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之前龔欽新請了秀才做先生,所以就不和自己兄弟在一起讀書了,他知道這兩天來了個新人——叫馬穆之,是馬氏的內佷兒。這人他確實是非常熟悉,因為馬穆之最會狗仗人勢,溜須拍馬。
後來還因馬氏的關系求了龔復,馬穆之就幫著管了幾個鋪子。各個都比往年虧損很多,因為貪的多了,沒辦法還上,就全栽贓到了龔欽的身上,那時候龔復早就不信自己這個兒子了,別人說什麼他就信什麼。
他也不想湊過去不自在,看著就難受,丫鬟晴玉進來收拾床鋪,又給龔欽遞了茶,這個丫鬟是八歲左右就進府了的,進了府來就跟著龔欽,兩人的關系很是親昵。
她邊收拾邊說︰「那兩個下作的野小子,現在正在馬姨娘的院子里頭哭呢,馬姨娘又不松口說讓他們去她院子里。哼,什麼玩意,也值得爺親自攆出去。」
「你不懂,她裝呢,裝著是我無緣無故就辭了下人,又礙于我的面子不好收人,是等著我那父親去了院子,她才好松個嘴,再順道告一告。」龔欽張開了手臂,等著晴玉伺候他穿衣裳。
「喏,下巴抬高些,爺倒長了些個子。」晴玉又理了衣擺說,「便也只有老爺听她的假話了,傳那大小姐今日去看她哥哥,一日沒回房,一路听課呢,不知是為了誰,平日沒見的去看她哥哥。」
「誰管這個,別同他們嚼舌根,你隨我一同去,到管家那挑幾個小廝過來。」龔欽拿了銀袋子出門,他人小,穿的精致愛,宛若金童一般的模樣,走起路來有規有矩。
晴玉跟在後頭︰「哪里需得爺親自去挑,讓那管家送來就是。」
龔欽耐著性子解釋︰「你不懂,此時自去選了,還沒得旁人與他們說過話呢。」
此時才算點醒了,晴玉一拍腦門︰「晴玉笨了,竟沒想到這層。」
龔欽雖不受寵,又總被克扣著月錢吃穿,然人是不敢扣的,他院里共六個丫鬟,兩個貼身的,兩個喂鳥澆花的,兩個粗使的。因是爺們的院子,怕陰盛陽衰,便也有兩個小廝,一個貼身跟著,一個做些力氣事兒。他一怒之下兩個小廝都給辭了,就得再要兩個來。
這龔府的裝飾修建還是多靠了徐家的緣故,因此當年建宅,這庭院廊橋還多是徐氏所想,馬氏來了後吃味,便又央了匠人,重修了幾處地方。徐氏按著依山依水建的院子,有整齊的院落,也有茅草屋和石頭砌的,十分雅致,馬氏只是大手一揮,全改成了氣派的院子。龔欽走在這府里,只覺得糟蹋了他娘曾經的一片苦心。
「前頭的就是齊管家。」晴玉提醒道,她雖然只有十四歲,然而聰明伶俐,能言善道,很惹龔欽喜歡。
齊管家正教訓幾個粗使的下人,轉頭就見金玉似的女圭女圭站在前頭,立馬就知道這是少爺了。下人們不敢稱龔欽為小少爺,因這‘小’曾是‘大’。倒是對龔煥臣,一口一個大少爺,叫的動听極了。他剛知道這個少爺不安分,辭了兩個小廝,便作禮道︰「問少爺安。」
「免了。」龔欽一揮手,十分有氣魄,又道,「把你這沒到院子里去的小廝都喊出來,爺要帶兩個走。」
管家愣了愣,而後笑道︰「少爺您何必親自來一遭,您先回去歇著,待小人挑好了就給您送過去,一定是兩個好奴才。」
龔欽似笑非笑︰「爺的話是不頂事?爺既說了一,你敢與爺道二?」
這管家也姓龔,乃是跟著龔復的舊人,地位自與別的不同,又有馬氏器重,久而久之竟以主子自居,又有龔煥臣見了也喚一聲進叔,因此自覺非凡,冷笑一聲︰「爺既听不得好話,便少了兩個小廝又如何?不如和小的去夫人那評評理?」
這府里的人敢對他甩臉子,都是因為自以為有馬氏做後盾,龔欽笑道︰「你該知府里誰人做主,你在外頭的宅子已如我龔府一般,人心不足蛇吞象,別把自己折進去了才好。」
龔進跟在龔復手下,因是心月復,平日不曾防備,也不知被他貪了多少進了自己的荷包,在城外建了所宅子,與龔府差不多大小,除卻不曾有太多珍奇寶物,一點兒也不遜色于大戶人家。他藏著掖著,府里最親近的人也不好告訴,此時卻被這位小小的少爺給一語道破,臉上無光,然而只得討好道︰「少爺這是說的什麼話,小的一片忠心,莫說您自己來選,便是選上十個八個都行,您只管挑。」
要說這事兒,也是前世誤打誤撞,被趕了出去。龔欽沒有棲身之所,出了城外,見到一個大宅。主人家出來倒水,見他憐,就收留了兩夜。這戶人家正是這管家的兒子女兒。這管家心大肉厚,兒女不知為什麼,卻有一顆七竅玲瓏的善心。因為猜出是龔家少爺,不敢久留,便贈了盤纏,打走了。
那是龔欽上輩子被趕出家門,遇到的唯一一戶善心人,因此他心里記得,這管家即便是犯了天大的錯,也不會殃及他的子孫兒女。
管家領了他們進了管事兒的內屋里,新采買的小廝住東屋,二十多個有小有大,高矮胖瘦不齊,全是早上派人買了回來,下午再派差事。全部都還沒來得及被馬氏訓話。管家弓著腰,低眉順眼地帶著里頭。又朝那些在院子里走動的下人們喊︰「統都站著,排好了站直了,少爺過來親自挑人到院里去。這是你們天大的福分,一定要懂事。」
龔欽看著那站著的埋著頭的,一群站著,看著眼花,看了兩個皮面稍白淨些的,頭埋的不低的,就指了這兩個說︰「就這兩個吧,收拾了東西跟我來。」
晴玉一邊說︰「將外頭來的東西一並扔了,既然到了府里,不會短了你們的吃穿,別污了院子才是。」
那兩人站出了人群,依次答是,便回了大通鋪收拾東西,無外乎幾個銅板,或是爹娘老子留下的東西。龔欽與晴玉做一邊椅子上才喝了兩口茶,那邊人就出來了。跟著龔欽與晴玉穿了巷子出去。
晴玉跟在龔欽身側後一寸,那兩個小廝跟的更遠。晴玉問︰「給他們起個什麼名兒好?」
龔欽懶得在這上面費心,只說︰「院子里丫鬟既是晴字起頭,他們便雨字起頭,叫雨諾,雨乘罷了。你且帶了回院里安置,我自去走走。」
「爺小心些。」晴玉做了禮,就領著兩個小廝走了。
因這院里事多,龔欽前世這個時候並不懂事,只覺得受了委屈就要說出來,說不出來也要罵出來。馬氏何等的手段,早說好了話頭,龔復一听,只是更恨他沒用添亂,心里更偏愛龔煥臣些,偏偏那龔煥臣也是個心眼多的,既會說又會演,把他那蠢貨老爹哄的跟什麼似的。
「大少爺懂的多,也很有靈氣。前幾日作了一偈‘佛偈’。」老夫子在院子內朝坐在上位听兒子與佷兒讀書的龔復道,龔復雖是個商人,然而信佛,覺得自己是得了佛祖的庇佑才有了今天,也記不得徐氏的好。
「作的什麼,你說與我听?」龔復此時慈眉善目問道。
龔煥臣一襲月白袍子,頭戴了二龍搶珠金抹額,一副翩翩公子模樣,站起來,踱了兩步才道︰「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
那老夫子與穆之紛紛拍手,夸贊道︰「好!實在是妙!正是這樣的心性才好呢!」
龔復也贊許的點點頭,面上卻沒有表示,這是門外才傳來一聲童聲︰「美則美矣,了則未了。」
幾人一愣,倒是龔煥臣先反應過來,給自己這個弟弟做了禮,問道︰「弟弟這般說,是有什麼好的話頭來接?」
龔復喝道︰「你哥哥作的偈子,你還能比得上不成?小小年紀,不成體統,竟不知謙遜二字如何寫的!」
然而龔欽卻並不怕,他白白女敕女敕,又穿著紅色小袍,戴紅抹額,十分愛,又道︰「爹與老夫子先請听我說,也借用哥哥的話,我道是‘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你們覺得如何?」
面前幾人听了都愣了,尤其是龔煥臣,一時沒說出話來,還是那馬穆之反應的快,竟是先拍了手︰「小弟弟說的也妙,雖比不上表兄……」
然而龔煥臣此時又一鞠︰「是我不如欽兒。」
此時龔復也是滿意,又懷疑是秀才作了讓兒子來哄自己,然而大兒子說的也是菩提,竟一時半伙不知如何是好,這時候看見小兒子睜著雙黑白分明的大眼楮看著自己,久違的慈父情懷出來了,才招了招手道︰「欽兒過來。」
龔欽看著惡心,卻還是去了,他這遭來,本就是來惡心龔煥臣的,就是不讓這心狠手辣的惡毒胚子過好日子,他老子招他去了前頭,又從荷包里掏了定銀子,模了模龔欽的頭︰「你拿去做零用花,花的開心便是,也不驕傲,需得謙遜。」
「兒子知道。」龔欽點點頭,裂開嘴笑起來,十分開朗活潑,幼稚愛。
龔煥臣轉過頭,眼里閃著嫉恨,暗自捏緊了拳頭,上頭布滿了暴起的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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