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姚于飛的想法很好理解,他心心念念想要的角色被人搶走了,如今兩個人同台對戲,他自然卯足勁要爭個長短。
但這樣一來角色形象就有點走偏,鐘會的態度太過咄咄逼人了一點。
導演助理覺得這樣不妥,低聲在司馬國慶耳朵邊說︰「導演……」
他才開口就被司馬國慶豎起兩根手指阻止了。老爺子坐在釣魚椅中,專注看著監視器上的圖像,綠竹紅亭雪衣,色調鮮亮明麗。
嵇康跪坐亭中,面前擺著一具古琴。長只以一根竹簪束住部分,其余隨同青色長袍傾瀉而下,散落開來。
听聞了鐘會氣勢凌人的問候,嵇康依然沒有抬頭,只伸出一雙手,縴長手指在琴弦上隨意一撥。
叮——清泠泠猶若風動碎玉,古琴聲響起,整個場上氣氛也隨之一變,若先前是鐘會的主場,如今卻已經被嵇康佔盡優勢。隨後一個清冷得不似人聲,比古琴聲更冷更純粹的聲音響起︰「鄉野鄙夫,不敢見貴客,公子請回。」
姚于飛倒抽口氣,只覺得那聲音仿佛從天際傳來,有著不食人間煙火的仙氣,一股戰栗滾過後背,呆在當場。
鐘會沉默了,全場也沉默了。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努力收斂渙散心神,繼續對台詞︰「嘰——嘰——嘰嘰——」
不知道是誰先沒忍住,噗一聲笑起來,緊接著工作區爆出大笑。
齊硯也捂著肚子笑倒在涼亭里,只剩姚于飛面紅耳赤,羞窘交迫地模模頭再模模鼻子。
這一句台詞本來是「嵇先生才情高遠,一曲《廣陵散》驚動洛陽,撫人心降妖魔,何以如此妄自菲薄?」
結果姚于飛被齊硯的演技給震到了,嵇了半天嵇不出來,從此還落下個「小雞」的綽號。
不過姚于飛倒是豁達,也不生氣,反倒說︰別看現在是小雞,長大了就是鳳凰!倒是暗合了他「鳳凰于飛」的名字——這些都是後話了。
司馬國慶咳嗽一聲,全場笑鬧立刻嘎然而止。老爺子話了︰「挺好,就照剛才那樣再來一遍。」
姚于飛于是精神抖擻,繼續扮傲嬌貴公子,齊硯得了鼓勵也繼續扮高冷神仙。兩個人對完戲後,居然惺惺相惜起來。
齊硯現這小伙子其實性格挺耿直,先前能是有些誤會所以怎麼看他都不順眼,如今現他還是有些真本事的,立刻豁達接受了失敗。
等到齊硯被叫去吊威亞的時候,兩個人聊得都有些依依不舍了。
《竹林七賢》的武打戲請來的武術指導同時也是道家龍虎山的傳人,指點得有板有眼。道具劍都是鐵質的,提在手里沉甸甸的,頗有重量。
賀千明都不用替身,齊硯等人更加不用,認認真真跟著武指學招式,練習了幾天後倒也有模有樣,凹造型倒是夠了。
齊硯舉著手讓道具組的套皮套,看見姚于飛卸了妝準備離開,做了個道別的手勢,他也笑嘻嘻揮揮手。
賀千明在一旁看見了,若有所思地模下巴,「這麼快就攻略了一個。」
齊硯噗哧一笑,「明哥你是不是游戲玩多了,而且要真這麼說,我一直努力在刷你的好感度。」
賀千明听得身心舒暢,嘴里卻說︰「就算你抱我大腿也沒有好處。」
齊硯面上嬉笑,心里卻在得瑟冷哼,老子是你大嫂,以後換你抱我大腿了!
這場武打戲分兩部分,先是阮籍和嵇康過招,然後是嵇康和向秀過招。
齊硯的恐高癥雖然被治好了大半,看著鋼索還是有點心里怵,不過硬著頭皮上了。
跟賀千明的打斗部分拍完,明明是大冷天,他的汗水已經濕透了里面的衣服。羅一平給他遞毛巾吸掉臉上和脖子上的汗水,擔憂地問︰「沒事吧?」齊硯搖搖頭,話都不想多說。
補完妝以後繼續拍向秀的部分,繼續吊半空過招,鐵劍互相撞擊出叮叮當當的響聲,還挺像那麼回事。
突然一陣風刮過,竹海起伏生濤,半空不好借力,這一點點力度變化都讓齊硯心頭狂跳,身軀剎那間僵硬了。
他不知道杜鋒是沒反應過來還是故意的,動作沒停,一劍疾刺過來,銀光閃閃的鐵片直撲眼前。
齊硯拼命掙扎,好容易動了起來,低頭抱住腦袋,那鐵片剛剛好從假套上方擦過。
地上的工作人員炸開了鍋,急忙把兩個人放下來。一群人圍住了齊硯,羅一平拉開他的手緊張查看,一疊聲地追問「怎麼啦?哪兒受傷沒有?」還有工作人員急匆匆跑去叫醫生。
齊硯真是嚇呆了,遲鈍地搖著頭,就看見賀千明滿臉怒氣從他面前走過,長腿一抬, 一聲巨響,惡狠狠踹到杜鋒身上。
杜鋒還沒被松開皮套,被踹得跌跌撞撞後退幾步,又被牽引繩拽回來,仿佛是自己迎上去挨賀千明第二踹,整得跟吊著受刑似的,疼得整張臉都扭曲了。
杜鋒的助理也嚇得白了臉,又擔心齊硯受傷,又想去護著杜鋒,一時間驚慌失措不知道干啥好。
賀千明連踹幾腳後才被幾個人架住,連哄帶勸的鬧哄哄響成一片,但只有明女王聲音最大︰「你tm夠陰毒,要害人是吧,有種你沖我來啊!」
然後是杜鋒帶著哭腔的分辯︰「明哥……明哥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真的,小硯哥,我不是故意的!」
齊硯被從皮套上放下來,手指還在抖,頭套都歪在了一邊,要是沒躲開的話,那一劍就剛好戳在他右眼上。雖然只是鐵片,這麼戳一下多半也夠嗆。
醫生推開閑雜人等,幫他檢查,然後松了口氣,語調輕松︰「幸好沒事,就額頭蹭破點油皮,不用涂藥。」
這時杜鋒用力擠開人群撲了過來,跪在他面前,滿臉是淚,看起來又惡心又悲︰「小硯哥,小硯哥!我真不是故意的,對不起,求求你救救我,明哥要打死我了。」
齊硯惡心到了極點,照著他心窩就是一腳︰「滾!」
杜鋒被踹得連滾幾圈,差點閉過氣,臉色慘白。醫生聳聳肩,轉身繼續救人。
賀千明看見了大笑︰「干得好!」
齊硯神清氣爽收腳,這才覺得心里的火氣散了些。
司馬國慶先前一直冷眼旁觀,由著他們鬧騰,這時候才從釣魚椅里站起來,「行了,開始下一場。」
訓練有素的團隊立馬行動起來,下一場是女主角的戲,沒齊硯什麼事,正好回去休息,壓壓驚。
他慢慢起身,看一眼賀千明,頭一次有了戰友的感覺。兩個人對彼此笑笑,勾肩搭背地走了。
這事雖然鬧得很大,司馬國慶還是下了封口令,微博上只有一些零星動靜。
齊硯不願意拿這事打攪賀千秋,架不住賀二少是個大嘴巴,他才洗完澡出來,賀千秋的電話就到了,第一句話就是︰「腳疼不疼?」
齊硯︰「……我差點受傷的地方是腦袋。」
「沒受傷就好,踹疼了嗎?」
齊硯笑了︰「我不疼,他肯定疼。」
「小硯,听我說。」賀千秋的聲音溫柔而低沉,「司馬老爺子肯定會讓你們息事寧人,先照他說的做。」
齊硯壓抑著心里浮現的不爽,「我知道,我會的。」
「不用忍太久,寶貝。」
齊硯心髒猛烈一跳又一抽︰「你要干啥……不對你叫我啥??」
賀千秋柔和笑著,掛斷了電話。
齊硯扔了手機倒床上,把臉埋在枕頭里,覺得喉嚨干,耳根滾燙得快要融化,這是犯規啊犯規!
到了晚上,司馬導演的助理小尤果然來傳達消息,請他喝茶。
竹林風景區的茶館裝修得很風雅,司馬國慶請了齊硯,自然也請了賀千明。在場的還有杜鋒。
司馬國慶隨便聊了幾句就提到白天的事,「小孩子毛手毛腳,幸好沒闖大禍,小鋒,還不道歉?」
杜鋒臉色慘白,顯得單薄瘦弱,忙起身給賀千明和齊硯倒茶。
茶是好茶,杯子也是唐代蓮花盞,只惜齊硯沒心情欣賞。
賀千明爽快地接茶喝了,「我也是一時沖動,小鋒你別往心里去。」
杜鋒恨得心里淌血,表面上仍然只能笑著,「我怎麼敢呢?」
齊硯也有樣學樣,接過茶杯喝了。
目送兩個年輕人離開,司馬國慶的笑容消失了。杜鋒坐下來,怎麼也不願白挨一頓踢,委委屈屈地開口︰「干爹……」
司馬國慶將茶杯重重往桌上一頓,「你做什麼我不管,但是別在我電影里搗亂,沒有下次。」
杜鋒嚇得哆嗦,再也不敢多話。
之後風平浪靜,第二天所有人都若無其事繼續工作,當前一天沒事生。
齊硯和杜鋒補上了昨天的打戲,拍攝一路順遂。
三天後,齊硯的戲份終于拍到了最後一幕。
因為受女妖蠱惑,司馬昭對不服從朝廷征召的名士們猜忌日深,其中尤以嵇康為典型代表。
他和阮籍合作,濟世降妖,聲望日隆;昔日摯友山濤推薦他入朝為司馬昭服務,他的回應是一封絕交書;他和呂安同時入獄,堅持不肯為求生而屈服。
最終為堅守心中清淨,不肯與司馬昭同流合污,被判死刑。
嵇康囚衣雪白,逶迤曳地,封靈手銬磨破了手腕的皮,將袖口染出斑駁血跡。
長披散,容色慘白、清冷、卻豁達。
他赤足踏上刑台石階,就如同進入涼亭。焦黑古琴橫在面前,四周金色符紋閃爍。
嵇康一撩衣擺,安坐琴後,神色專注在五根琴弦上。風肅殺,人寂寥,一曲《廣陵散》終成絕響。
琴音裊裊尤繞梁,嵇康突然一聲哼笑出聲,譏誚下是藏不住的惋惜,他低聲嘆息道︰「廣陵散從此絕矣。」
毫無起伏的平淡陳述句,為終章畫上了冷靜清晰的句號。
氣氛冷肅到異常,即使司馬國慶喊了「卡」,大家也沒從那股陰郁悲愴的氣氛里回過神來,只機械地從事著各自的工作。
直到一聲咕嚕嚕的聲音響起,齊硯默默站起來,揉著肚子,「忘吃早餐了……」
羅一平急忙提著保溫桶里的八寶粥和小籠包給他送過去,司馬國慶朗聲笑了,「干得不錯。」
齊硯捧著保溫桶嘿嘿笑,「司馬老師過獎了!」
氣氛這才算是輕松起來。
齊硯終于以回家了,賀千秋也回了國,說到時候去接機。
他歸心似箭,三個多小時的飛行旅程難熬得像三年。好容易降落,他甩了羅一平叫他去取行李,自己先跑了出。
兩個人都不方便出現在公眾場合,所以約好了在停車場見。他跑到停車場,老遠就看見一個高大英俊的男人穿著黑色長風衣,正靠在車門外抽煙。
齊硯滿心雀躍,喊了聲「賀老師」,就想撲過去跳他懷里。
他突然眼尖看見副駕駛座上還有個人坐著,不由自主放慢了腳步。
車門開了,那人走出來站在賀千秋身旁,年紀不超過二十五歲,戴著眼鏡文質彬彬,有著跟賀千秋很相似的書卷氣。略白皙的膚色,絲輕柔垂下,眼神銳利,看著齊硯笑了,主動伸出手,「這就是小硯了吧,我經常听賀老師提起你,我是周磊。」
這簡直當頭一瓢涼水澆下來,齊硯不爽到了極點。勉強笑了笑,「你好。」
賀千秋補充︰「小磊在劍橋念人類學,這次是回國做課題。我上午帶他逛了下舊城區,正好要接你,所以一起來了。」
看在賀千秋解釋這麼詳細的份上,齊硯才好受了點。
上車時也遇到了麻煩,兩個人一起伸手開門,撞到了一起。還是賀千秋從從里面打開車門,「小硯上來,小磊,你坐後面。」
周磊的表情有些僵硬,最後還是說好,一個人走去後座坐上了。
于是齊硯爽了,想笑又不敢笑,努力板著臉坐到副駕駛座上。
賀千秋帶著這兩個心思各異的青年離開了機場。
作者有話要說︰改錯字otz錯太離譜了……
otz謝謝投雷麼麼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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