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西道︰「說起來也是于大人的舊識呢,就是從前的史大人,今日進宮請安來了。」我從未將錦素喪母的因由同紅芯等人說過,故此小西不知道錦素痛恨史易珠,只當史易珠還是錦素的密友。我心頭一震,忙看錦素,只見她一張秀臉忽然變得青白,圓潤的輪廓仿佛被恨意削了兩刀,變得生硬削瘦起來。雙目如有陰火燃燒,手上的茶碗掉落在地,摔個粉碎,茶湯全都潑在了被子上。若蘭和若葵大驚失色,連忙上來收拾。小西手足無措,不明所以。錦素站起身,逼近我,厲聲質問道︰「姐姐明知那史易珠是何等樣的人,竟然還與她往來?!」
我嚇了一跳,忙分辨道︰「她出宮日久,又不能隨意入宮,我怎能與她往來!」
錦素瞪著眼楮瞧了我半天,方松懈下來,歉然道︰「是妹妹不好,不該疑心姐姐的。」說罷後退一步,頹然坐倒。只听咕的一聲,右腳踩到了一片碎瓷。若蘭忙蹲下來查看錦素的腳底,但見繡花棉鞋的厚底上,插了幾點瓷屑,月兌下鞋子,幸而並沒有傷到腳底。此時侍立在旁的宮女早便拿了笤帚來,忙不迭的將碎瓷片掃了。若葵回屋去拿了一雙新棉鞋給錦素換上。
我心下不快,卻也不能沖錦素發作,只得安慰道︰「不知她何故進宮,我且去看看。妹妹既然不喜歡她,我趕她走便是了。」
錦素冷笑道︰「她出宮之時,我們不曾送別。如今她難得進宮,竟然來拜訪姐姐,可見姐姐自然有些她看重的好處!她既來拜,姐姐就該以禮相待,不必為了妹妹擔一個驕縱無禮的惡名!」
我又氣又急,哭笑不得,待要反唇相譏,卻又不忍。只當她氣急了,口不擇言。我無奈的站起,施禮告別。忽然聞得身後響起輕輕一聲鼻息,我心頭一酸,腳步凝滯,終究沒有回頭看她。小西嚇得一聲不吭,急趨向前,差點撞在我的身上。
仍舊從益園回宮。皇城里的花園不僅狹小,更不如行宮的景園那般景物齊全,一到冬日,便顯得暗沉和蕭瑟。小池上的浮冰叮咚作響,微風吹奏一池春水。白茫茫的池面接著一片衰草,灰黃的草上是一線雕梁畫棟、金粉紅泥的游廊。高牆之後,是守坤宮荒廢了的後花園。紫藤架子早就被拆的干干淨淨,北面有一座高聳的石山,有洞有泉,有池有亭。石山周圍,環著幾處低矮的館舍,門窗緊閉。我不覺懷念起那個不合時宜的紫藤架子。想起春夏之日,我曾坐在花下讀書,與錦素品評史易珠新送給她的白玉墜角。當時她是如此喜愛那套墜角。自從杜衡死後,錦素便再也沒有戴過。那是風暴來臨前最後的平靜。
在池邊的小道上,腳步緩了又緩。忽听小西道︰「姑娘是不願意見那位史小姐麼?」
我停步道︰「為何這樣說?」
小西道︰「姑娘走得越來越慢,中間也不知道嘆了幾百聲。姑娘若不願見她,奴婢便回去告訴紅芯姐姐,只說姑娘有事絆住了。」
我望著她不失事故的小臉,失笑道︰「如今你倒是很能揣摩我的心思,才剛于大人的意思,你看出來了麼?怎麼一聲不吭,也不替我分辨兩句?」
小西紅了臉道︰「奴婢從沒見過于大人生這樣大的氣,奴婢早就沒了主意,哪還能說出話來。」
我一哂︰「罷了。從前她出宮的時候,我們懶怠與她照面。如今她既然有膽子到我眼前,我也不能露怯,見就見一面吧,也不用和她多談。」說罷只看著小西。
小西忙道︰「奴婢這就先回去,讓紅芯姐姐把茶點都收起來,再伺候下筆墨,可好?」
我哼了一聲,笑道︰「你倒門清,去吧。」小西如蒙赦令,一溜煙兒的去了。
在池邊慢慢踱著,估模著差不多了方才回到長寧宮,果見史易珠枯坐在南廂,一應茶點俱無。見我進來,忙起身問好。但見她又長高了一些,一襲薄梅色的織繡短襖和一條茜羅裙,顯出她修長勻稱的身材。容貌一如昔日的明媚動人,竟然添了幾許說不明道不清的溫婉。我暗暗納罕,又不覺好奇,遂含笑道︰「貴人降臨,恕玉機未克遠迎,還望史姑娘贖罪。」
史易珠頸畔明珠歷歷,色澤粉女敕,一枚紅玉雕琢的美人蕉靜靜垂掛在海棠紅的襟前,色澤均勻,紋理縝密,顯得名貴而低調。她笑道︰「好容易進宮一次,怎能不來瞧瞧舊時的姐妹?易珠無時無刻不念著姐姐呢。」說罷令隨侍的小丫頭捧上幾只不大不小的禮盒︰「在宮外看到些新鮮的首飾,倒還不俗,想來還能襯得起姐姐,故此帶來了,還望姐姐不要嫌棄。」小丫頭躬身捧著禮盒,高舉過頂。
綠萼扶我坐在榻上,我故意不理會史易珠,只問綠萼︰「我渴了,上茶來。如今你們越發沒有規矩了,怎地史大人連個茶也沒有?」
綠萼忙道︰「才剛上了茶,因涼了才撤下去換新的。茶房剛才不小心弄熄了爐子,現在水才炖上,恐怕還要一會兒才能開呢。姑娘若渴了,才剛有內阜院送來的新鮮柚子,奴婢剝一個給姑娘嘗個鮮吧。」
我只得道︰「那也罷了。別忘了給史小姐也拿一個來。」
綠萼轉頭給我拿了一碟子剝好的瓤來,放在史易珠面前的卻是一整只青黃色的大柚子。史易珠只是笑笑,不置一詞。只見她的丫頭還恭恭敬敬的弓著腰,我便命綠萼下去將禮盒收了,並道了謝。史易珠這才道︰「從前姐姐都是叫我易珠妹妹,如今卻叫姑娘了,好不生疏。」
我拈了一片柚子瓤道︰「微末之人,不敢高攀。」
史易珠笑道︰「姐姐過謙了。易珠出身皇商世家,論出身,自是微末姐姐百倍。更何況我還是姐姐的手下敗將,不敢言勇,更不敢言貴。」
當初她為了能做皇長子身邊的女官,暗害錦素,而我偏偏保全了錦素,說是手下敗將,倒也不虛。只是想不到她這樣痛快便承認了當初的惡行,倒也快人快語。我便直問道︰「史姑娘惠臨,不知有何見教?」
史易珠微笑道︰「也有好幾個月不曾見到姐姐了,甚是想念,故此特來探望。我知道姐姐不喜歡我,可我是真心敬重姐姐。還有幾句心里話要和姐姐分說。」
我又吃了一片柚子瓤,隨口道︰「史姑娘請說。」
史易珠站起身來,隨手在榆木擱架前拿了一只白釉瓷雕在手中把玩,娓娓說道︰「姐姐知道的,我們皇商世家是不準為官的。雖說有這輩子也花不盡的銀子,終究不為正道清流所容。我們史家歷年來也出了一些讀書的子弟,因為不能科舉,這書也是白讀。好容易我選進宮來,自然也盼望能為家中漲些臉面……不知姐姐可明白?」想是心怯,終究不敢回頭看我,只借著手中瓷雕的反光查看我的神色。听我許久不回應,方才轉過身子。
我心下茫然,想了許久方道︰「常言道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你既然知道選入宮中不易,為何又做下這等事?」
史易珠淡淡道︰「我不甘心。姐姐明白的。」
話已至此,無需再說。我微微嘆一口氣,溫言問道︰「皇商乃是庶民,不能進宮,你是如何進來的?」
史易珠道︰「陸貴妃新理內宮,見我們家去年在南方采買的緞子比前年多了許多,銀子卻沒有多花多少,故此召進宮仔細詢問。」
我淡淡一笑︰「這也不算什麼大事,錦緞的價格依蠶絲產量年年不同。想是如今宮里又要選女官了,史姑娘又聲名在外……」
史易珠道︰「緞子的銀價自是年年不同,可是去年倒比前年貴。陸貴妃現在當家,于這些吃穿用度的俗務不能不留心了。皇商們歷來依附內廷,各家輪流采買各項物事,以平均收益。去年我們家是買緞子,今年就只能買些不賺銀子的雜物了。若銀子使得太多,上面不高興,若使得太少,別的皇商便要排擠。怎樣替皇上省錢,又不開罪同行,這分寸很難拿捏。」
她這樣誠懇,我倒不知說什麼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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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居然沒有注釋,也沒有講故事……皇商之間的關系,是典型的經濟學中的壟斷競爭模型,或稱為寡頭博弈,既勾結,又斗爭。
完全壟斷和完全競爭的模型都是很簡單的,根據利潤最大化的原則,已知供給曲線和需求曲線,很容易預測出這兩種情況的定價。但寡頭博弈是很復雜的,不存在單一的最優解,存在多個納什均衡,很難預測定價。
現實生活中大多數日用品大件的市場,如汽車、電器、手機,都有幾個市場份額領先的企業,都屬于壟斷競爭。所以為了保護消費者權益、促進產業發展,政府干預很有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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