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機詞 玉機詞(四九)上

作者 ︰ 白玉有紋1

窗外暖陽澄澈,銅晷如山巋立,院中的紅梅早讓我吩咐花房換成了幾缸小柏。針葉如玉,滴翠如脂,值此嚴寒,依舊蒼蒼如夏。錦素緩緩走到門口,對著陽光細賞圖畫,復又望向庭院中的小樹,卻不答我的話,只是問道︰「前些日子我來姐姐這里,明明見到是幾缸子紅梅,怎地換成了柏樹?」

我見她不糾結于王氏之事,倒有些意外,遂走上前微笑道︰「柏樹欺霜傲雪,素為百木之長,可養浩然正氣,主兆長壽不朽。且古人曾雲︰東西植松柏,左右種梧桐。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可見這柏樹還是多情之樹。既有正氣,又多情,故此我讓花房送了些來。」

錦素緩緩回頭,凝視我道︰「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質,凌霜猶茂。姐姐果然與別的姑娘不同,不愛紅花愛綠樹。」

我一笑道︰「我見永和宮中有兩株積年的銀杏,心中頗為欽羨,奈何我宮中沒有土殖,所以不得種這樣的大樹。如今好容易得了這四缸翠柏,妹妹也看不過去麼?」

錦素笑道︰「姐姐又與我說笑呢。」說著笑意微斂︰「姐姐向來聰敏,故此妹妹好奇,當初王氏在廢後面前告發姐姐,究竟姐姐是如何取信于廢後,又如何驅趕她出宮的?且又是何人教唆王氏告發姐姐的?」

我淡淡一笑,誠懇道︰「都過去了,我不願再想。當初我便對妹妹說過,從此以後再不提此事。」

錦素道︰「姐姐當初不追究,是不願在我與史易珠之間左右為難,故此刻意模糊過去。可如今史易珠已然出宮,姐姐就沒有一絲懷疑麼?」

幾個小丫頭坐在柏樹旁打盹,一身白衣襯著蒼翠,如一捧春雪依戀著一抹早來的**。綠萼捧了一盤子新炒的葵瓜子來,嬌聲叫起眾人,一時鶯聲燕語,好不聒噪。見此怡然情景,不由心情大好,微微一笑︰「懷疑又怎樣,放過又如何?我只不願再想。」

錦素一怔,微笑道︰「姐姐真乃仁義人,是妹妹執著了。」

我心中一動,忽然想起一事,遂問道︰「說起執著,我也有一事甚是不明,倒要請教妹妹。還望妹妹告知一二,以解我心中困惑。」

錦素道︰「姐姐但有垂詢,妹妹無不據實以告。」

我點頭道︰「多謝妹妹。雖然裘慎媛素來與周貴妃不睦,但我知道貴妃娘娘才是真正的仁義之人。我一直不解,妹妹尚且年幼,為何貴妃娘娘要差遣妹妹去文瀾閣抄閱內史?」

自杜衡杖斃,錦素急劇消瘦下來,入冬之後雖有進補,但一張清秀面孔到底是失了往日的圓潤。或許是因為經歷了不可言說的傷痛,或許是因為長大了,錦素的雙眼漸漸有些捉模不定的光彩,與我當初在陂澤殿初遇的錦素,似是兩人。她垂眸思想良久,抬眸微有淚光,說道︰「我明白姐姐的心意。不瞞姐姐,那一日我無意中听見皇上和貴妃密談,才得知廢後一事。貴妃自然不會讓我去和李公公交接,多半是要遣桓仙姑姑去。是我自己大著膽子求了貴妃,苦求多時,貴妃方才應允。姐姐心細如塵,事事都瞞不了姐姐。」

我嘆道︰「夫子有雲︰危邦不入,亂邦不居。皇上與皇後貴妃之間的事情,于我等來說,乃是一筆糊涂賬,妹妹何必參與其中。萬一此事漏了破綻,若是皇上廢後不成,惱羞成怒,妹妹豈不成了替罪羔羊?」

錦素微笑道︰「姐姐自己都是痴人,又怎說我?」

我不解道︰「痴人?」

錦素道︰「姐姐當初不僅幫皇後翻看過內史,且妹妹早已知會過姐姐,但皇上私下詢問時,姐姐還是據實以告,不肯順應聖意。如此剛直,豈非痴人?」

我奇道︰「這事我從未向妹妹說過,妹妹是如何得知的?」

錦素笑道︰「姐姐當真是痴。皇上說與貴妃听的,我自然便知道了。那一日皇上對貴妃言道,姐姐雖與廢後親厚,但是個安分守己的誠實人。近日又說,自從廢後倒了,素日仰仗她恩典的人中,也只有姐姐日日去看望她,可見是個念恩義的人。故此貴妃才向皇上諫言,說廢後倒了,恐宮人瞧低了二殿下和姐姐。可如今二殿下還小,且太子未封,故此暫且不能封王,這才先請皇上冊封姐姐為女史的。」

我雖從未听過此事,但也並不意外,只一笑道︰「原來如此,多謝妹妹告知。」

錦素道︰「姐姐素來洞悉萬事,妹妹自愧不如。想來姐姐也還記得,我的母親是怎樣慘死在外宮的。妹妹實在心有不甘,方才如此。」

我失聲道︰「你這是在向慎媛復仇麼?!」

錦素微一苦笑道︰「姐姐難道以為我不該如此麼?」

我想了想道︰「我知道妹妹的苦,可我有一言要勸妹妹。妹妹自幼讀聖賢之書,豈不知仁為何物?為何要讓自己行此不仁之事?」

錦素流淚道︰「不仁?不錯,我甚是不仁,倒污了姐姐的地了!」

我忙走上前去為她拭淚道︰「妹妹別這麼說,我並無此意。」

錦素略略平伏,娓娓說道︰「我五歲便隨母親進宮服役。因為我們是罪屬,母親只能做些最低賤最勞累的活,可是她無論如何勞累,卻從不忘記教我念書,督促我練字。為求在宮中好好活下去,母親向來與人為善,又肯委屈自己。有一個姑姑嫉妒母親有些學識,又肯花心力教我念書,有一陣子總是讓母親每日多做一個時辰,連茶飯也是最後才給吃。我那時得母親教導,日日守在屋內,不敢出去。可是母親總是遲歸,我便日日都要餓肚子。便是如此,母親也從來不在我面前抱怨。後來那位姑姑出宮去了,母親的日子才好過起來。」

「或許在眾人眼中,我母親只是一個哨探各宮消息的a奴,可我知道,她都是為了我!是為了讓我能掌握時勢,不要行差踏錯。姐姐,是我錯信了人,是我害了母親!可是,我也深恨那廢後!人人都可赦過,為何獨我母親不行!?我母親,便是那個替罪羔羊麼!?」說到這里,錦素已然泣不成聲,扶門跪地而哭。

我扶過她的雙肩,她干脆伏在我肩頭痛哭起來。我听了也是心中酸痛,不覺陪她一道掉淚。自杜衡死後,錦素雖然傷心,卻素來壓抑,從未開懷大哭過。如此一哭,倒也好。

芳馨和紅芯她們聞聲趕來,見我倆抱頭,雖是不解,卻也不敢貿然開口相勸。這樣過了好一會兒,我方才給錦素拭了眼淚,低聲說道︰「好了。妹妹別哭了。是我不好,不該以聖賢書上的迂腐論調勸妹妹,到底不是我親身經歷,並不能明白妹妹的錐心之痛。如今……我明白了。」

錦素抬起淚眼,止了哭泣,良久方破涕一笑,隨即斂容道︰「錦素如今沒了母親,只能將心事說與姐姐听。在這宮里,姐姐是我最親的人了。姐姐素來有德有福,不是妹妹所能比擬。不知姐姐肯不肯認下我這個妹妹?」

我肅容道︰「求之不得。你如今沒了母親,我的母親便是你的母親,我還有親姐弟,也是你的姐弟。你若誠心願意做我的妹妹,須得應承我,日後再不可如此行事,好麼?」

錦素深深頷首。芳馨這才敢上前來道︰「這是怎麼回事?兩位大人對跪著,倒像是拜把子結金蘭呢。」

我扶著錦素起身道︰「姑姑說得不錯,我如今認了錦素做親妹妹。」

芳馨笑道︰「如此甚好,兩位殿下是嫡親的兄弟,兩位大人又認了姐妹,這可是一樁佳事。奴婢恭喜二位大人了。」

我笑道︰「還不叫丫頭們打水來與于大人梳洗?」

芳馨道︰「奴婢一高興,竟然忘記了。」說罷轉身叫人打水去。

注︰

1,出自《孔雀東南飛》,原文為︰兩家求合葬,合葬華山傍。東西植松柏,左右種梧桐。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中有雙飛鳥,自名為鴛鴦,仰頭相向鳴,夜夜達五更,行人駐足听,**起彷徨。多謝後世人,戒之慎勿忘!

2,出自《世說新語箋疏》,原文為︰顧悅與簡文同年,而發蚤白。簡文曰︰「卿何以先白?」對曰︰「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質,經霜彌茂。」

3,出自《論語泰伯》,原文為︰子曰︰「篤信好學,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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