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听門口錦素的聲音說道︰「這里好熱鬧,我來著了。」
我忙站起身來,只見錦素帶著高顯走了進來。一屋子的丫頭忙向高顯請安。芸兒跳下榻來,請高顯與高曜並排坐了。兩個小兄弟相見,分外高興。高顯不肯安分坐著,從榻上爬了過去,坐在高曜身後。
只見錦素穿著一件群青色長衣,以靛藍、天青、寶藍、黛藍等色絲線繡著青鳥餃鈺的圖案,袖口有繁復的寶相花團回紋青金滾邊。我自與她相識,從未見過她穿得如此艷麗,不由有些詫異。高顯只穿著一件雪白的雲龍袍,更顯出錦素衣裳的璀璨光華。
紅葉帶著小丫頭們收拾了筆墨出去,又將繡墩擺回原位。
錦素笑道︰「今日二殿下沒有去上學,大殿下問了我好幾次。听說二殿下病了,便說一定要來看看。果然是親兄弟,一日不見都不行。」說著看著高曜問道︰「二殿下可大好了麼?」
高曜才剛被拘著安安靜靜的寫了好一會兒的字,此刻見小哥哥來了,興奮得在榻上亂扭,一身松花色家常綢衫被他壓住,扭出團團褶皺︰「孤早好了,晚膳前還踢鞠呢。」
高顯大叫︰「你踢鞠怎麼不叫我呢!」說著也亂扭起來。
錦素扶住他的肩膀,微笑斥道︰「什麼你啊我的,要叫二皇弟,要叫孤。」
高顯叫道︰「二皇弟踢鞠也不叫孤!」高曜一听,頓時大喊一聲︰「我忘記了!」于是兩兄弟你一言我一語,越來越大聲,直吵得人頭痛。
我與錦素相看一眼,忙止住高曜道︰「大皇兄來看殿下,殿下當以禮相待才是,怎地吵嚷起來?」
錦素拉著高顯的小手道︰「殿下來探病,當安安靜靜的,這樣吵嚷,擾了二皇弟靜養呢。還不好好坐著,斯斯文文說一會兒話。你玉機姐姐正要講故事呢,還不坐好了。」
兩人听說要听故事,頓時安靜下來,眼巴巴的看著我。恰巧綠萼奉茶上來,錦素便道︰「綠萼姐姐何必忙,還是大家坐在一起听故事才有趣。若因為殿下和我來了,就都散了,還有什麼意思呢?」
高顯忙道︰「孤喜歡大家一起听故事。」
高曜叫道︰「孤也喜歡!」說罷兩個孩子相對大笑。
綠萼只看著我,眼中滿是企盼的神色。我笑道︰「既然二位殿下和于大人都這麼說,你便將她們都叫進來吧。」
綠萼忙笑著答應,出去又將紅葉和四個丫頭叫了回來。一人搬了一個繡墩圍坐在桌邊,又有乳母李氏帶來的兩個丫頭和芸兒坐在一邊。我挨著高曜坐在榻上,錦素則靠著高顯坐在小桌另一邊。
我見高顯在旁,便不想說歷史故事了,隨口亂謅道︰「百獸之王老虎年老,痛風不止,日子十分難熬,便著人尋找良藥來醫治衰老。百獸不敢忤逆虎王,紛紛找了各樣的大夫來為虎王瞧病。只有小兔兒躲避在家不肯上朝。狐狸趁機在大王病榻前離間討好,羅織罪名誣陷小兔兒。大王當即下令用火燻兔兒窩。」
忽然高曜與高顯都大叫道︰「狐狸一向是個大壞蛋!小兔兒很可憐。」
我微笑道︰「二位殿下別急,還有呢。兔兒出洞立刻被押解到大王面前,知道是大王听信狐狸誣告,便說︰‘陛下,臣之所以來遲,是因為臣去廟中為陛下的康健頻頻禱告。臣在途中遇見了高明的醫者,將陛下的病情一一告知。得知陛下只是血氣不足,陽氣虧損,因年事已高因而體熱消退。神醫說您只要一件活剝的狐皮襖披在身上便可。一定要熱乎乎血氣尚未消散的狐皮才好。此秘方*虛弱衰老,可謂百試百靈的妙法。陛下大可一試。’說罷恭敬退在一旁。虎王一抬眼,便看見了窺伺在洞外的狐狸,頓時大怒,于是吃了狐狸的血肉,將活剝下來的狐皮緊緊裹在身上。」
只見高曜和高顯頓時松了一口氣。高顯道︰「小兔兒很可愛,狐狸是作法自斃!」
我听他說出「作法自斃」四個字,不禁有些訝異,忙笑著問他︰「殿下為何這樣說呢?」
高顯朗朗說道︰「母親常說,做天子的朝臣,可歌功頌德,但不可將禍水轉嫁于人。別的不怕,就怕作——法——自——斃。」
我听他第二次說「作法自斃」四字,便笑問他︰「殿下可知道作法自斃是何意?」
高顯听我這樣問他,不禁有些怯怯的,忙轉頭看著錦素。錦素向他點頭以示鼓勵。高顯方緩緩道︰「作法自斃,乃是秦國商鞅的故事。商鞅乃是衛國的諸多庶公子之一,姓公孫,名鞅,好刑名之學。于秦國立法取信于民,使民恥于私斗,戮力耕戰。
一次,太子犯法,商鞅便說,太子是嗣君,不能施刑。于是對太子的師傅公子虔和公孫賈用了黥面之刑。自此後秦人不敢違法,鄉邑大治。商鞅相秦十年,封在於、商之地,號為商君。商鞅立法嚴苛,宗室貴戚多有抱怨的。
秦孝公死後,太子立,便是秦惠文王。公子虔等人便告商鞅謀反,秦王本就深恨商鞅,便遣人拘捕商鞅。商鞅逃到秦國邊境的關下,想找個客舍投住。誰知客舍主人不知他是商君,便道︰‘商君之法,若不能驗明投住者的身份便讓他住下,罪當連坐。’商鞅于是喟然嘆道︰‘為法之弊,一至于此!’
後來商君被秦惠文王車裂而死。」
一開始他還有些遲疑,說得不快,聲音很小。誰知越說越流暢,越說越大聲。眾人听了,頓時拍掌叫好。他一說完立刻看著錦素,錦素只看著他微笑不語。
高曜的乳母李氏忙奉承道︰「殿下的記性和口才真是好,又是公子又是公孫的,奴婢可記不清楚。」
我笑道︰「是呢,殿下說得極精彩。」
高曜頓時不服氣起來,忙舉手道︰「孤也會說,孤也會說!」
李氏忙道︰「二殿下也會說,不如也賞奴婢們一個吧。」
高曜支頤想了半天,方開口說道︰「從前,晉國有四個大臣,叫做智伯、趙襄子、魏桓子和韓康子……」
說著只望著李氏,李氏笑盈盈的望著高曜,微微頷首。高曜大著膽子將三家分晉的故事說了一次。其中只將韓家和魏家的家臣的名字說錯了,其它的人名事跡都一字不差。說完便道︰「這故事乃是告訴孤,由著孤的性子來的人必定不是益友。」
錦素本來听得入神,頻頻點頭,但听完這句話,頓時笑了出來,不由問道︰「殿下為何這樣說?」
高曜道︰「孤有一次沒有做夫子交給的功課,王嬤嬤便由著孤偷懶,誰知第二日便被夫子罰寫了好幾百字。昨日王嬤嬤又由著孤在花園中玩耍,所以回宮便暈倒了。孤就是那智伯,王嬤嬤就是魏桓子與韓康子。」
錦素拿起一方絲帕握著嘴笑,只看著我,拿手指著我說不出話來。我只道︰「都是你,說故事便說故事吧,怎麼還問出這些話來了!」
錦素忍住笑道︰「你倒怪我,也不知是誰教給殿下這樣促狹的立論,還說是說史?」
忽見門外赭色的衫裙一閃,知是乳母王氏站在門外,高曜和錦素的話,恐怕都被她听了去。我也懶怠分辨,只端起茶杯,向綠萼使個眼色,又向門口看一眼。綠萼會意,輕手輕腳走到門口,忽然大聲說道︰「王嬤嬤來了!殿下才剛說了一個十分好听的故事呢。嬤嬤竟錯過了。」
王氏見被人發現,知道躲不過,只得紅了臉進來向兩位皇子請安,訕訕的向高曜道︰「殿下,時辰不早了,該就寢了。一會兒太醫還要來請脈,若好了,明日還要上學呢。」
高曜一扭頭道︰「孤不睡,孤還要和大皇兄玩一會兒。」說著從我身邊爬開,一咕嚕滾到了高顯身邊,和高顯有說有笑起來,也不理會王氏。
我忙道︰「不若請嬤嬤先回去打點寢殿吧,一會兒我送殿下過去,請嬤嬤放心。」王氏斜了我一眼,無話可說,只得先告退了。
故事會結束,眾人都散去洗漱了,東西也沒來得及收拾,只留下綠萼服侍。高顯和高曜兩人在榻上扭成一團,我怕他二人撞著桌角,忙命人將紅木小桌搬了下去。我和錦素便坐在榻沿上看著他倆,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
忽听外面一個低沉溫柔的女聲說道︰「皇上,您看他們四個,倒像是尋常的姐弟呢。」
听到周貴妃的聲音,我和錦素嚇了一跳,忙分開高顯和高曜下地跪迎。
眼前只見一抹竹青地緙絲雲白海牙紋的長衫滾邊和一雙秋香色五彩簇雲紋錦靴。他身邊的艾綠色長裙剛剛遮住繡著雲氣溪水紋的水色繡鞋。我從未見過皇帝,此刻以額觸地,說道︰「長寧宮女巡朱氏玉機叩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又向周貴妃行了大禮。
我曾經以為皇後會帶我們四個女巡專程去前殿向皇帝請安,又或者趁皇帝在守坤宮的時候,向他參拜。誰知他這樣猝不及防的來到我的靈修殿,我卻沒有一絲準備。大圓桌上還散亂放著丫頭們飲過的茶,原本放在榻上的小幾此刻斜放在牆角,繡墩也是東一個西一個的亂放著,桌布上還有眾人寫字時留下來的許多墨漬。我臉上滾燙,不禁大窘。
皇帝高思諺的聲音低沉柔和︰「快起來吧,都別跪著了。」眾人忙站起身來,高顯立刻撲在周貴妃的身上,高曜也拉著皇帝的手說個不停。皇帝和周貴妃便並排坐在榻上,一人抱著一個孩子。我只低著頭,不敢正視皇帝。
周貴妃微笑道︰「朱大人這里好自在,怨不得錦素要帶著顯兒來呢。」
錦素笑道︰「回娘娘,殿下听說二殿下病了,說要來探病呢。」
皇帝道︰「兄弟之間,本當如此。」
周貴妃道︰「方才皇上說有幾天沒見顯兒了,便與本宮去了永和宮,誰知撲了個空,原來都在朱大人這里,可見還是朱大人這里能留住人。你們方才在做什麼呢?」
錦素道︰「回娘娘,晚間做完了功課,大家在說故事消遣呢。」
皇帝道︰「哦,都說了些什麼?」
高顯立刻舉手道︰「兒臣說了秦國商鞅作法自斃的典故!」
高曜也不甘落後,搶著大聲說道︰「兒臣說了三家分晉的故事!」
皇帝大笑道︰「小小年紀,竟然知道商鞅和三家分晉,看來是夫子教的好啊!真明日要好好的賞他們。」
周貴妃道︰「皇上,書房里的夫子都是從《孝經》和《論語》講起,怎會說這些。這都是朱大人和于大人的功勞,皇上要賞也是賞她們才是啊。」
皇帝道︰「愛妃所言不錯。愛妃那里和陸卿那里還有兩位女巡,也都一並賞了吧。前日北燕使臣進貢了四張白狐皮,朕看很好,就賞給她們吧。」
我和錦素連忙謝恩。皇帝道︰「朱女巡似乎不愛說話。」
我垂首道︰「臣女從未見過天家威嚴,內心惶恐,不敢擅言,還請皇上恕罪。」
皇帝笑道︰「不必拘束,都抬起頭回話吧。朕在朝堂上看見下面黑壓壓一片烏紗,就氣悶得很。回了宮便是回了家,你們以後都放自在些就是了。賜座。」
皇帝身後的小內監忙搬了兩個繡墩請我和錦素坐下,我們方敢抬起頭來。我今早雖見過皇帝,但當時不敢長看。此刻才見,只覺皇帝頗為年輕,比他實際的年齡還要小幾歲。我早知道他十六歲登基,如今也只有二十六歲而已。他五官清秀,目光澹然,尤其在望著兩個皇子的時候,顯出年輕的父親特有的期盼與疼愛的神氣。他略有些瘦,穿著一件竹青色的家常衣裳,只有腰間的龍紋白玉佩方顯出至尊的身份。在我的想象中,一個十六歲便殺死長兄長姐、廢黜先帝貴妃的人,應當是個中等個子、帶著戾氣、強壯敦實的男子。我沒想到他竟這樣清矍,猶帶著一絲文弱之氣。
皇帝道︰「功課做完了听听故事也好,總好過無事可做整日淘氣,散了性子就不好管教了。朱女巡和于女巡做得很好。」
我與錦素忙站起齊聲道︰「皇上金口謬贊,臣女愧不敢當。」
皇帝一揮手,笑道︰「都坐下吧。去將二皇子的功課拿與朕看。」綠萼忙到外間的書桌上,將高曜剛才寫的幾幅大字恭敬呈給皇帝。皇帝略略看了看,說道︰「寫得很好,曜兒的字又有進益了。」
高曜忙行禮道︰「多謝父皇夸贊。」
高顯從周貴妃懷中跳了下來,跑到皇帝面前道︰「兒臣也寫得很好,父皇也該看看兒臣寫的字。」
皇帝拉著高顯的手,笑道︰「顯兒的字朕早就看過了,確是寫得很好。」
高顯嘻嘻一笑,爬上皇帝的左膝,雙手勾著皇帝的脖子,臉蛋在皇帝的肩膀上蹭來蹭去。高曜也爬上榻,一把伏在皇帝的背上。皇帝向後一仰,將兩個孩子都甩在榻上,父子三人揉搓成一團。我沒有想到皇帝竟這樣舐犢情深,在外人面前也能放下君父的威嚴,不禁與錦素相視一笑,一顆惴惴不安的心頓時放下了大半。
過了好一陣子,皇帝才放下二人。只見他衣裳也皺了,頭發也松了,連腰間的龍紋白玉佩都不見了。眾人一陣忙亂,找了好一陣子也沒找到,紛紛急出一身大汗。還是高顯嘻嘻笑道︰「在孤這里呢。」說著一攤右手,明黃色的絲絛從他手中傾瀉而下。周貴妃責怪道︰「皇兒怎能這樣促狹,藏起父皇的愛物,害父皇好找!」
皇帝身邊的首領內監忙接過玉佩,躬身為皇帝佩戴。皇帝卻不以為忤,笑道︰「愛妃何必苛責。」
周貴妃一邊為兩個孩子整理衣衫,一邊說道︰「偏皇上這樣溺愛。」
皇帝笑道︰「只要不妨礙大節,偶爾溺愛一下又何妨?愛妃也太過小心了。」說著站起身來道︰「听說今日皇後罰了陸卿,恐怕她心里不自在,朕去看看她,愛妃也早點回去歇著吧。」
周貴妃忙帶領眾人送皇帝到了宮門口,不多時便也帶了錦素和高顯走了。
注︰
1,此故事出自《拉封丹寓言詩》中《獅子、野狼與狐狸》一篇,略有改動。
2,出自《史記商君列傳第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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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雖然沒有養過小孩子,但是小孩子之間的爭強好勝我卻見過,此章模擬小孩子的口氣,不能全似。讀者見諒
不過皇帝終于出場了,寫這一章的時候,還是頗為得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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