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和玉樞睡在一張床上,但自宮中遣人來教導我禮儀規矩之後,我與她便分開居住了。
冬去春來,時氣漸暖,院中的梨樹已經蓬勃綻放了一樹的潔白芬芳。瓊屑飄飄,常常連打上來的井水都蕩漾著一兩片花瓣。這一夜風雨大作,清晨開門,見梨花密密落了一地。晴朗的天氣,下午我便坐在窗邊閑閑翻著一卷書,無意間看到窗外一地雪色,不由出神。桃李褪殘紅,吹落一天星,便是這樣的好景吧。
少頃,玉樞走入院中,原來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柔桑亭主下學的時辰。只見玉樞身著胡粉色裙裾,露出梨花簇紋滾邊的中裙,十分淡雅宜人。她沒有看見我,徑直走入屋子,過了一會,取了一只秘色大磁盤和自制的竹柄小花帚。此時她一襲淡綠衣裙,如春風剛剛染綠的一片新葉,猶帶著新生的羞澀。裙角綿延無邊的纏枝蔓草紋,隨著她的腳步,纏住我的心。有一瞬,我幾乎不能呼吸︰她赫然穿著隱翠。她終于還是穿上了這身衣裳。
她在樹下輕輕掃起滿地落花。陽光下,隱翠宛如清新的晚風,玉樞便是這風中的精靈。回風聚雪,正是世上最出塵的景致。玉樞躬身將落花捧到盤中,驀地一抬頭,與我目光相遇。她站起身來,面色通紅,捧著瓷盤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低頭。我猛的醒悟過來,原來玉樞並非貪愛這身衣裳,她是一心想進宮啊。每年春天,我們姐妹會一起收集落花縫制香囊,今年因為進宮選女官的事情,她竟心懷芥蒂,拋開了我。
玉樞與我是一胞雙生的姐妹,我們的相貌身材幾乎一模一樣,她穿隱翠的模樣和神態宛如我在鏡中。我的心如同畫殘的宣紙,被狠狠揉搓著,一股淚意泉涌而上。她嫉妒我,憎恨我,背叛我,只因為我能進宮而她不能!只一瞬,我壓抑了淚意,披衣走出房門。面對玉樞,我還能做什麼呢?她是我的姐姐,我唯有盡力去撫平她和我之間起伏不平的心結。
玉樞呆呆的不動,只背過身去。我去廚房拿了一只竹箕,接過她手中的花盤,將落花傾入箕中。玉樞會意,打來井水,我倆如往年一般將落花沖洗干淨。流水嘩嘩的落在溝里,如我的心事傾出。潔白花瓣躺在略有青意的新箕中,帶著瑩瑩水珠,在陽光下有四散的流光。我們將所有落花都掃起洗淨,放在寬寬的晾架上。玉樞仍然不說話,我們之間有難堪的靜默。
我努力在自己臉上綻出一個生硬的笑容,輕輕說道︰「姐姐,你穿隱翠很好看。」
玉樞櫻唇微顫,不敢正視于我︰「真的麼?這衣裳本是你入宮要穿的,你不能穿了,我才穿的……」說到最後幾個字,聲如蚊蚋,幾不可聞。
我假意整理晾架上的梨花,背對著玉樞整理好自己的神情,方回過頭來給她一個溫柔和順的微笑︰「姐姐說什麼呢。我的衣衫自然就是姐姐的,姐姐喜歡就盡管穿好了。姐姐放心,我將來若進了宮,一定想法子接你進宮瞧瞧。听說到了春天,御花園里的梨花十分美麗,我們再一起收花洗塵,曬干了做香囊,可好?」我一口氣說完這幾句話,也不知怎的,也觸動心腸,強忍的淚溢出眼眶,眼前一片模糊。
玉樞默默的低了頭,忽然抬手拭了雙頰。忽聞門口有銀鈴一樣的嬌音響起︰「玉機姐姐在麼?」我倆匆忙用衣袖擦干淚水,回頭卻見柔桑亭主俏生生立在院門口,身後是信親王世子高d。
柔桑絲毫沒有察覺我們的情緒有異,她仿佛春日里最嬌女敕的柳條,被春風拂入懷中。她飛奔著撲到我身上,又拉著玉樞的手不放。她身著萌黃色迎春花紋的春襖,下著象牙白的小紗裙,腰間系著一枚銀色的雙翼結墜著黃水晶壓裙,胸前掛著翠汪汪的一只玉鎖,如碧沉沉的一潭春水。我笑著扶好她,連忙向她行禮,她爽快的說︰「起來吧。」
高d慢慢走進來。我眼見門外灰影一閃,那是他的跟班小廝,卻沒跟進來。自從上次在甬道見面,我和他總也有三個月沒見了。他又高了一些,兩頰冒出零星痘點,陽光下一張臉顯得有些油膩,卻月兌去了些許稚氣,更加輪廓分明。只見他穿著石竹色水淺蔥緙絲竹紋交領長衫,露出灰白色的中衣,腰間系著一條細細的象牙白纏絲腰帶,垂下絲絛萬縷,十分閑適。我和玉樞連忙上前去行禮。
他微微蹙眉,問道︰「這是怎麼了,好好的哭什麼?」說著注目于玉樞所穿的隱翠上︰「這件衣裳我似是見玉機妹妹穿過,怎麼,難道你們兩個為爭衣服穿,惱了?」一語說中我和玉樞的心結,玉樞的臉更紅,頭更低了。
我勉強笑道︰「何曾哭了,我和姐姐更不會為了衣裳這樣的小事爭執。」
忽然我心中一動。那時候我只有十二歲,初見玉樞身著隱翠的時候,我確是十分憤怒,視之為背叛。然而當我說完這句話,我意識到,這只不過是我對隱翠的執念而已,是我不願意依照長公主的命令向裘皇後示好的逆反情緒罷了。無處發泄,也只有對著玉樞,才能絲毫不偽裝自己。我是多麼的傻,為了一件衣裳傷害了姐妹之情。那不過是一件衣裳罷了。
我拉起玉樞的手,誠懇的說道︰「我的衣服,自然也是姐姐的。姐姐若喜歡,盡管拿去穿好了。將來我若能進宮,定要接姐姐去瞧瞧。宮里有許多的梨花,到了春天,我們還一起做梨花香囊,可好?」
玉樞的雙眼,似烏黑的燈芯慢慢燃起了燭光。她緩緩的點頭道︰「我真的也可以進宮去看看麼?」
我拭去她盈睫而下的淚水,忍住了淚意,說道︰「自然可以。到時候,姐姐要記得多縫制些布囊啊。」
柔桑插口道︰「玉機姐姐,我都有好幾日沒見你了,好容易我讓表哥帶我來,你也不理我!」
玉樞連忙拉了柔桑的小手,帶她到院中的石凳子邊坐下,又請高d坐了。「世子和亭主請稍坐,奴婢去沏壺茶來。」又叮囑我好生陪著。
三人圍著石桌坐定,我笑對柔桑道︰「亭主今日怎麼到這里來了,長公主可知道麼?」
柔桑撅起了小嘴,賭氣嗔道︰「母親不準我和大表哥去花園放風箏玩,真討厭。」
我知道長公主對女兒期望頗高,有時不免管束得嚴些,柔桑為此常向我們抱怨。我瞟了一眼高d︰「世子怎能將亭主帶到這里來,也不多叫幾個人跟著。」
高d抱屈道︰「柔桑一下課就央我帶她放風箏,姑母不同意。她又要我帶她來看她的玉機姐姐,差點將我的袖子扯破,難道我不帶她來麼?你這院子里又有什麼吃人的物事,難道除了你們姐妹其它人都來不得?」
我不去看他,小聲道︰「強詞奪理!」
柔桑叫道︰「玉機姐姐別怪表哥了,是我讓表哥帶我來的。我好久沒見姐姐了,難道就不能來看看姐姐麼?」
高d道︰「柔桑,我們還是回去吧。咱們巴巴的過來,有人還不領情呢。」
我笑道︰「勞動世子和亭主玉趾前來,奴婢惶恐之下言行無狀,還請二位殿下多擔待。」說著,起身行了個大禮。
高d道︰「既如此,我們便不與你計較。只是膩膩的,我們四個人做些什麼好呢?」
柔桑道︰「我要听玉機姐姐講故事。」
高d接口道︰「這個主意妙。今日晴好,梨花開得又盛,我們就坐在梨樹下听玉機講典故,豈不甚好?常听姑母說玉機熟讀史書,今天倒要見識見識。」
我掩口笑道︰「原來並不是為了看我,都是為了听故事呢。」
柔桑的一雙小手不知什麼時候搭在了我的臂上,將我推來嗓去的,口中不停的說道︰「玉機姐姐快講故事給我們听……」
正說著,玉樞用竹盤盛著四只白瓷茶盞走上前來。茶盞中漂著幾片新茶,嬌綠點點,煞是動人。玉樞一邊奉茶,一邊笑道︰「我家只得這四只德清窯的白瓷茶盞,勉強可以待客。茶雖不算好,卻是今年春天的新茶,比不得府里的好茶,只請世子和亭主嘗個鮮吧。」
高d端起茶輕輕一嗅︰「新茶的氣味薄透,失于醇厚,卻有天然的清新之氣。」茶香裊裊散開,他的面目隱在氤氳水汽之後,略有模糊,唯有目光閃亮,如晨霧中高掛在東方的啟明星。
柔桑伸著舌頭道︰「好燙!」
玉樞溫柔一笑,接過柔桑手中的茶盞︰「亭主,平日里長公主總是說茶要緩緩飲,您又不記得了。」
柔桑嘻嘻笑道︰「怕什麼,母親又不在這里。」說完直嚷著要听故事。
我想了想道︰「前些日子,我整理舊日看過的書、寫過的字,竟被我發現一樣好東西。」
柔桑長長的睫毛似蝶翼忽閃︰「是什麼樣的好東西?」
「是我小時候讀書的涂鴉,足有十來張呢,上畫了些典故。如今只听我一個人說,也無趣得很,不如將這些畫拿了出來,每人揀選自己喜歡的或知道的,講一個與其它人听,不知這樣可好?」
高d道︰「這個好,既有畫可以看,還可以听典故。」
柔桑囁嚅道︰「我不知道什麼前朝典故……我……還小呢……」
玉樞連忙開解柔桑道︰「亭主不必擔心。畫中有十幾個故事,其中定有亭主知道的,到時候讓亭主先挑,好不好?」
柔桑仍遲疑說道︰「如果我還是說不出呢?」
玉樞笑道︰「真說不出又有什麼要緊,只管叫玉機替您說一個新鮮有趣的故事給大家听,這樣可好?」
柔桑頓時雙眉舒展,拍手道︰「就這樣好了,玉機姐姐快拿畫來。」
我笑道︰「且等一等,我進屋去拿。」我入屋取了我前幾日翻出來的舊畫,柔桑一把搶了去,玉樞笑道︰「亭主急什麼,總讓你先挑就是了。」
柔桑草草一翻,抽出一張畫來,高興的叫道︰「這個我知道,夫子講過。」
但見畫上一個*歲的小女孩立于堂下,似在申訴著什麼,堂上一個大官正指著地上的一塊釘板。雖只寥寥幾筆,但小女孩臉上的焦急神情一望而知。
柔桑朗朗說道︰「這畫說的是諸娥救父的故事。前朝光典年間,有一個女孩叫諸娥,她才八歲。她的父親被一個惡官冤枉,說是貪污了朝廷的銀兩,被判了死罪。諸娥和舅舅為替父親伸冤,前往京城告御狀。京官接了狀紙,卻說民告官必得熬過滾釘板之刑。那諸娥為了父親毫不猶豫,忍住劇痛,挨過刑罰,終于為父親洗雪沉冤。這便是諸娥救父的故事,從此以後,若有哪個女孩事父母至孝,便用諸娥來比喻她。」
我和玉樞立刻拍掌叫好,高d道︰「柔桑的年紀雖然小,可是也是知道很多典故呢。」柔桑喜滋滋的露出天真的笑容。
我將畫推到高d面前,恭敬道︰「也請世子抽取一張,奴婢們洗耳恭听。」
高d笑道︰「不用翻了,就這最上面的一張畫最好。」說罷,舉起畫來。只見畫上一雙兄弟相對而坐,每人手中捏著一只竹籌,神情安然。竹籌上似寫著什麼。高d道︰「這典故叫做二郎掣簽。」
玉樞道︰「原來抽簽也有典故,我卻孤陋寡聞了。」
高d道︰「也是在光典年間,有兩兄弟大郎與二郎。二郎深得母親寵愛,遠勝大郎。兩人家貧,只能供一人去縣學讀書。大郎二郎都十分聰穎,他們的父親一時決斷不下,母親便提議掣簽而定。」
玉樞支頤道︰「抽簽看似公平,可是母親偏寵二郎,若要做手腳,也不是不可能。」
高d點頭道︰「不錯,母親在竹簽上做了手腳,讓大郎先抽,大郎必抽出那支在家務農的簽子。」
柔桑問道︰「為什麼?怎麼能讓那大郎一定抽出在家務農的那只簽呢?」
高d笑向柔桑道︰「柔桑想一想呢。」
柔桑思量片刻,拍手笑道︰「她將兩支簽都寫成一樣的‘在家務農’,使大郎和二郎都看不見,讓大郎先抽,大郎自然不能再去上學了。」
高d伸兩指輕輕夾著柔桑的鼻尖,說道︰「柔桑很聰明。」柔桑追問道︰「那後來呢?」
高曜道︰「二郎出于孝道,不願意欺騙父親和大哥,又不想使母親傷心,便搶在大郎之前抽簽,果然是在家務農,剩下一簽,也不必再抽了。因此大郎去上學,二郎在家勤力務農,供養大郎科考。二郎事父母至孝,從此不提此事,直到雙親作古。二郎在臨終前向大郎透露此事。那時大郎已在朝中做了大官,听後恍然大悟,深為感動。他所寫的祭奠親弟的誄文從此流傳千古。二郎掣簽的典故,被後世用以表征手足深情,事親至孝,保全家聲。」
玉樞向往道︰「這故事十分好听,且發人深省。」頓了一頓,又笑道︰「如今我們也在抽畫說典故,不知可也能成為一典?」
我一笑︰「我們四人賞畫說典,又佐以清茶,趁著這大好的花時,正是絕好一典!且還有親王世子和亭主在此,平添了許多的富貴氣,世子您說,這典故叫什麼好呢?」
高d擺擺手道︰「什麼親王世子,只不過白吃俸祿的閑散宗室罷了。」正說著,一片潔白的花瓣落在畫上,高d拈起花瓣,在指尖把玩,瞥了我一眼,笑道︰「我十分喜愛這里的梨花,今日的美事,可以叫做梨花忘典。」
玉樞奇道︰「這里誰忘典了?為何叫做梨花忘典?」
高d白我一眼,看著玉樞和柔桑說道︰「我們三個最多是不知典,那便都由玉機妹妹為我們解說。她讀書貪多嚼不爛,焉知不會忘典呢?梨花忘典,正應了今日之事。」我撇撇嘴,也不理他。
玉樞與柔桑相視一笑。玉樞默默抽了一張。畫上一個帝王打扮的男子高坐在步輦之上,向地上一個宮嬪模樣的女子伸出右手,女子在下辭謝。玉樞微笑道︰「這叫做卻輦之德。漢成帝邀請班婕妤同乘,婕妤說道,賢聖之君皆有名臣在側,三代末主乃有嬖女,因而辭謝。後世用卻輦之德比喻後妃之德。」
柔桑奇道︰「什麼叫做三代末主乃有婢女?難道不是所有的主子都有婢女的麼?」
眾人大笑。高d忽然說道︰「玉樞難道有志成為賢妃麼?可是如今進宮的是玉機,若要成為賢妃,也當是玉機。」
玉樞的面孔霎時通紅,低頭道︰「是,玉樞失言了。」
我十分反感,拍著玉樞的手道︰「這畫上的典故是奴婢畫的,奴婢既畫了,姐姐就能說,有何失言!」我伸手自頭頂摘了一朵梨花別在玉樞鬢邊,說道︰「讓奴婢說個梨花妝的典故給世子听,可好?」
柔桑拍手道︰「好啊好啊,我十分喜歡梨花妝,姐姐快說。」
我緩緩道︰「前朝宮中有個女官,名叫蘇青。當時皇帝年幼,她為太後斟酌檢閱朝中奏章,批紅制誥。太後臨朝時,她便伏在太後裙邊案底做書記。有一日,在朝堂之上,蘇青好奇起來,抬頭窺探群臣,被太後以鎮尺擊傷面頰。傷愈後留疤,她便以梨花貼在雙頰,描以銀邊,遮飾疤痕。誰知這竟為她增添清麗之色,梨花妝自此風行宮闈,傳到本朝以後,深受世間女子的鐘愛。」
高d若有所思,並不說話。柔桑听了十分不解︰「玉機姐姐,我怎麼听不懂。」我點頭道︰「亭主,等你長大些自然明白。」說著看了一眼高d,高d淡淡的,仍是不語。
柔桑皺眉道︰「這個故事不好听,玉機姐姐,你還是抽張畫來說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