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錢望著燈光輕聲說道︰「奴婢去敲窗。」
我忙止住他道︰「別急。且看定了再說。」說著悄悄走到皇後寢殿的北窗下。窗戶並沒有關嚴,室內的融融暖意自窗縫中鋪面而來,安息香的寧靜香氛緩緩逸出。我心頭一松,看來皇後雖然被軟禁,但並沒有在吃穿用度上受到苛待,寢殿中用的仍是上好的無煙炭。惠仙將一個湯婆子埋入龍鳳呈祥的錦被後,便走了出去,整個寢殿空無一人。我慢慢打開北窗,率先翻了進去。小錢欲言又止,只得在我身後跟著。
悄悄的走到東偏殿的門口,只听見皇後說話的聲音。守坤宮已是人去鏤空,東偏殿的琉璃燈只在近南窗妝台的地方點了幾盞,此時我身處一片昏暗之中,皇後的輕語在寬闊的偏殿之中顯得分外清晰︰「采采,你說,這些年我是不是老了許多?」
我正自納悶這「采采」是誰,卻听惠仙說道︰「小姐正在盛年。」
皇後的語氣中含一絲惘然︰「是麼?為何皇上總是不喜歡我?」
惠仙道︰「皇上……是十分敬重小姐的。」
皇後苦笑道︰「敬重?皇上待陸氏和周氏,不都敬重有加麼?敬重與喜愛,本就全不相干。若論喜愛,皇上自是最愛周氏,她的容貌最美,雖然年紀大了些,卻還算保養得宜……」
惠仙無奈喚道︰「小姐……」
皇後完全不理會惠仙,自顧自道︰「他不喜歡我也就罷了,為何要將我至于如此境地,甚而不許我辯白?」
惠仙遲疑道︰「皇上……也許會找朱大人詢問此事的。」
皇後的聲音忽然低了下來,語氣中充滿溫柔繾綣之意︰「當年,他明明不是這樣待我的。采采,還記得咸平二年的春天,我和你一道進宮拜見太後,在行宮之中,金沙湖畔,我遠遠的看著他,只是不敢上前去請安。他是新君,我不過是武英伯一個並不受寵的女兒,人長得也並不美。此生不敢妄想嫁入宮中,更別提做他的皇後。可是母親卻告訴我,皇上選我為後,我似在夢中……采采,我是真心將他視作夫君的。」惠仙嘆了一聲,皇後接著道︰「大婚之時,他說會敬我愛我,信我讓我,我便想,將此生都付與了吧,身為女子,還有什麼可求的呢……我也知道,這些年我變得太多。可是他又何嘗沒有變?大婚後不久,他便專寵周氏,將我拋在一邊……」
惠仙輕輕道︰「小姐的委屈,奴婢明白。奴婢自小服侍小姐,怎不明白小姐的為人?都是那周氏狐媚專寵,皇上冷落了小姐。小姐若不變得厲害些,只怕要被人小瞧。」
皇後幽幽的嘆了一口氣,似含無限哀婉︰「從前我也是這樣想的,如今卻不是了。到底是因為皇上他並不喜愛我,當初娶我為後,恐怕也只是為了籠絡驍王黨。也是,我這樣的資質,怎比得上周氏。我的出身,又怎及得上陸氏?大婚的一時恩愛,都是假的。」
惠仙的安慰如同琉璃罩的燈光一般無力︰「小姐何出此言。小姐以真心待皇上,皇上怎會不知?」
我心中惻然,忽听小錢悄聲道︰「大人是否過去?」
我點點頭,自黑暗的門口走出。皇後正自坐在妝台前側頭查看眼角的細紋,惠仙跪坐在一旁。我一身暗影落入鏡中,皇後身子一跳,立刻回頭警惕道︰「是小商麼?鬼鬼祟祟的做什麼?!」
我忙上前行禮道︰「是臣女,皇後娘娘萬福金安。」
皇後站起身來,先是震驚,隨後欣喜道︰「怎會是你?你是如何進來的?」只見皇後穿著一件素錦中衣,外披一件綠牡丹雲錦寢衣。炭火正旺,偏殿雖大,卻也有些燥熱了。豆綠牡丹在昏黃的火光下顯得薄脆而萎靡,越發顯出皇後的清瘦與落寞。
我月兌去斗篷,關切道︰「娘娘一切可好?」
皇後雙目沁出淚花,拉著我的手連連點頭道︰「我……本宮很好。倒是玉機,你究竟是如何進來的?」
我微笑道︰「回娘娘,臣女是從益園翻牆進來的。」
皇後不可置信道︰「你竟不怕摔著!若是讓人發現,那可如何是好?」
我搖頭道︰「娘娘如此境況,臣女怎還能安坐在長寧宮?自是無論如何也要想法子來見娘娘的。如今見娘娘安好,臣女也就放心了。」
惠仙喜極而泣道︰「到底是朱大人又忠心又有情義。」
小錢道︰「可不是麼?咱們大人自打听說皇後娘娘被困在宮里,便急得寢食難安,日夜思量能進宮來看娘娘的法子。」
皇後道︰「難為玉機了。惠仙,奉茶來。本宮有許多話要與玉機說。」
惠仙恭敬道︰「是。請這位小公公隨奴婢來。」
小錢會意,正要隨惠仙出去。忽听南方穿來一陣嘈雜之聲,竟似宮門大開,有人來了。惠仙趕忙從椒房殿出去查看,旋即匆忙趕回偏殿道︰「娘娘,是皇上來了,這……」
不一會兒商公公一溜小跑進來道︰「娘娘,皇上駕到,預備接駕吧。」轉眼一看我站在皇後身邊,頓時大吃一驚,愣了半晌,方才顫聲道︰「朱大人……這……還請暫避為好。」
皇後大驚道︰「皇上怎地這會兒會來?玉機且去本宮寢殿暫避。」說著扶著惠仙的手疾步走進椒房殿。我帶著小錢從東偏殿的西北小門出去,原本要去皇後的寢殿,忽然心念一動,閃身從北邊的小門進了椒房殿,躲在巨大的紫檀雕花七扇屏風之後。剛剛站定,便听有人自正門走進椒房殿,又听皇後的聲音道︰「臣妾有禮了。」雖然強自鎮定,仍是微微顫抖。
椒房殿正門雖然只開了一條縫,但門外冷風帶著一縷寒香撲卷進殿,即使我躲在大殿的最深處,也能感覺得到一絲凜然寒意。
大門很快合上,大殿中仍然充盈著揮之不去的凝澀和冰冷。我怕久站不穩,便緩緩坐了下來。從屏風的鏤縫中向外望去,果然看到鳳座邊的一雙玄色金絲九龍靴,皇帝的身後空無一人,李演也只是守在殿外。皇後下拜行禮,幾朵豆綠色牡丹漫逸在冰涼光潔的金磚上。殿中靜得只余兩人不平的呼吸聲。我以右手撫胸,強抑住劇烈的心跳,同時努力平伏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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