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說芙蕾雅公主的心被愛火點燃;
但國王必然會降下雷霆之怒。
絞刑架上的鮮血還未干涸;
饑餓的禿鷲已盤旋在刑場。
假如國王知曉這一切,
真可怕,真可怕,真可怕!
……
我猛地睜開眼,惶恐得望著眼前的房間。
這是一間十九世紀的屋子,牆上掛著半舊的歌劇海報,梳妝鏡前擺滿了相片和信件,燭台遍布于屋中,可都未點亮,在大衛石膏頭像的隔壁,放著一盞罩有黑蕾絲印花的煤油燈,我撲上去將燈點亮。
當暖黃色的燈光穿過透明的絲質燈罩,充盈到整間屋子時,被噩夢驚醒的我,才終于瑟瑟發抖著,將喉嚨里粗重的嘆息聲咽下。
事實上,那甚至並不算一個噩夢。
在歌劇舞台上的男人和女人,都涂抹著白色底妝,嘴唇涂抹成鮮艷的紅心,身著華美的宮廷服飾,手持折扇,在他們的臉上帶著戲劇獨有的夸張情緒,正引吭高歌。
《芙蕾雅公主》開演了。
唯一恐怖的是︰那正是我今天在後台听過的歌劇。
無論是現實亦或是夢境,都在殘忍的提醒著我,此時身處的環境已是十九世紀的巴黎。
玻璃鏡中出現的女圭女圭臉金發女孩,終于讓她暫時寧靜下來,
重生成一個七歲的孩子和身處于十九世紀的巴黎,不知哪個更令人不安恐懼。
窗外下著夜雨,喧囂的巴黎難得在夜晚安安靜靜墜落一場雨水,我蜷縮在柔軟溫暖的床上,望著玻璃窗上四處流淌的水珠發呆。午夜時分的劇院宿舍有些冷情過分,排練了一整天的演員們好夢正酣,如沉睡金獅般龐大華美的加尼葉歌劇院佇立在雨中,唯有窗邊的水流從石頭外牆滴落下的模糊卻清脆的敲擊聲。
也許是因為吉里夫人的短暫離去,沒有了在伴隨入眠的安眠曲,才會讓噩夢再度侵襲。為了讓我不再被噩夢所困擾,每天上床睡覺時,吉里夫人都會哼著好听的安眠曲,用柔軟的手安撫拍著我的小小身軀,直到我陷入熟睡。
經歷過最初的惶恐無措,我已漸漸減少了從夢中驚醒的次數,剛剛來到劇院的那段日子里,我幾乎夜不能寐,對于所處時空和周圍陌生人際的疏離感,讓我沉默寡言,往往一個禮拜也不開口說出幾個單詞。
幸運的是,在吉里夫人和劇院其他人的眼中,我只是大病初愈,並沉浸于失去父親的哀痛中無法自拔。他們認為唯有時間才能治愈我的痛苦和憂傷,所以憐憫的包容了我的怪異,甚至還會努力擠出微笑來作為安慰。
在記憶苦海中,病床上咳血的父親的形象清晰如同印刻,慘白卻不見血色的皮膚,那種慘白蔓延到唇上,模糊了嘴唇與皮膚的界線,鮮血伴隨著咳喘噴濺,染濕了他的金發,手帕上沾滿鮮血,原比金羊毛更明亮耀眼的發絲,被沉痾奪去了活力。
唯有那雙金棕色眼眸中流淌著的不是痛苦和憂傷,而是脈脈溫情。
他是如此希望見到自己的女兒,卻又斷然拒絕女兒的靠近。
「梅格,我的小梅格,我的小天使。」
那種清晰的記憶再度感染了我的情緒,憂傷的寒潮席卷而來,我用柔軟得鵝毛枕頭狠狠壓著腦袋,制止自己再去回想腦海中的痛苦記憶。
擁有一個絕佳記憶的腦袋似乎是世人的願望,可唯有真正擁有了這種能力的人,才會得知這困擾,無法遺忘的痛苦記憶,就像腦中不定時引爆的炸彈,在特殊的時刻引爆,鋪天蓋地而來,身臨其境時的悲傷苦痛再度降臨。
假如僅僅只是過目不忘的記憶,所擁有的困擾似乎也並非難以排解,可倘若說出一個單詞,她曾擁有的記憶,他人所擁有的記憶會如雪地中的火焰,明晰的出現在我和對方的腦海中。
embalm
曾經的朋友,在無意中被它惡毒襲擊,不堪回首的苦痛讓他們為止戰栗,膽戰心驚的逃離了我,被認為異類的我,只能努力蜷縮在黑暗的壕溝里,躲避來自外界冷漠的隔絕。
沒人願意靠近我,也沒人願意與一個冷僻的異類溝通,因為沒人喜歡自己的記憶之匣被窺視。孤寂已久的我,甚至當面對冬日寒夜中死神的降臨,都會心欣喜……
窗外響起的達達馬蹄聲,生鐵馬掌與石板地的清脆踫撞聲,中斷了難以自拔的自我嫌棄。
跑到窗戶前,我借助劇院外牆上煤油燈所散發出的昏暗光線,向下張望。
是吉里夫人,這具身體的母親,我的母親。
她從馬車上走下來,似乎牽著什麼人,走進了劇院的後門。
若是被她知道我大半夜不睡覺,恐怕又會憂心忡忡,無聲哭泣。
我連忙跑到床上,將床邊的煤油燈熄滅,把又輕又柔的鴨絨被拖到身上,整個身體都乖巧的蜷縮起來,只露出臉,表情安寧的靜靜呼吸,唇角還帶著若有若無的笑容,似乎正沉浸在美好夢境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木門的合頁處發出細微的吱嘎聲,木頭地板上響起腳步的敲擊聲,一大一小,被攜帶而來的清冷的雨之氣味在屋子里蔓延。
小心翼翼的眯著眼,我借助昏暗燭光的掩飾,開始看著屋內的情景,剛剛進門的吉里夫人輕輕放下手中的包裹,將身旁的小女孩抱起放在牆邊椅子上,為她月兌下黑色的圓帽和被雨水打濕的鞋子、棉襪,又摘下頭上的呢絨頭巾,才拿著燭台輕手輕腳的向床邊走來。
我連忙合上眼,裝出一副睡得很好的樣子。
吉里夫人點燃了蠟燭,輕輕晃著我,柔聲呼喚道,「醒醒,寶貝,梅格,醒醒,。」
頓了幾秒鐘,我才迷茫地睜開眼,用細女敕的手指揉著眼楮,輕輕叫了聲媽媽。伴隨睡意的童聲帶著若有若無的嬌憨和稚女敕,比最柔軟的鵝毛更讓人心頭微顫。
吉里夫人的表情瞬間融化,輕輕將我摟在懷中,用被雨水浸得冰涼的嘴唇在她額頭上輕輕一吻,「梅格,我的小寶貝,很抱歉叫醒你。」
「媽咪。」透過吉里夫人的發絲,我好奇的望著門口沙發上的小女孩,她正帶著幾分不安的打量著身處的環境,即我的房間。
她的頭發比我還要長,是偏近蜜糖色的棕,被黑色絲帶扎起來,帶著好看的卷。要知自從出生後不久剪過一次胎毛,我就再沒剪過頭發了,它們長長的垂在背上,發尾打起自然的卷,遺傳自父親的優秀發質,讓芭蕾舞團的姑娘們十分羨慕。
吉里夫人吻過我以後,將我放在床邊,走到衣櫃前,取出一套小白色睡袍,回到女孩身邊,「梅格,她叫克麗絲汀,以後她就跟你一起睡,好麼?」
我盡量用溫和親近的視線表達出自己的善意,能擁有一個小伙伴,即便只是一個跟身體差不多大的年紀的小女孩,也讓心中蕩起美妙的情緒,孤寂已久的心如此期盼著被貼近。
可克麗絲汀的臉上依然是屬于孩童的麻木,她靜靜望著我,不說也不笑,像一個蒼白漂亮但沒有多少生氣的陶瓷女圭女圭。
「媽咪。」我向吉里夫人求助。
吉里夫人為克麗絲汀換好睡袍,將她抱到床邊,放在我身邊,小聲說,「寶貝,克麗絲汀今天走了很多路,你們先睡覺,等明天再互相認識好麼?。」
吉里夫人將克麗絲汀安置在我身邊,將鴨絨被覆蓋在我們身上,細心地掖好被角。
被子下,我偷偷模模的伸出手,試探著與克麗絲汀的手牽在一起。
幸運的是,她沒有拒絕我,默許了我的舉動。
克麗絲汀的手細滑柔女敕,模起來跟我差不多,也帶著孩童所有的嬰兒肥,就連指甲蓋都小小的,好像一枚新生貝殼,可溫度很低,冰冰涼涼,就像是冰雕琢而成的。
她很冷,即便身處于溫暖的鴨絨被下,依然打著小小的顫,也許是剛剛離開冰冷的空氣,身體還沒適應過來。
「閉上眼,梅格,克麗絲汀,我的女孩們,晚安。」見我跟克麗絲汀沒什麼間隔的睡在同一張床上後,吉里夫人輕輕嘆息,吹熄了房間內的蠟燭,手持燭台走出了房間。
借助黯淡的晨光,我偷偷打量著枕邊的女孩。
她可真漂亮,即便還是個孩子,已經能分辨美好的五官輪廓,側面看上去,鼻尖又翹又挺,縴長的睫毛彎出美好弧度。
她似乎真的累了,很快就陷入了夢鄉。
也許是美好未來的激勵,我也隨著她平緩的呼吸,逐漸進入夢境。
淡淡的日光下,
被愛神的金箭穿過心房。
靈魂因那美妙的眼眸而戰栗,
我願成為他手中的提線木偶;
歌喉因那璀璨的金發而顫抖,
我願成為他掌中的芭蕾天使。
請告訴我這一切都是真的,
這一切都是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