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要看畫,忽然院門口有人叫道︰「謝天謝地,亭主在這里呢,讓奴婢們好找。」原來是柔桑亭主的女乃娘領著一干女人到了。眾人亂哄哄的走上前來向高d行禮。高d拉起柔桑的手道︰「柔桑,我們走吧。」柔桑不樂,說道︰「我還要听玉機姐姐講故事呢。」
高d安慰她道︰「今日玉機姐姐已經講了最好听的典故了。你听不明白的,讓表哥回去慢慢說與你听。」說罷向我凝視片刻。我坦然與他對視,並不回避他的目光。不多時,他與柔桑前呼後擁的離開了。
咸平十年四月初二,是我入宮應選的日子。這一日**無拘無束的鋪灑在天地之間,和風煦煦,溫暖宜人。我上著菖蒲色暗木槿花紋的綢衫,下著紫藤色長裙,外籠銀紗,以紫晶墜角,走起路來瀝瀝作響。母親為我梳了雙鬟髻,在額上貼了梨花鈿,淡淡勾上銀邊,以胭脂在花心輕輕一點。我稚女敕圓潤的臉龐立刻變得嬌美,但也有些刻板無趣了。
母親給我仔細整理了衣衫,不禁贊道︰「長公主的眼光果然不錯,這身衣衫確是十分氣派。」
我抬起一只腳,不停的踢著裙角的紫晶,陽光下它們在我周身投射下如煙如霧的幻影,隨著我的腳尖一前一後的亂晃。我淡淡道︰「女兒更喜歡隱翠。」
母親拉著我的手,安慰我道︰「隱翠到底素簡了些。你是公主府出去的,雖然只是管家之女,但穿得太寒酸,也不像話。听說前些日子長公主給了你兩個服侍的丫頭,你也不要,是為什麼?」
我挽上披帛,帶上一只冰月海蟾紋的臂釧,又對鏡往發髻上點綴幾根銀發針和一只青金石花簪。我的發絲尚未長得健壯,還略有些黃,因此平時並不梳髻,只用發帶綁束。今天我挽雙鬟,略加裝飾,似乎驟然大了好幾歲。
我微微嘆了口氣道︰「我知道,這次和我一起進宮的小姐們都是大家閨秀,有丫頭服侍,所以長公主把家生的兩個小丫頭調來服侍我,但我不能要。」我回過身來定定的看著母親,「她們有丫頭,因為她們是千金小姐,但我不是。我不願意作這個虛榮輕狂的樣子給她們看。何況萬一選不上,我還是得回來,到時候這兩個丫頭我還有什麼臉要,爹媽的臉又往哪擱?」
母親點頭贊嘆道︰「難為你想得周到。」她撫著我臂釧上的蟾紋,輕輕道︰「但願我的玉機蟾宮折桂,一鳴驚人。」
我妝扮完畢,去上房拜別父親。父親打量我一身裝束,連連點頭道︰「我兒定能中選。只此一件,雖然你回復卞姓,但日後在宮中,你還是要說自己姓朱,知道麼?」
我盈盈拜下道︰「女兒知道。父親對女兒的養育教誨之恩,女兒永世不忘。」
父親點頭,母親拭淚。我接著說道︰「女兒若能進宮,定不忘父親素日的教導,謙虛為人,勤謹做事,以保全自身為要。若尚余一絲能為,定以光耀朱氏門楣為己任,奉養雙親,照顧幼弟,請父親母親放心。」
父親連連說好,扶我起身,又道︰「依長公主所說,今日你若中選,便從此留在宮中了。雖說宮中的嬪妃皇子少,但也不能掉以輕心。對人應恭敬有禮,廣結善緣,不可自傲輕慢,與人爭執。我和你母親雖望你高升,但更望你平安。」
我心中十分不舍,流下淚來。
玉樞在庭院中為我送行。她用隱翠配上石綠色絲線繡著幾片竹葉,做了一個香囊。我將香囊舉到鼻端,淡淡香氛絲絲如縷,正是我們一起晾曬的梨花。玉樞哽咽道︰「我知道你喜歡隱翠,雖然不能穿著它進宮,但戴著這個香囊,總勝過什麼也沒有。這竹報平安的花樣,是我的一片心意。」說著,親手將香囊系在我的腰間。我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前些日子的心結早已煙消雲散。
弟弟躲在房里不肯出來,但在院中就能听見他的哭聲。我只得在窗外囑咐他好好念書,孝順父母。他抽抽噎噎的答應了。
父親和母親不免又多說了幾句,前面已經來人催促了。我只得擦干眼淚,拜別雙親,跟著來人去見長公主。
踏出自家的院門,哪怕還在公主府中,心情立時變得不同。從此以後,一切都要靠自己了。我悄悄解下隱翠香囊,藏在袖中。
來到上房,長公主仔細打量了我的衣衫妝飾,只說我沒有像樣的頭面首飾,又賞了我一對紫玉釵。她親自為我戴在頭上,殷切道︰「你自小在府中長大的。素日在本宮跟前,本宮將你和柔桑一樣看待。如今你要進宮去了,本宮十分舍不得你,有幾句話要叮囑你。」
我連忙退後一步,鄭重拜下︰「奴婢恭听長公主殿下教誨。」
長公主端正坐著,撥一撥左手無名指上一枚指甲蓋大的綠碧璽戒指,垂目看著我,意味深長的道︰「出身的事情你不要放在心上。英雄不問出處,在宮中只要做好本分,自然有皇上和娘娘們賞識你,千萬不要做出畫蛇添足的事情來。」
我心中一凜,恭聲答道︰「是。」
長公主又道︰「你將來是皇子與公主的侍讀。服侍皇子皇女不同于服侍妃嬪。你身為女官,既是僕,又是師。不但要仔細照料陪伴他們,更要精心教誨引導他們。你知道麼?」
「宮中的姑姑都向奴婢說了,奴婢明白。」
她忽然俯來,身上細細一縷沉香的氣味縈繞在我的鼻端。不知怎地,我忽然出了一身冷汗。只听長公主沉聲道︰「你日後的道路,並非一帆風順,說不定會權傾六宮,又說不好就成了階下之囚,一文不名。」
听到階下之囚四個字,我的心猛地一跳,不禁抬頭一愣︰「什麼?」
長公主又坐直了身子,淡淡的道︰「一切都靠你自己,也要看你的造化了。」
我伏地磕頭,一一領受。長公主微一抬手,我緩緩站起,端立一旁。長公主向我親切道︰「柔桑十分舍不得你,她下了課就過來與你告別。」
正說著,忽听門外小丫頭道︰「信親王世子到了。」
門簾呼啦一聲掀開,高d幾乎是摔簾子闖了進來,忙向長公主請安。長公主斥道︰「怎麼這樣忙亂,一點親王世子的教養也沒有!今日不用讀書麼?怎麼這會兒有空過來?」
只見高d穿著一身家常白色暗雲紋錦袍,仿佛尋常的富戶公子。只听他笑道︰「今日玉機妹妹入宮,孤怎麼能不來送送,因此特向先生告假的。」
長公主冷笑道︰「你定是誆騙先生偷偷溜出來的,要不然怎麼連衣裳都來不及換,袖口上的墨跡又是怎麼回事呢。」我仔細一瞧,果然他赭紅絲線滾邊的袖口有幾個墨點。
高d嘻嘻笑道︰「姑母別惱,孤領罰就是。玉機妹妹,你出來一下,孤有話要對你說。」說罷不由分說的拉著我離開了公主的耳房。有幾個丫頭要跟上來,都被他打發回去了。我們兩個人一口氣奔到後花園的薔薇架旁。
他通身雪白,只有雙目黑亮如漆。薔薇靜靜綻放,綠葉成蔭,順勢垂下。裊裊清香縈繞,一時默默無言。良久,高d才道︰「玉機妹妹,孤原以為你一心想入宮為妃的,但自忘典之日起,孤知道你志不在此,心里很是高興。」
我低頭道︰「奴婢早便說過了,入宮只是做個侍讀的女官而已。」
他連忙道︰「是,孤誤解了,玉機妹妹不要惱了才好。」
心中有淡淡的離愁別緒,我微笑道︰「世子即使誤解了奴婢,奴婢又為什麼要惱?入宮之後,想要再和世子隨意說說話,也是不能的了。」
他鄭重道︰「那也不是,若不做嬪妃,十年之後,只要你願意,便能出宮。到那時,孤還在公主府等你。」他極快的在我手中塞了一樣東西,「口說無憑,以此為證。」說完,拔腿便跑了。
啷一聲巨響,薔薇架竟然被他撞倒在石子漫鋪的小路上,薔薇花如流火一般在地上蜿蜒。我伸掌一看,原來是一串羊脂白玉珠。
我呆了好一陣子,眼見眾人扶起花架,摘掉了被壓壞的薔薇,方才被簇擁著回到長公主的房間。高d早已不在了。恰巧柔桑到了,她將一串玻璃珠子掛在我的胸前。長公主笑道︰「戴著十分好看,柔桑很用心。」我連忙謝過柔桑,柔桑亦對我十分不舍,長公主安慰了好一陣子,她才肯再去上課。
柔桑走後,長公主方才問我︰「世子與你說了什麼,他竟不向本宮告退,一溜煙回府去了。」我不敢隱瞞,將高d的話一一告知。長公主嘆道︰「想不到他對你竟有這份心意,想來你是極願意的了?」
我搖頭道︰「玉機惶恐。」
長公主嘆道︰「你有十年的時間,盡可慢慢思想。」
我將白玉珠雙手奉上,長公主推卻道︰「這玉珠你留著吧,世事無常,留心看吧。」
我不敢接口。玉珠色如飄絮,溶溶如月色在手心打轉。只听長公主又道︰「這羊脂白玉珠是d兒的母親贈與他九歲生辰的禮物,他一向是最為鐘愛的。玉機,你要好好保存才是。」
我將玉珠籠在腕上,恭聲答道︰「是。」
公主懇切道︰「玉機,本宮向來十分看重你,一來,你是忠僕之後,二來,你確是個可人的孩子。本宮冷眼看著,玉樞雖為長姐,卻還不如你心里有主意。」說著撫了撫鬢邊的碎發,家常的赤金束發金釵在發間微微一閃。她長嘆一聲,接著道︰「你今日一去,前程似錦,若得了富貴,別忘了本宮才好啊。」
我連忙跪下道︰「玉機自幼命運不濟,幸得長公主收養,才不致落魄。長公主的恩德,玉機感銘于心,不敢忘記。無論玉機身在何處,此心此軀,永為長公主驅策。」這番話實實出自于我的真心,因為我從未忘記那雙雪緞玉蘭花的繡花鞋出現在我面前,是如何改變了我和母親的悲慘命運。
長公主伸出雙手虛虛將我扶起,滿意道︰「送你入宮,本宮也舍不得,但你這樣好的孩子,本宮不忍將你埋沒于府中。你放心,不單是你,將來本宮也會為玉樞籌謀一個好前程的。」
我忍不住問道︰「玉樞將來也要入宮麼?」
長公主笑道︰「傻孩子,哪能人人都入宮呢?你放心,本宮絕不會叫玉樞吃虧的。」
眼底浮上淚光,只听外面慧珠說道︰「殿下,時辰到了,車馬齊備,玉機姑娘該啟程了。」
長公主攜著我的右手,親送我到公主府正門口。父母和玉樞早已和公主府的許多奴僕一道候在門邊。母親一見了我,眼圈立刻紅了。父親向我點頭致意,玉樞挽著母親,潔白的額頭在人群中一閃即沒。
長公主雙手合住我的右手,緊了緊,說道︰「願玉機得償所願,才德為人賞識,有朝一日衣錦榮歸。你的雙親姐弟,乃至本宮,都以你為傲。從今以後,務必珍重自身。」
我將眼淚藏起,平伏心神,依依答道︰「是。玉機願長公主福壽安康,太平長樂。」
長公主眼角微泛淚光。慧珠扶著我,緩緩走下台階,上了一輛翠幄青綢車。趕車的王大娘放下車簾,我便狠心不向外看。車聲轆轆,我身子微晃,以袖拭淚。
我輕輕撫著腕上的玉珠。我不知道高d為何會有這樣的念頭,我不無暗喜。玉珠色澤潔白,瑩潤而飽滿。我的手亦潔白,青青細紋蜿蜒其上,猶如玉紋。銀絲回紋滾邊和木槿花暗紋如這淡淡的歡喜附于袖上,這歡喜亦如水邊的足跡,慢慢被沖刷得無影無蹤。
車緩緩而行,我將隱翠香囊取出,系在身上。不知過了多久,我啟簾向外探看,但見朱紅宮牆一抹,濃墨重彩的印在紗窗上。青石板路上,車影拖得老長,似一道眷戀的心念,越過護城河,來到宮牆之下。我辨別方向,此時車向北走。
我問道︰「這是到了皇城了麼?」
王大娘道︰「回姑娘的話,我們現在皇城西邊,正向北走。正要從皇城西北角的修德門入宮。」
听她這樣客氣的回話,我不覺一愣︰「大娘何須這樣客氣。我……並不是什麼姑娘。」
王大娘笑道︰「姑娘如今是待選的女官,身份貴重。如今府里上下,誰還敢把姑娘當奴婢看呢。听說待選都是官宦小姐呢。姑娘深受長公主看重,老奴不敢在姑娘面前放肆。」
我默然。姑娘,我何曾成了姑娘,我不過是長公主府的家奴。長公主若疼我,便薦我入宮搏個前程。若她無心于我,我便在府中配個小廝,庸碌一生。
身如柳絮隨風擺。
從長公主府到皇城,只是換了一個更大的牢籠。沒有根基,一樣不牢靠。我暗暗嘆了口氣,說道︰「王大娘言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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