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年前的奧斯曼男爵摧毀了幾乎整個巴黎的舊城區,才將那些寬闊筆直的林蔭道安放在巴黎,在這些林蔭道中漫步,便很難在這座浮華城市中保持頭腦里的理性。
逛街逛到一半,天空中開始落雨,巴黎的雨水總帶著些浮躁,似乎從天空落下時,它們就沾惹了些紙迷金醉,陰雲在天空中匯聚,日光被遮蔽許久不曾漏下,卻總是草草飄下幾滴就翩躚撤去,只能稀釋街道上馬蹄揚起的浮塵。
雨水混合灰塵的清新氣味讓我忍不住摘下捂著口鼻處的手帕,深呼了幾口氣。雨篷的邊沿滴滴落落,克麗絲汀俯身將厚毯展開蓋著我和她的腳旁,遮擋雨水。
「梅格,我總感覺不太安心……」她還未從剛剛服裝店內的混亂走出來,憂心忡忡的望著我,那雙純淨的眸子里總帶著若有若無的愁思。
「你想太多了,她並不認識我們,只是認錯人了,我們並不知道誰是夏尼伯爵,而且,克麗絲汀,那個女孩說的是,伯爵,你覺得我能跟一個伯爵扯上什麼關系?」我漫不經心的安撫她,事實上自己的腦袋里也亂成了一鍋粥。
布滿金飾和大理石的加尼葉是巴黎最大的歌劇院,出入歌劇院的名流貴冑數不勝數,能夠登上舞台演唱就等于邁入了巴黎的上流社會,知名的女演員甚至會成為皇室的座上賓,當然嫁入豪門也非幻想。
可……我只是個沉默的芭蕾演員,有著一副沙啞到不登大雅之堂的嗓音,在一場場的歌劇表演中擔任群舞甚至替身,不要說勾搭個伯爵,就連小貴族都不認識幾個,倘若將劇院上下錯綜復雜的人際關系梳理一下,我跟克麗絲汀必然是關系網最單純的兩個,吉里夫人將我們保護的很好。
克麗絲汀勉強笑了笑,眉頭稍稍舒展。
不管如何,原本一場極好的逛街休閑無疾而終。
我們草草回到了劇院。
吉里夫人正焦急的等候在門口,看到我和克麗絲汀回來後,輕輕松了一口氣。
「出什麼事了?媽媽?」我跳下車,連忙發問。
「沒什麼,只是一件……一件好事,我迫不及待希望與你分享。」吉里夫人一只手按在胸膛上,另一只手輕柔的撫模著我的長發。
「好事?」
「梅格,克麗絲汀,跟我來。」吉里夫人拉著我和克麗絲汀走進了劇院。
回到房間後,吉里夫人才終于開口。
「我得到一份邀請函,去參加佩里伯爵夫人家的舞會。」
「媽媽?」我吃了一驚。
這可真是一件令人不得不吃驚的事情,以前吉里夫人嚴格要求我和克麗絲汀拒絕任何舞台之下的私交,並謝絕任何異性的攀交。畢竟身處劇院,龍魚混雜,一不小心,女士們的名節就毀于一旦,盡管在劇院工作本就沒多少的好評了。
「梅格,你已經滿十六歲了,克麗絲汀也已經快要十七歲了,我必須為你們未來的婚姻考慮。」她帶著一種‘吾家有女初長成’的眼神在我和克麗絲汀之間徘徊。
而克麗絲汀早已滿臉緋紅,腳尖在地毯上不安的挪動,兩只手垂下來作為掩飾。
「媽媽。」我無力的呼喚,幾乎無法分辯,腦袋里幾乎被這巨大的禮炮聲轟的七零八落。
在這個時代,女孩子的價值在十四歲後迅速上升,可以說十六七歲正是一個少女的黃金年齡,擁有貴族身份的少女們在此之前不見外客,等到達這個年紀時才會進入交際圈,目的正是物色未來的夫婿。
而沒有任何貴族身份或出自富庶家庭的平民少女們,被送進歌劇院的另一個原因就是,在這里想搭上個名流貴族實在太便利了,就算時下皇室衰敗,但貴族勢力依然不容小覷,誰不想過上養尊處優的生活呢?
更別說吉里夫人早年就曾將我們送進修道院的寄宿女校接受貴族教育,所以在我和克麗絲汀成年後,有讓我們去參加舞會的念頭也實在太正常不過。
可……
為什麼偏偏是佩里伯爵?
童年的陰影實在太強大了,這個佩里伯爵不巧正是害得我失聲的罪魁禍首,也許曾經的知名女演員阿爾冰香消玉殞已沒有多少人能記得,可對于我來說卻是追其一生的陰影。
曾經的佩里子爵不僅沒有為阿爾冰的死亡付出代價,反而隨著父親的死亡穩步升為伯爵,甚至還娶了個富家出身的奧地利千金,權錢兩得!
這世道真是……
「梅格,克麗絲汀,我已請求劇院的卡德琳夫人為你們制作新舞裙,首飾會在兩天之後送到,我相信你們會喜歡的。」在她嬌小的身材下,是一顆堪稱女強人的心,她謝絕沾花惹草的公子哥兒們靠近自己的女兒和養女,卻在女兒們成年後,干淨利落的將我們送到貴族的舞會上。
眼看吉里夫人分明已將所有事情都安排妥當,我卻找不出任何借口反駁,只能沉默。
距離舞會還有大半個月的時間,但克麗絲汀和我都有些心神不寧,以至于另一場暴風雨降臨在劇院卻無從知曉。
訓練完畢後,波里尼先生走到芭蕾舞團前。
「小姐們,明日奧地利弗雷德里希大公和大公夫人會光臨本劇院的觀看《魔笛》,希望諸位能全力演出。」
芭蕾舞團的女孩們發出應和的呼聲。
當舞團的人斷斷續續離開,波里尼先生突然走到我面前,微微並攏腳,希望我留下。
這還是第一次他找我談話。
也許是因為波里尼先生曾經撿到過我留在阿爾冰臥室里的信件,所以每次在舞台之外的地方遇到他,我總會像只倉鼠似的貼著牆邊偷偷溜走,以至于這位留著紅髭胡的先生總是困惑的皺起眉毛。
「吉里小姐。」
「波里尼先生。」從喉間傳出的沙啞嗓音讓這位崇尚曼妙女聲的老先生微微皺了皺眉頭。
「您知道,這並非我所願,可大公和大公夫人會在演出後,會到後台接見歐蘭夫人,也許還會接見一些印象深刻的演員,您的舞姿確實是芭蕾舞團中最出眾的,所以……」
「我懂得,抱歉。」我倉促的鞠躬,難以控制內心的酸澀,跑下舞台。
站在後台前的克麗絲汀伸手似乎想擁抱我。
「不,克麗絲汀,讓我一個人待會兒。」
因為這該死的嗓音,我再度錯失上台的機會。
木頭機關轟然作響,再度發出死亡來臨時的慘叫;皮靴鞋跟瘋狂撞擊著,地板發出震耳欲聾的吶喊;衣裙相擦時的摩擦,如附骨的蚊蠅匯聚成群;痛苦如鬼魅穿越人群向我襲來,仿佛我早已被六芒星烙印,必將墜落無間深淵……
屋頂上的涼風和安靜,讓我暫時鎮靜下來。
我坐在劇院屋頂的邊沿,低頭便可望見巴黎第九區和第二區相交的街道。
華美的車馬來往不息匆匆而過,貧民少女蓬頭垢面兜售著鮮花,也有落魄的貴族盡力維持著衣衫的整潔,一旁的咖啡店內紳士和學生來來往往,膽大的小乞丐搶走桌上的糕點殘渣,的世間百態,世界的繽紛,往返變幻,總是比歌劇還精彩……
我坐在平台上,流了短短幾分鐘的眼淚,就轉移了注意力,閉上眼,用听覺感知這個世界,放縱自己失魂落魄,放縱自己聆听真實。
日光墜落在臉上,將我皮膚下的那些寒冷驅除,也就那些敏感的神經溫暖。
樹葉與風踫撞時搖晃的沙沙聲,陽光照射在干燥木板上時的 啵聲,等等,嗑嗒嗑嗒,皮鞋底敲擊地面的聲音……
「神啊!」
一個唐突的力量攬在腰上,生生將我拖了回去。
我睜開眼時,被他如金羊毛般明亮的鉑金色頭發而恍惚。
「你是誰?」我望著眼前的陌生男人,相當困惑。
「小姐,您怎會作出這種糊涂選擇?」這位年輕的青年,跪坐在我面前,喘著氣,輕聲嘆息。
「什麼?」被太陽曬得有點腦袋暈乎乎的,我有些沒反應過來。
「萬事總有其解決法則,別如此悲觀,小姐。」他仍在嘗試勸告我,墨藍色的眼楮里皆是擔憂。
「先生,呃……你似乎誤會了,我只是在曬太陽。」我尷尬的將他按在肩頭的手推落,朝後縮了縮,不管怎麼說,終究不習慣男性的接近。
不得不說,眼前的青年總算是好心。
「哦,全是我的冒昧,我看到您坐在屋頂的邊沿,那可太危險了,小姐。」
「我沒見過你,你叫什麼?」看著他身穿著劇院同一定制的黑色三件式西裝,我略微猜到了他的身份。
「盧特,小姐,我是新來的琴師。」
「不管怎麼說,謝謝你的好心,盧特。」
我站起身來行禮,一路小跑著離開屋頂,因為腳上還穿著芭蕾舞鞋,走路時總習慣性的帶著些外八字。
居然連屋頂都會有人跑上來,看來我又要尋找新的僻靜之地了。
當你為自己涂抹紅唇時,
你不會想起陰溝里被斬斷頭顱的老鼠,
當你用金梳整理發絲時,
你不會想起旁遮普繩索上吊死的女尸,
當你沾惹香水在頸窩時,
你不會想起熊熊大火之中流淌的尸油,
可我會,
這就是我與你的不同,
因為我早已向掏出心髒,
向死神許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