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慶祝會
元旦前一天晚飯剛吃好,海倫和阿姨就來到了阿婆家,接我們去閘北的一家電影院。一個公司在那里包了場子,開新年慶祝會,特地請了海倫媽和海倫參加演出。听說海倫要表演,阿婆非常高興,因為她從來沒有看過海倫在舞台上跳舞。
到了會場,海倫媽給我們找好座位,就帶著海倫去後台準備演出了。會場里亂哄哄的,大家嘻嘻哈哈,談談山海經,和茶館店也差不多了,不少孩子在場子里竄東竄西,捉起迷藏來。當主席台坐滿後,主持人宣布開會了,場子才安靜下來,大家都急著看節目和電影呢。
公司經理先講話,他先總結了公司一年的生產情況。最後,他鼓勵大家在新的一年里要做出更大的成績。接著工會主席宣布本年度先進生產者名單,並要他們上台領獎狀和獎品,是毛巾和搪瓷杯等。然後是先進生產者代表言。最後主持人宣布大會結束,請大家欣賞節目和電影。
海倫媽的節目是獨唱,她好像很有名氣了,一上台,大家就使勁鼓掌。她唱完了,下面還起哄,不讓她下台。海倫媽一口氣唱了三首歌,觀眾才罷休。今天,海倫和她媽表演雙人舞。是海倫媽自己編的。
劇情很簡單︰一個小女孩為了能早一點看到下班回家的媽媽,早早就來到了車站等候。天突然刮起了大風,下起雨來。小女孩單薄的衣裳被淋透了,但她全然不顧,仍然站在風雨中,等候每一輛車子的到來。媽媽終于來了,看到被雨淋濕的女兒站在冷風中等她,媽媽百感交集,立刻月兌下自己的外套,披到了女兒的身上,再一起回家。
故事雖簡單,卻很動人。我想海倫媽一定是根據海倫自己的故事編的。小時候,海倫就經常到車站去接她媽媽。有一次,海倫被雨淋濕了,回家後還生了病。不要說海倫了,麗華也經常帶著她的寶貝弟弟去車站等她爸,我們都到車站去接過爸媽。要是下雨天,車站里帶著雨傘的孩子就更多了,他們都是來接爸媽回家的。
她們母女倆配和得很默契,海倫媽三十出頭了,跳得還是那樣輕松自如,特別是海倫,她的舞姿非常優美。尤其是媽媽要給女兒披外套,女兒不肯的那段。海倫好幾個360度的單腳**大旋轉,另一只腳筆直上翹,差不多是騰空一字開了,很精彩,大家報以一片掌聲。演完後,全場熱烈鼓掌,海倫和阿姨謝了兩次幕。我听到鄰座都在夸海倫舞跳得好,還說這女孩將來一定有出息。阿婆非常得意,說海倫今後一定是賺大錢的人。
其余的節目,因為都是廠里的工人演的,水平有限,我也不怎麼感興趣,阿婆卻看得津津有味。節目演完後,海倫她們又回到我們旁邊坐了下來,海倫的舞台妝還沒有全部卸掉,我都有點認不出來她了。阿婆拉著海倫的手,夸她的舞跳得好,說她今天最漂亮。
接下來是電影,是古代戲,阿婆最喜歡看古代戲了。
散場時都快十一點了。到家時,海倫媽從包里拿出一盒點心,送給阿婆。阿婆怎麼也不肯收,說要留給海倫。海倫見阿婆不肯收,就說給我吃。海倫最了解阿婆,只要說是給我的,阿婆都會收下。
海倫媽經常這樣外出演出,近來她也常帶海倫出去,這樣海倫就能長見識,懂交際,增加大舞台的經驗。听阿姨說,她們演出都是義務的,人家一般都是送一客夜點心,最多也就是送點小禮品。
做衣裳
前幾天,曉萍家來了一個叫「金貴」的寧波小裁縫,替他們一大家子做過年的新衣裳。曉萍告訴我們,她們家一般都不上服裝店去買衣服,一年兩次,她阿娘就會把金貴請到家里做衣裳。一次在初夏,主要做一些夏天的襯衣、襯褲等,也就是兩、三天的功夫。另一次就在過年前,這動靜就大了,因為家里有一大堆人要添置冬衣。他來之前,曉萍阿娘就叫佣人把客堂的後房間打掃得干干淨淨,那金貴一住就是半個月。除了每天三頓飯,她還為金貴準備香煙、茶水和一頓夜點心,工錢是每天三塊。
這金貴從小學得好手藝,無論是中式還是西式,他都得心應手,在家鄉小有名氣,也算得上奉幫裁縫了。也不知誰把他介紹到了上海,每年一到天冷,他就包裹一只,搭乘海輪來上海,住進一家家老顧主的家里為他們做新衣裳。這樣一直要忙到臘月二十六、二十七才回老家過新年。听曉萍阿娘講,他的手藝不比上海高級服裝店的裁縫差,做出來的衣裳式樣好、尺寸準、合身,而且他總為東家著想,節約布料,最重要的是他的工錢便宜,人客氣。
昨天我們幾個去曉萍家玩,麗華要看小裁縫做生活,順便看看曉萍的新式衣裳,她也好學一手。那金貴四十開外,雪白的皮膚比城里人都好看,就是人長得比較矮小,看上去比較後生。我想這就是為什麼叫他小裁縫的原故了,不過他一口不緊不慢的寧波話比我阿娘講得好听多了。
這西廂房已變成了金貴的工場間,兩只八仙桌合並成了工作台,上面鋪了一塊厚厚的毛氈。旁邊的小台子上放著竹尺、皮尺、大小剪刀、劃粉、漿糊碗、銅噴嘴等。另一只台子上擺滿了各種面料、夾里、襯布、還有棉花和絲棉等。我覺得有些奇怪,曉萍家的不少布料不是一包一包的,而是整匹整匹的。除了壓箱底的老貨,不少是從老介福買來的。
金貴正在燙一條曉萍的西褲。麗華問她這是什麼料子,曉萍告訴我們這是全毛直貢呢,我是連听也沒有听說過。那料子織得很結實,我想它肯定經穿,不像我阿爸淘來便宜的斜縫布,穿上沒多久便松散開來。曉萍說這是她阿爺留下來的,在箱子底壓了有些年頭了。听金貴說那料子就是有錢人家也舍不得買,我想我這輩子能不能穿上直貢呢還是個問題。
只見金貴把那條直貢呢倒拎,對好縫頭,再輕輕地鋪在台面上。然後他把一塊燙衣的墊布在水中浸了浸,擰干,服貼地蓋子褲子上。他拿起爐子上的鐵熨斗,用手把水珠彈在鐵熨斗上試了下溫度。那熨斗一踫到墊布,便「吱」一聲地冒出了蒸汽。吱聲過後,他換一只熨斗,又是幾聲吱吱。接著,他就像撐雙杠一樣,把兩只手都摁在熨斗上,用整個身體的份量來壓褲子。燙好後你再看那條直貢呢,兩條中縫畢挺,就像兩把刀一樣。
他又開始燙另一條褲子,一看尺寸就知道是曉萍的。這料子我認得,是法蘭絨。「曉萍,今年你做了幾條褲子?」麗華問。
「三條,另一條是格子花呢。」她指著燙好的一條。
「你小姑娘過一個年要做三條新褲子啊。」
「這關你什麼事,用不著你瞎起勁。」
麗華說格子花呢的最好看,不過這樣彈眼落楮的褲子她是穿不出去的。
曉萍福氣好生在有錢人家,每年要做好多新衣裳,小黃和大銘也不會為做新衣而愁。在穿衣上,麗華的待遇就比我好,她家雖窮,但她是老大,她爹媽只能給她買新衣料做。從老二開始,都是她穿下來的,憐到了老四,身上沒有一件像樣的衣服。德明家的那台老式縫紉機,有一半功夫是麗華在踏。
現在有一種**,就是新老大、舊老二、破老三。到了德明這里,這句話就不靈了。德明是老三,但衣裳基本上都是新做的,而且都很合身。這倒不是張媽喜歡他,因為他下面還有老四老五,當然全家的衣裳都是他二哥做的。我知道張媽經常去布店淘零頭布,因為張媽說她家男孩多,布票不夠用。
我身上的衣裳大多是阿哥穿下來的,我也只能在新年添一、兩件新衣裳,就是做新衣,也是長一碼大一碼,穿在身上有點滑稽。阿爸說我下面沒阿弟,穿不下就沒人穿了。他還要我平時多穿舊衣裳,因為我整天在弄堂里玩耍,新衣裳沒幾天就讓我穿壞了。哎,老二命苦啊。前幾天阿爸也為我們買好了新衣料子,過幾天去他公司那里的小裁縫店定做。我知道在那個窮地方做衣裳,工錢要比我們這里要便宜得多。
買菜
前幾天也不知海倫從哪里打听到,說菜場里有賣大黃魚,便纏著阿婆說她想吃大黃魚。她花頭精一出,阿婆只好同意。但海倫自己又不肯一大早去菜場排隊,這差事又落到了我頭上,因為我每天起得早。不過跟阿婆去買菜有個好處,就是早飯不用吃泡飯了,再說我也很想嘗嘗大黃魚。
今天阿婆四點剛過就把我叫了起來。一開門,只見整條弄堂都在濃濃的晨霧籠罩下,十步開外便看不清對方的人影。弄堂里一片白霧茫茫、靜悄悄的,出奇的寒冷。
出了弄堂,馬路上更是霧氣濃濃。電線木頭全不見了蹤影,最近的幾盞路燈就像漂浮在雲海里的星星,時閃時現地露出它們的光芒。雖然霧重,但模著去菜場對我來說不是什麼大問題,因為我的想像力能輕而易舉地穿透迷霧。這使我想起一則好人好事的小故事,講的是在一個濃霧的早晨,一個小伙子幫助一個迷路的人找到他要想去的地方。原來那小伙子是個盲人,大霧對他沒影響。
到了吉安路菜場,那里已是吵吵嚷嚷了,很多人都想嘗嘗大黃魚的味道。賣黃魚的攤頭前早就排起了長龍,也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時候來的。那隊伍除了人,地上還有不少菜籃頭、破磚頭,有的干脆用爛草繩一扎也算一個人排隊。它們的主人還在家里睡大覺呢,開稱前,他們就會不請自到,坐享其成了。不過這些東西是有同伙專人看管著,要不然早就給別人扔掉了。
阿婆要我先排隊,她要去看看別的。不一會兒,魚攤頭的營業員用鐵鉤子拖來一筐筐車扁魚,到開稱時也沒看到黃魚的影子。難道海倫的消息不靈?這時排在前面的幾位大媽開始嚷嚷起來︰「大黃魚到哪里去了?」營業員說根本沒有大黃魚。排隊的人說她們知道菜場進一批大黃魚,為什麼不賣。過一會兒,一個經理模樣的人走了過來,他和氣地告訴排隊的,菜場確實是進了一批大黃魚,但上級領導要他們把這批黃魚進冷庫,來保證春節的供應。經他這樣一說,大家也就沒有話了,看來今天我們要空歡喜一場了。
魚攤頭前魚腥氣十足,但我覺營業員身上的味道比筐里的帶魚還重,而且是一股咸帶魚氣味。听隔壁菜場里做的老阿姐講,賣魚人身上的氣味一個禮拜都洗不掉,連家里都有一股魚腥氣。我想菜場里做是蠻辛苦的,每天要那麼早起床,還要弄得一身魚腥氣,不過他們家吃魚是沒問題了,有弊也有利嘛。
開稱了,那賣魚的人對大家說一人只好買兩斤,還說這是上頭的規定。不過賣多賣少還不是在他手里啊,魚又不像肉以隨便切。輪到我買了︰「阿叔,幫我挑兩條大車扁魚。」也許我的話起了作用,他從魚筐的底下翻出兩條特大的。阿婆叫他稱了兩斤大帶魚。阿婆還在另外攤頭買了兩斤毛蚶和一塊豬血。
買好魚我們便到了刮魚鱗的攤頭,阿婆對刮魚鱗的老太說帶魚頭和尾巴都給她,但魚鱗不要刮,因為帶魚鱗營養好。
從菜場出來,天已大亮,那濃霧在膨脹中已變得希薄起來,像水燒開冒出的蒸氣,升起後不久便消散了。我們便到菜場附近的飲食店吃早點。阿婆給我喊了一碗咸豆漿、四兩羌餅。
回家路上,菜場附近的一家豆腐店正在賣豆腐渣,阿婆也稱了一斤,因為海倫歡喜吃。
這幾年豆腐渣是越來越少見了,听說都拿到了鄉下做豬飼料。其實還是有不少上海人喜歡吃豆腐渣。我覺得豆腐渣有股豆腥氣,要是燒得好味道還是不錯的。記得阿娘燒豆腐渣時加面粉、肉醬,放在油里一汆再紅燒。有時她把豆腐渣和咸魚一起蒸,是相當好吃的。阿婆燒起來就簡單多了,她在豆腐渣里加點蔥,再用油一炒。這樣燒就有股特別的香氣,我一頓能吃一碗。听阿爸講豆腐渣的營養相當豐富,不比牛女乃差。三年自然災害期間他開刀動手術,吃的營養品就是豆腐渣。
中午放學後趕到家里,阿婆早把小菜擺上了桌。我和海倫面前各放了一小碗帶魚和一碗炒豆腐渣,還有一大碗塌苦菜。我一看,這帶魚又是清蒸的。「阿婆,怎麼帶魚又是清蒸啊?我要吃紅燒帶魚。」
「清蒸的營養好,還好省點油。」听阿婆這麼一講,海倫馬上說她最喜歡吃清蒸的。海倫就是這樣,阿婆怎麼說,她就怎麼講,討好阿婆。阿婆下面給我們吃,她就最喜歡吃面,阿婆燒面疙瘩,她就最喜歡吃面疙瘩,有時阿婆飯燒焦了,她竟最喜歡吃焦飯。阿婆要我學學海倫,因為不識人頭沒飯吃。講得好听一點是識人頭,難听一點就是撒滑頭。
「阿婆,毛蚶泡好了嗎?」我沒看到毛蚶。
「毛蚶養一天,明天吃。」
「啊呀,阿婆。四塊清蒸帶魚怎麼夠我吃?」
「阿婆說毛蚶明天吃。」
「今天也以吃一點的。」
我們倆說話時阿婆已經去燒開水了。我趕緊拿了一個鋼精鍋子,到曬台上從腳盆里撈出十幾只毛蚶。水一開,阿婆就把沸騰的水倒在鍋子里,我蓋上鍋蓋,把鍋子上下翻動了幾下,這毛蚶就燙死了,但還是生的。有的毛蚶殼已經開了,沒有燙開的我就用一只五分的硬幣把它弄開,毛蚶都是鮮血淋淋的。阿婆倒了一點醬油,再把生姜切碎了放進去,她說這能去寒。
阿婆把毛蚶肉剝下來,放在醬油里浸著,這樣經吃一點。我兩碗飯還沒吃完,那四塊帶魚和毛蚶早就沒了,到了第三碗我只好用豆腐渣來拌飯,海倫又講我吃貓食了。「阿婆,我帶魚吃不完,給阿魏一塊。」海倫說著就挾了一塊帶魚給我,她碗里還有兩塊。
「阿魏,你怎麼不用帶魚湯拌飯了。」
「阿婆,這又不是紅燒帶魚。這是蒸下來的水。」
阿婆沒再說什麼,她端起碗喝了一口帶魚湯。海倫學著阿婆的樣,也喝了一口,嘴里還直喊鮮。我也嘗了一小口,這湯太咸了,我還是多吃一點豆腐渣好。
飯後阿婆給我們每人幾只金桔,還拿出了一包青果,我們叫它檀香橄欖。分檀香橄欖我和海倫就不是一人一半了,而是三七開,她多我少。我問阿婆,她說檀香橄欖清熱解毒,利咽化痰,以用來治海倫喉嚨嘶啞,所以它不是零食。照阿婆的意思,檀香橄欖就是一味中藥了。我不多嚕嗉,拿了一個便往嘴里塞。十秒鐘不到,橄欖核就吐了出來,因為檀香橄欖有點澀嘴巴。海倫就說我是在糟蹋,還講檀香橄欖初嚼時味澀,時間長了甘甜的味道就出來了。我真佩服她,一只檀香橄欖在她嘴里能鼓搗上大半天。
去小組前,阿婆給我們端來了熱騰騰的洗臉水,海倫洗好後就在自己的臉上抹一些雪花膏。我拎起「鹽書包」便和她一起開小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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