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八,除夕前夜,新河刺史長女洗三。
自來了新河,項府里從未這樣熱鬧過,管事婢女小廝忙著迎來客往,夫人小姐們往內院,官員男子留在外院,好一番熙熙攘攘。
徐三爺接過才女乃過的女兒,側身坐在床邊,微微低下胳膊,眉眼含笑,「詅兒你快看咱們家丫頭」。
小嬰兒啜著小嘴呼呼睡得踏實,項詅用食指摩挲她的小臉,出生不久,小孩子臉上還有些暗黃,府里的媽媽都說小孩子都是這樣,只會越長越好。
小兩口逗著女兒正歡快,西院院門處傳來人聲,項詅示意心蘭上前,將孩子抱開,給徐三爺理正衣領,「三爺快去外院吧,女眷們該進來了」。
再看妻女一眼,徐三爺這才戀戀不舍的出門往外院。
「詅丫頭,三祖母說要討你一番好酒喝」,項詅含笑,準是隔房的雲三嫂來了。
項家在新河屬富裕人家,都是經商自足,每年也只有過年前後才有諸多叔伯可以見到,家中常守的都是長輩和婦人孩童,所以項詅等人搬來新河近一年,常日里雖節禮常往,只面見得不是很多,項詅與項紹雲拜會的多是族里的長輩和平輩中談得來的。
這位雲三嫂是隔房二祖母的長孫媳,為人爽利干脆,雲三哥跟著家中兄弟走商,家里還有兩個孩子,上有婆婆和太婆婆,下有孩兒和其他房里的妯娌小姑,虧得是她這樣的氣性,顧著大家子吃穿妥當,還騰出手來在柳橋街開了一家糧油鋪子和一家胭脂鋪,生意不說好壞,總歸能上在手頭有結余,因著這個緣由,項詅來新河沒過多久兩人便熟悉了。
進來的人都是項家的女眷,屋里的人忙著讓座添茶,雲三嫂接過心蘭懷里的小嬰兒,「喔,真是娘親的小心肝,這眉眼與你像得很」,項詅與她對眼寬心一笑。
她身邊站著的是她的小姑,大名喚作姜兒,小丫頭十歲出頭,梳著雙鬢垂掛,眉清目秀的伶俐樣,見雲三嫂抱了孩子,墊著腳尖也要看,見她好奇,一同進來的三個半大小姑娘也忍不住要去看,雲三嫂像是應付她們都成習慣,抱著孩子往項詅床前邊上的太師椅上坐好,朝幾個小姑娘笑著哄道,「噤聲,要看就要悄悄的」,果真幾個小姑娘都朝其中一個個子最小年紀也最小的那個瞪眼,貌似所有人中就她會出聲般,小姑娘像是受不住呱噪般自個伸手捂住嘴,一副悄默默好笑的樣子。
長輩們看她們逗樂,心里也歡暢,項家世代經商,雖富足但人前終歸矮人一截,今日項家族人進府來,見府前停了諸多車轎,人來客往的都是新河有頭有臉的人家,因著徐三爺這個姑爺,眾人臉上也有了光彩,現在在新河誰人不知項家有女兒嫁進榮忠侯府,是刺史的正頭夫人,如今又生了孩兒。
三祖母劉氏是個慈愛人,不同于雲三嫂的太婆婆潘氏略顯古板,以至于小輩們也常與她說笑。
逗弄了小嬰兒一番,大伯母範氏從雲三嫂懷里接過去,劉氏看她異常可愛,老人家都喜歡小孩子,她家中的孫兒孫女都是養在她身邊的,今兒瞧著孩子臉上有幾分父親的影子,「這孩子肖父,是個有福氣的」。
範氏笑出聲,「三伯母說她肖父,雲哥家的說她像母,你們瞧瞧,這孩子到底是肖父還是像母啊?」
她身邊的人都來看,一個說肖父一個說像母,項詅一邊听著暗自好笑,為這個問題徐三爺已經好多次詭辯過了,項詅不得不服,孩子肖父,若是說孩子像自己多一些,徐三爺要說老太君要生氣,這到底是誰要生氣呢。
佳兒打了簾子,「姑女乃女乃,陸夫人來了」。
屋里人忙起身迎接,說是知州夫人來,隨行的肯定還有各個官階的官夫人,看屋中有些擁擠,且在座的平日里相與這些官夫人打的交道也不多,所以眾人便要告辭,周媽媽前面引著,項詅又拜托了雲三嫂和範氏去花廳幫忙招待女眷用飯听戲,兩人都應下,照應著幾位老夫人,項家的女眷便出了西院往待客花廳去。
與項家的女眷不同,她們是來看孩子的,同項詅是與有榮焉,她們也知道徐三爺與項詅的婚事並未操辦,但項詅正正當當的刺史夫人頭餃沒有假,隔三差五榮忠侯府送至新河給項詅的東西,節日下項家各宗親家里都有份,若不是真的喜歡項詅這個媳婦,侯府里怎會大老遠的操心這些。
但官太太們不一樣,他們多是官宦人家,京里多多少少會有沾親帶故的人,徐三爺是什麼樣的人物都有耳聞。一直以來京都並未傳出有他大婚的消息,直至新河之後憑空冒出個刺史夫人來,沒有誰不好奇,所謂好奇害死貓,一開始是流言出來,徐三爺早就備好了這一手,流言才冒頭,查出是哪一家立即查辦,官場上哪里會有真正的清廉?閑話也好流言也罷,統統被徐三爺以整治貪官污吏之名在新官三把火里燒得干淨,剩下的人不敢多嘴,但內宅婦人明面上不敢說,私底下碎語還是有的。
項詅很少見客,一直以養胎為由不太露面,夫人們有登門拜訪的會見上一見,但次數不多,今日是洗三禮,夫人們進府來賀,項詅不會不見,此時先進門的是新河知州的夫人陸氏,是個臉圓富態的夫人,笑容可掬,先進屋里給項詅道了聲喜,項詅讓人座端茶,隨後是布政使蔣大人的夫人汪氏,在新河府衙任職的巡撫關大人的夫人向氏,陶大人的夫人關氏,後來的還有柳河縣縣令馬大人的夫人唐氏,這些都是來項府請過安的,項詅與她們熟面,但私底下相交都平常,她們的夫君官階都在徐三爺之下,對項詅明面上多有奉承,項詅之于她們也是應付多半。
關夫人性子大咧,偏生他丈夫為人嚴謹異常,對妻子的不在意,陶大人常是耳提面令,項詅才來新河時,陶大人就因關氏听人私話刺史夫人,在枕間與陶大人說起,夜半三更的差點沒被陶大人一頓好打,今兒進項府賀喜,陶大人亦是左右好一番交代才放她來。
這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諸夫人談話正相宜,孩子當前,都是已經做母親的人,所以話題倒還不少,關氏看著織錦祥雲包被里的小嬰兒鬼使神差的便冒出一句話來,「大姑娘這般好看,可惜老太君見不著,若是這孩子生在京都,定是個心肝寶貝」。
項詅後背靠著百子千孫雲繡絲線的靠枕,懷里輕拍小女兒,小嬰兒左右晃動,眾人正逗趣,關氏這番話,听似無意,但里外都是說項詅在外生子,就連家中長輩都見不著,得有多可貴呢?
項詅早就預料到會被這樣說話,但孩子可不是她,受得別人指摘,薔兒是個機靈的,趁著給陸氏添茶,緊挨著床邊,「姑女乃女乃,昨兒姐兒哭鬧,奴婢尋了樣東西搖給姐兒听,沒想到姐兒好似很喜歡。」
項詅微笑瞧她一眼,「那你去尋來,什麼稀罕物呢,得我們大姑娘青眼。」
薔兒彎腰行禮轉身去了多寶閣間,尋了匣子來。
「姑女乃女乃您瞧,昨兒姐兒哭鬧,姑爺就讓周媽媽拿這個給姐兒逗趣」,說完將匣子打開,里面珠光閃現,項詅含笑抬手將那枚珠釵拿出來,是一枝白玉鳳釵,扇形墜邊鏤空瓖嵌了八顆小明珠,邊上有八根細小玉墜子,都是一般大小,稍微搖晃,叮叮當當的聲音便傳出來,甚是悅耳,陸夫人離得近些,看得詳細,這鳳釵上有著皇家印記,是高門世家中得了賞賜,常用來傳世的鳳釵,心里驚異。
項詅也是第一次見這支鳳釵,問道,「姑爺哪里尋來的?」
薔兒恭敬的回道,「回姑女乃女乃的話,這是姑爺從京里送來給大姑娘的洗三禮里面挑的」。
項詅點頭,面色無異,繼續與夫人們閑話,此時關氏臉色一陣青白,她是無心與項詅犯難,說那樣的話只是想听听項詅與京里的關系如何,這日後也好多來走動,想不到榮忠侯府這樣大手筆,刺史大人更是離譜,這樣的鳳釵竟用來給才出生的小嬰兒玩樂,一時有些難堪。
項詅也不點破,待小嬰兒困頓啼哭,賀媽媽正好來傳準備開席,諸夫人忙像項詅告辭,命心蘭送出去。
心蘭送回,薔兒已經擺好了給項詅的月子飯,心蘭看她全沒當一回事,待項詅用飯時,點著薔兒額頭,半開玩笑半認真,「調皮丫頭,嘴皮子這麼利索」。
薔兒瞧瞧打量項詅,見她听到心蘭罵自己也只是笑笑,大著膽子便回,「大姑娘千金貴體,可是侯府里唯一的姑娘家,老太君與夫人疼還來不及呢,哪里容許這樣被人說的」。
項詅呡了口湯,笑看她兩人一眼,沒出聲,由著她們說話。
當夜陶府里,關氏被陶大人好一番責罵,從項府回來,陶大人便听說了關氏在內院說的話,氣得恨不能割了關氏的嘴,就是這個管不住多話的女人,總是有挑事的本事,氣不過,陶大人將自己關入書房,心里悔過,怎麼娶了這麼個糟心婦。
徐三爺夜深回至房中,他也听說了今日在房中的閑話,讓人打賞了兩個丫頭,進里間看著項詅與時無異,心里暗想著對策,想個法子絕了這些婦人的話頭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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