。他掰著手指頭算著︰半個月八百兩,一個月一千六,算上收益的起伏,約莫四個月才有五千兩左右……這才是當初祁愛白一伸手就甩給自己的數!
慢,果然還是太慢了。
一年也就一萬五千兩,還要扣去給祁愛白的七千五,剩下那半給平常人家自然也能算是一筆巨款,但他如果當真只交七千五百兩回去,杯水車薪不說,絕對能讓那個除了下命令外沒一點靠譜的主子擠兌死他。
果然還是必須得撈外快啊!
乙三模著下巴,嚴肅思考著要如何在不被祁愛白覺的前提下,選擇一個足夠有效率的外快。
一回頭,他現祁愛白也在盯著某處愣神。
乙三順著祁愛白的視線一望,看到了之前自己雕的那堆木雕。那段時間他一直監督著別人動工,幾乎每天一個木雕,開業之後也沒扔,就擺在一起當個裝飾,還頗有點壯觀。
他一眼就瞧出祁愛白的目光究竟落在了哪——就是他無意中雕出來的那個女人。
乙三走過去,將那女人拿起。祁愛白果然有了反應,立馬撲過去從他手中將那女人奪下,又放在原處,繼續盯著看。
「有什麼好看的?」乙三道,「你要不喜歡,我馬上把它劈了當柴燒。」
「別!」祁愛白連忙阻止,臉色微紅地道,「我很喜歡。」
乙三挑了挑眉,看著那木雕的眼神更不善了︰雖然他一向知道這個女人魅力極大,又最擅長勾引人的伎倆,但這只是一個木雕而已,不至于那麼邪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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