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9中隊到場部,馬車要跑五到六個小時,趕馬車的就業職工都很願意到那里去。到了場部,踫巧了就能買上「緊俏」商品,買些不常見的日用品,吃點好東西。趕好了還可以看場電影。那時的電影也就只有「三戰」片(《南征北戰》、《地雷戰》、《地道戰》)、《新聞紀錄片》和京劇樣板戲拍成的電影(就這幾部電影,在19中隊一年半載也看不上一部,我到了19中隊後,沒在那里看過一場電影)。更重要的是,趕車的可以借給別人捎帶東西、別人求坐車撈些好處。那時候,凡是去場部,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馬車,沒有馬車,你這一輩子就別想去場部觀光。我上初中後,趕車的就業職工最願意拉著我去場部。因為他們的口糧里粗糧佔得比重很大,頓頓飯青稞面做成的黑面饅頭是主食,都吃怕了。能吃些白面饅頭,就成了他們的一個奢望。在場部招待所,作為干部子弟的我,買飯票時,可以把糧票全部換成細糧飯票,開飯時就可以盡吃白面饅頭。這些事情那些就業職工辦不到,因為不允許他們住招待所,他們只能住在規定的地方,吃和他們在中隊一樣的伙食。他們就想找人,去招待所弄些白面饅頭帶回去吃。可就業職工子弟也辦不了這種事,他們買飯票,一斤糧票只能換六兩細糧飯票,四兩粗糧飯票。在當時那種嚴酷的環境下,這些孩子已被磨練的沒了稜角,性格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從他們的行動和語言上,人們就可以知道他們是誰的子弟,他們不敢冒充干部子弟去干這種事。趕車的找了我後,我就會理直氣壯地去為他們買飯票,在他們回19中隊時,就可以帶回去一大包白面饅頭。那幾個趕車的,都很感謝我。
就業職工除了用調換工種的辦法減輕勞動強度外,有的人還會裝出各種殘疾來逃避勞動。
19中隊有一個就業職工,勞改以後不久,他的雙腿就癱瘓了,不能參加任何生產勞動。刑滿釋放後,他的腿還是沒有好,19中隊就安排他在勞動工地專門給干部送開水。每次送水時,他都是拄著雙拐,將兩個暖瓶掛在拐棍上,步履艱難的給干部送去,我們看著他很可憐。這算是最輕的勞動了,屬于照顧性質的。有一天我們去看就業職工平整土地,這人又給干部送開水。他正艱難地走著時,我們發現,他的身後有一條蛇正在爬行,怕蛇咬著他,小孩們就喊了起來。小孩們一喊,吃驚的一幕出現了,那個人竟一下撂了拐棍,飛一樣地跑向了前方,他那癱瘓了的腿竟然好了。後來的結果不用說大家就可以知道,吃驚的干部們清醒過來後,就把這個就業職工關了起來。他後來交代,從進監獄的那天起,為了逃避勞動,就開始裝殘疾,一直到這天被小孩的喊聲所揭穿。這個就業職工在這件事情後,被戴上了「壞分子」的帽子,強迫執行勞動改造,受盡了折磨,我們這些小孩都挺後悔那次喊話。
任何辦法都沒有的就業職工,他們就會采取另一種辦法去逃避勞動,這種辦法就是逃跑。
當時部分就業職工不甘心在這里受苦、呆一輩子,就想方設法逃離此地。有的趁勞作時看管松懈從田間地頭逃跑了、或是在月黑風高時不顧危險翻越高牆逃跑了、還有的請了假後出去購物就一去不復返了。可是,絕大多數都在以後被抓了回來。那時的勞改干部都希望出差抓人,目的就是掙些出差補助補貼家用和出去見見外面的世界、長長見識。
19中隊有個姓耿的叔叔,被場部抽去長期在外地抓人,他每個月只在發工資時才回來一趟,在外出差抓人就是在他主動要求下出去的。和他在一起的叔叔說,耿叔叔每天從來不吃早飯,只吃中午和下午兩頓飯,這兩頓飯每次都是一棵大蔥,兩個饅頭。他把掙到的出差費和工資全部交給了在農村的家里補貼家用。實際上,那時的出差費每天也就是幾毛錢,讓現代人不可想象。那幾毛錢,在當時可起著大作用。
可能是為了安定這些就業職工的人心或是其他想法,後來上面有了個政策,對表現優秀,已經結婚的就業職工,經批準可以讓老婆孩子從內地遷過來和他們一起參加勞動生產,戶口定性為農業戶口。當地女農牧民願意嫁給表現優秀的就業職工的,經批準也可以結婚。這樣,西面山下就有了一片簡易房屋,供這些有家室的就業職工居住。
來到19中隊幾天後,我發現,這里只有一個跟我和胖翻譯、藍菜花歲數差不多大的孩子,剩下的十幾個都比我們小一些。只有兩個女孩比我們大幾歲,一個女孩被她媽媽叫做「萍」,是中隊指導員的千金。她弟弟和我差不多大,我到了19中隊,他就成了我的「兵」。這個男孩認識我時,剛好因為調皮摔傷了腿,走路一瘸一瘸的,我就給他「冊封」了一個名字,叫做「李拐子(他家姓李)」。
另一個女孩被大人稱為「媛」,她弟弟比我小,在我到了19中隊後就離開了她姐姐,整天跟在我**後面玩。因這個男孩說話吐字不清,我就給他起了個名字叫「大舌頭」。
這倆女孩的胸前,都別著一枚特大的**像章,每人身上都背著一個小包,包里裝著《**語錄》。剛開始我見了這兩個女孩,也學著大人的樣子,叫她們「萍」、「媛」,可她倆不愛听,有些咬牙切齒地說︰「我們的名字也是你這個小屁孩叫的嗎?」
她倆說我,我就故意侮辱、諷刺她倆︰「你倆是破黃毛丫頭!一個像狐狸精!一個像白骨精!你們還假裝背著《**語錄》,其實你倆是資產階級臭小姐……」
說不過我她倆就會哭一場,就會去我家告狀,我就免不了挨頓打。但「狐狸精」就成了「萍」的外號,「白骨精」也成了「媛」的代稱。最後,連她們的弟弟都跟我學著叫她倆的綽號,她們生氣時也叫弟弟的外號。
那時正是文化大革命,為了表示對領袖的忠心,各地都在大學、特學**語錄,革命委員會(各地的領導機構)還要求人人都會講述、背誦**語錄。為應付差事、表示進步,大人、小孩都在想方設法弄到一本《**語錄》。手里有了《**語錄》,就覺得很光榮,很體面、很革命。女孩子們有了《**語錄》後,對這本書十分的愛護,就充分開始展示自己的特長。她們把玻璃絲(玻璃縴維)精心編織成和語錄本一樣大小的小包,把《**語錄》裝在里面後,就每天背在身上。那小包既成了裝飾品,又體現了女孩的革命性。男孩們不會編織小包,就直接背著個,里面裝著一本不大的《**語錄》,那樣子就像是天天在上學,連假期都沒有。
看著媛和萍戴著大**像章,我就回家找了一枚比她倆的大的**像章戴上了,見了她們就挺胸抬頭地鎮她們。那時正流行戴**像,大家都在互相攀比,看誰家的**像章樣式多、誰的像章大誰就最牛。除了身上戴的,各家各戶還把所有的**像章都別在一塊紅綢子布上,裝在鏡框里,懸掛在家里最醒目的地方,充分展示對**的熱愛和忠誠。
我戴上了大像章,還在書包里裝上了14卷《毛?澤?東選集》。雖然背著很重、很累,可的確鎮住了媛和萍。我在她倆跟前從書包里拿出《毛?澤?東選集》假裝學習時(那時根本不懂書里說的是啥),她倆吃驚了,看著《毛?澤?東選集》,她倆十分誠惶誠恐;再看看自己背著的小包,就感覺到渺小了……
在這群孩子里,我背誦的**語錄最多,對「老三篇」(毛?澤?東著的《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愚公移山》)能倒背如流,其他「知識」也最多,他們就理所當然地「團結在了我的周圍」,我成了他們認可的「核心」。在一起玩的時候,我就會給他們講**的故事,給他們講城市的生活、講電影、講汽車、講火車和他們不知道的事情。
這群孩子從出生後就沒去過遠的地方,最遠的地方也只去過農場場部,有的還沒離開過19中隊。他們對19中隊以外的事情很感興趣,都想多知道一些外面的事。這些孩子們連火車都沒見過,知道火車也是通過課本上才了解的,火車離他們很遙遠。每次講起外面的世界,我生動夸張的描述是他們有生以來第一次听到。除了一個八歲名叫「車軸」的天生傻子瞪著無神的雙眼、嘴里流著口水听不懂外,其余的听得都是異常興奮。
離開城市的時候,表哥用鐵絲、自行車鏈條做了把手槍送給我作紀念。那把槍很好玩,只需用一根火柴當「子彈」,扣動扳機,撞針撞擊火柴,就可發出清脆的「啪啪」的爆炸聲,和真槍的效果很相像,早晨只需從家中偷出一盒火柴就可以玩上一天。
那時候,孩子們沒有玩具,我的這把山寨「槍」就顯得很雷人、很寶貴,它成了孩子們心目中的聖物。
當時的農場,還有一種很不安全的火柴,名字好像叫「黃磷火柴」吧。那種火柴可以在任何地方劃一下就燃燒,你就是把這種火柴在身上擦一下也可以著起來,它很不安全,可我不知道這火柴的厲害。由于當時火柴是配給商品,憑票供應,家家用起火柴都很節省,這種火柴叫做「安全火柴」。為防不夠用,有些家庭就會從別的渠道弄些不用票證的火柴,這種火柴就叫「黃磷」火柴,它是一種很危險的火柴。
有一次,我從家里偷出了一盒這樣的火柴,當我準備把火柴頭安在玩具槍里時,它竟燃燒了起來,還燒傷了我的手指。見火柴燃燒了,我一著急,就在身上拍打受傷的手,誰知道這一拍打,就將兜里的一盒火柴拍著了,霎時衣服也燃燒起來……回到家里後,不敢給父母說實情,可他們看著我那被燒壞的衣服和受傷的手、肚皮,還是知道了是咋回事。從此,家里就開始把火柴藏起來,用時才拿出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