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德羅不知道游了多久,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麼暢快的游泳過了。
當然也很有可能,她此生都沒有這麼暢快的游過,過往歲月中她可以隨心所欲的次數實在不多,如果能夠自己決定晚餐的內容就已經算得上是極大的自由了。
她從來沒有這樣過……除了那一夜。
除了她第一次從懸崖上的高塔一躍而下,她本想就這樣結束自己的生命,然而她卻一頭扎入了海中。
冰涼的海水漆黑腥咸,她渾身濕透在黑暗中仰頭看到隔著水面波瀾起伏的一幕夜空,繁星皎月亙古未曾改變,她沖破水面露出頭來,那時她的頭發還很長,長得像是濕透的海藻緊貼在她的手臂上。
夜風中仿佛听到海水在唱歌,那是她第一次嘗到,自由的味道。
那些來捕捉她的人在海面上設下了魔法,她開始漸漸的失去意識,她慢慢的癱軟下去,沉入水中,麻痹使得她無法合上瞬膜,海水刺痛了眼楮,她的眼淚從面上蜿蜒流過,在海水中飄蕩開星光碎屑一般的銀色。
月亮在海水的另一邊柔軟的搖晃,她听到鮫人們成群結隊的浮上海面,坐在礁石上唱歌。
「這碗是誰的月光,一口燙得心慌,離開前我把它喝光,把家鄉刻在心上。
你要去的是什麼地方,有沒有星星指引方向,若是你再不回來,把月光帶在你的身旁。
在那比這更深更深的地方,海水漆黑,沒有光亮,你靜靜的躺下不再歌唱,家鄉就在此方。
我們齊聚一堂對月歌唱,把眼淚灑在天空閃閃發光,如果你的靈魂抬頭看見,那就是你要回來的方向。
游子啊,那就是你的家鄉,在這海的天上,天的彼方。」
那是從未听過的調子,就像是從夢里唱來,帶著不太清醒的囈語。佩德羅口齒不清的跟著喃喃,眼中一熱就要哭出來。
可是她知道她是不能哭出來的,鮫人的淚是絕世的珍寶,永遠不為痛苦而流。
她仿佛听見她母親的聲音,那調子在她最深的記憶里潛藏。她又仿佛听到她的兄弟,盡管她並沒有兄弟,也沒有其他的親人。但是她就是听到了,她的母親,兄弟,她的親人,朋友,在海水的另一邊用悲傷的調子唱著歌謠,在每一個夜里,隨著水波起伏,隨著浪花破碎。
他們不停的呼喚著她,要她回去,回到家鄉。
佩德羅從水中沖出來,她臉上濕漉漉的,但是她不敢擦,她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忍住了沒哭,萬一眼淚沾到了衣服上,那將為她帶來巨大的災難。
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但是她確定她一定是到了戰線的另一邊,因為就在天黑之前她才繞過了人類在水中設下的防御,她一直往前游,而此處已經萬籟俱靜,杳無人煙,她應該是安全的。
佩德羅從水中出來,手中仍握著卡羅琳的刀,卡羅琳因為用的是獸人常用的雙刀,並不大,對于佩德羅而言或許還能算是差強人意的武器。她握著刀上了岸,河流正穿過一片樹林,她無法確定自己是否到對了地方,但是她必須上去看看。
她走上山丘,黑夜無法給她的視線造成阻礙,雖然夜風寒冷而她渾身濕透,但畢竟已經快要夏天了,再寒冷也有限。她走了一會兒稍微放松了精神,結果她剛一放松精神,隨著右腳落下,腳下升起一片光芒,她瞬間就被一股力量給壓制住了。她手上一松,刀落在地上,那股力量將她摜在地上,仿佛一片發光的網將她按在地上動彈不得。
佩德羅一驚之下奮力掙扎,然而她越是掙扎光網就壓制得越緊,枯葉和泥土粘了她滿身,忽然一個聲音興味索然的說︰「我還以為來了個夜宵呢,竟然只是個小姑娘。」
來者的聲音頗為平淡,不知道他做了什麼,光線暗淡下去,而佩德羅也重新獲得了自由。
那是一個老年男人,長發花白梳得一絲不苟,長長的胡須垂落胸前,整齊得和頭發如出一轍。老人輪廓深刻,刀削斧鑿一般的面容年輕的時候必定是非常英俊的,即使此時上面已經被時光刻上了道道縱橫,也仍可看出往日端正之貌。老人生得十分高大,即使年紀不小,但身軀卻異常挺拔,穿著一身銀灰色的繡花長袍,一身儒雅氣質。
「老家伙不喜歡吃魚,小歐卡西斯。半夜三更的從水里上來,你是五族聯盟的戰士?」老人有一雙湛藍的眸子,黑夜中似乎能發光一樣,那雙眼楮帶著無與倫比的睿智和犀利,仿佛沒有什麼能夠蒙騙它。
佩德羅退後了一步,搖搖頭。
老頭哼了一聲撇撇嘴,坐在一塊擺在篝火旁的石頭上拿了一根樹枝撥弄著火焰——這麼近的距離,佩德羅來的時候怎麼就沒看見這里有個營地?
不知道,一定又是魔法師們的障眼法,她一點也不想深究,她只想離開這個看上去非常強大厲害的老頭。
「沒錯,老頭子是個魔法師,老頭子我還是個人類,但是我對屠殺小孩沒什麼興趣,你大可以不用那麼緊張。」老頭又看了她一眼,拍拍手上的灰從自己懷里拉出一根銀鏈子,鏈子上掛著一個掛墜,老頭伸手進去模了幾把,嘴里嘟囔著什麼︰「好了,我可沒有養過孩子,不知道要怎麼哄小孩,我這里還有些樹葉餅干和女乃糖,嗯?」
他把手掌向著佩德羅攤開,老人的手掌很大,干淨而且紋路清晰,那些可愛的糖果和餅干躺在他的手上,如同他坦然的眼神一般沒有絲毫惡意。
佩德羅不知該如何是好,她天生不會拒絕別人的好意,又不擅長做個無禮的人。
「謝……謝謝您……」她對老人欠了欠身子,然後準備婉言謝絕,然而老頭子手一抬,那些糖果和餅干就都飛了過來,輕柔的落在佩德羅的手里。
佩德羅漲紅了臉,不甘心的辯解了一句︰「我……我不是小孩子……」
「唔……或許以人類的年齡而言你不是小孩子了,但是你不是還沒有選擇自己的性別嗎?在鮫人社會里沒有性別的鮫人即便到老也是未成年。」老人不以為然的聳聳肩,從掛墜里掏出一大把餅干和糖︰「好了,有人說老頭子不該吃這麼多甜食了,都給你吧。」一大把的糖和餅干都向著佩德羅飛過去,佩德羅趕緊接著。
「那麼,你是五族聯盟的戰士嗎?」老人又問了一次。
佩德羅搖搖頭︰「我不是。」
老頭子點點頭︰「不是好,你還那麼年輕,可不該死在戰場上。」他見佩德羅還站著,便招呼道︰「過來坐下呀,你要站上一夜嗎?大半夜的到處亂晃可不是好習慣,好了,我知道你們這些種族就是喜歡晚上不睡到處跑。可是你至少把衣服烘干吧,鮫人也好,什麼也好,小孩子要好好照顧自己,這世道除了自己也沒有人會幫忙照顧你了。」
他拿出一條毯子扔過來,然後佩德羅腳下靠近篝火的地方也多了一塊石頭,佩德羅猶豫了一下,道謝坐下,把毯子披在身上。她嘗了一塊那些樹葉形狀的餅干,從楓葉上咬掉一個角,香而脆,還有甜甜的楓糖味。
「對不起,我能問嗎?您為何也在晚上……到處晃?」佩德羅問。
老頭子不高興的瞪了她一眼︰「你竟然說一個老人家半夜不睡四處閑晃?那是只有年輕人才會干的事!我只是在散步,現在我累了,所以我就坐下休息一下!」老頭子瞪人很凶,嚇得佩德羅連連說
對不起,不敢再多問了。
「我去見了一個老朋友。」過了半天,老頭子自己說起來了,他用一個錫壺裝了一個水球放在火上煮,然後拿出了一套茶具開始煮茶。他的掛墜里還翻出來一個裝滿了圓形棒棒糖的罐子,一頂尖頂帽,一個綠色的水果蛋糕,一條有他整個人那麼高的魚。他把雜物塞回去,打開罐子拿了幾根棒棒糖給佩德羅︰「喏,拿去吧,我那個朋友給我的,綠色的是薄荷味,我最喜歡的味道。」
他把水果蛋糕切開,給了佩德羅一塊,然後嘆口氣說︰「時間總是過得這樣快,有時候我會想,為什麼人類只有如此短暫的壽命呢?這真不公平。」佩德羅欲言又止,他見狀點點頭說︰「當然,當然,我知道其實沒有什麼不公平,只是也許我可能並不想當個人類吧。」
「我遇到那個朋友的時候還是很多年前,那時候局勢沒有這樣壞,五族與人類之間存在爭端,但是……你知道,人類和矮人,矮人和精靈,精靈與獸人,哪個種族之間沒有爭端?但是那時候你還能看見矮人的商隊滿大陸跑,奇珍商店里的鎮店之寶是精靈的附魔產品,鮫人的眼珠子只敢出現在黑市上,我們也能和異族交朋友。」他說到這里的時候,水開了,他抓了一把茶葉丟進去︰「他不是異族,我那個朋友。」
佩德羅很驚訝︰「他是人類?」
老人點點頭︰「他是人類。你一定听說過他的名字,他叫希斯。」
佩德羅的確從柏羅娜口中听過這個名字︰「我听說,他是一個很厲害的人。」
「沒錯。非常厲害。」老人贊同道︰「我毫不懷疑,自神離去之後,他是最有可能攀上巔峰的人。那是個天才。」
「我有位朋友說,他是世上最偉大的魔法師。可是……可是我在別處听說,最偉大的魔法師是萊昂納多•李斯特……」佩德羅很疑惑,但是看來這位老人也是個了不起的魔法師,也許他能解答?
「你朋友說的對,最偉大的魔法師是希斯。萊昂納多•李斯特,只是個被困在紅塵俗世里的可憐人。」他攪了攪茶水,抬起頭對佩德羅說︰「恕我沒有及時自我介紹,我,就是萊昂納多•李斯特。」
佩德羅捂住了嘴︰「抱歉……」她也站起身對老人補了一個自我介紹︰「我叫佩德羅,其他的,我想您已經知道了。」
李斯特點點頭,看了看佩德羅膝上那塊蛋糕︰「嘗嘗吧,精靈烤的。雖然蛋糕是人類發明的,但是我要說,這種甜膩膩的食物還是精靈做的最好吃。」
「啊……我多麼幸運,在我最後一次探望了朋友,然後準備轉身和我此生的摯友兵戎相見,我這老頭子一個人孤獨的坐在樹林里,滿月復心事,上天竟然送我一位小朋友。若是你不介意的話,佩德羅,咱們一起分享篝火的溫暖和甜美的蛋糕的時候,可否听我這糟老頭子倒一倒心頭的苦水?」李斯特抱著自己的膝蓋坐在石頭上,對著夜空大發了一通感慨,然後回頭笑眯眯的看著佩德羅,佩德羅果然無法拒絕,只好咬了一大口蛋糕。
所幸,那蛋糕確實非常好吃。
「你既然知道我的名字,想必知道我是北方魔法師聯盟的主席。噢,不過多年以前,我只是個到處瞎轉悠的流浪法師,沒有法師塔,沒有等級鑒定,我的能力來自天賦和一個半吊子的老師,我沒有任何可以繼承的東西,只有向這仁慈慷慨的世界去索取我想要的一切。而那個家伙呢,他有天賦,有無數新奇的點子,有世上最好的魔法大師指導,身為人類卻被當做精靈一樣在無盡森林里養大。我可真嫉妒他。」他說著狠狠的咬了一大口蛋糕泄憤,綠色的果醬沾在他的花白胡子上,他又滿足得眯起眼楮︰「要是我在無盡森林里長大我也一定能做得一手好蛋糕。」
「恕我打岔,李斯特先生,我知道這樣的輿論,說您是人類發起異族戰爭的領袖,您率先反對異族,請問,為什麼呢?」佩德羅忍不住問。
「沒錯。我知道我有多喜歡龍和精靈,甚至粗魯的獸人和矮人那些風吹兩邊倒的牆頭草,甚至冷冰冰的鮫人。多麼神奇的種族們,我曾經游走過很多地方,也曾交過很多朋友,但也是我,提議人類不應該依靠異族。」
「您說人類依靠異族?」佩德羅不太明白︰「可是我不覺得人類有依靠異族啊……」
李斯特笑了笑︰「所以說你還小呢。在戰爭爆發之前,人類上層社會中一直以能夠擁有矮人工藝的武器和工藝品為傲,以能夠擁有精靈制作的魔法物品為傲,以自己的領土里有龍居住相互炫耀。人類並不是每個人都能使用魔法的,可是對于龍和精靈這樣強大的生物來說,魔法與生俱來。他們是那麼的強大,以至于一條龍想要一座山谷作為他的領地,人類根本無法拒絕,只好要求龍以保護自己的國家作為交換。」
「但是事實上呢?那條龍真的會保護那個國家嗎?他也許會,也許不會。如果他履行諾言,那麼人類就要感恩戴德,奉上更多的酬勞感謝他,如果他不呢?人類能拿他怎麼辦?」李斯特攤攤手笑道︰「明白了吧?弱者在強者面前,沒有權利,只有義務。如果人類膽敢對龍不敬,不需要其他的龍義憤填膺,那條龍自己就能給自己出氣了。他也許會弄壞一座城市,也許會殺光附近所有的人,而人類毫無還手之力。而如果龍對人不敬呢?如果龍無意或有意的損害了人類的利益,又或者不小心踩死了人呢?誰會去為那個倒霉的人類鳴不平?」
「異族想要傷害人類實在是太容易了,而人類要保護自己卻是如此艱難。」老人的聲音終于在這夜第一次顯出了滄桑,他的嘆息沖淡了甜膩的楓糖,沖淡了果醬的甜蜜,仿佛撥轉時間的流動,將佩德羅帶去一個她從未去過,從未看過的時間。
「在過去,人類中的魔法師很少,因為達官貴族更願意去求得一位精靈坐鎮宮廷,或者干脆在國家中供奉一條龍。那個時候混血很吃香的,半獸人在軍隊里很容易升遷,而矮人工匠一般人根本招攬不來。可是這有一個很嚴重的問題,一旦種族之間發生矛盾,很容易就使得社會崩潰。半獸人軍官叛逃記錄數都數不過來,惹怒了矮人這個國家的軍備就會落後別國一大截,如果精靈不肯賣出附魔產品,人類根本就找不到足夠的魔法師去做那些高技術含量的工作。」
「很難以想象吧,人類曾經如今的依賴著其他的種族生存。但是人類難道生就低人一等,生來就只能仰人鼻息嗎?難道人類就不能有尊嚴,人類的利益就不該去維護嗎?難道人類是天生的弱者,永遠不可能強大嗎?」李斯特目光灼灼,仿佛仍能看到那年輕時候,那麼不甘心,那麼倔強不肯低頭的自己。
「我不這麼認為。人類可以變得更強,人類比其他所有的種族都更努力,不管多麼險惡的環境,你都可以看到人類在那里生存。我曾經看到生活在懸崖峭壁上的人家,房門之外就是萬丈懸崖,稍有不慎就粉身碎骨。我曾見過生活在洞穴里的人,冬季大雪覆蓋,他們全家都躲在地穴里,整個冬天不見天日。可是這樣人類都能生存,我們為了生存付出無盡的努力和智慧,為了生存發明各種東西,為什麼,我們,一定要仰人鼻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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