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冰融化,水流淙淙東去,伴著數不清的大小戰役,朗月樓度過了最忙碌的一個冬季。
這時節在江南早已綠柳如煙,玉弓山以北的大片土地上卻殊無春日氣象。
料峭風中,兩騎快馬奔馳正急,轉過山邊水畔,來到一座寬闊庭院前。抬眼望去,紫煞分堂原先的牌匾已被拆下,門楣上空無一物。
兩人同時勒住韁繩,蕭七攏了攏披風,來到階前大聲叫門。
不多時,便有人探出頭來問道︰「來者何人,怎不報上姓名?」
蕭琮微愣,才發現這看門人有些面生,抱拳道︰「朗月樓蕭琮又來求見。」
那人初來乍到,不識得她的容貌,卻也听過威名赫赫的朗月樓樓主姓甚名誰,此時將「蕭琮」兩個字反復念叨幾次,驀地省了過來,瞪著眼楮叫道︰「你你……你就是朗月樓的……」
蕭琮點頭道︰「正是在下,煩請小哥通報一聲。」
不等她說完,卻見對方臉色大變,忽然拔腿飛奔進去,連聲大呼道︰「大事不好,敵人打過來了!」
不消片刻,院中傳來一陣紛亂腳步聲,大門猛然開啟,百余人手持刀劍兵刃魚貫而出,將兀自發怔的兩人團團圍住。
看門人指著蕭琮道︰「就是她,自稱是朗月樓樓主蕭琮!」
眾人原本神情戒備如臨大敵,沖出門來見是蕭琮和蕭七兩人,頓時斗志全無,好生無趣似的哄了一聲,打著哈欠收起兵器,陸續退了回去,只留下二三十人或站或蹲在台階上瞧熱鬧。
這些人出身各不相同,三教九流皆有,月前靠著幾手拳腳騎射的功夫被冷寂雲看中,陸續收入門中,這剛剛建立起的小門派才稍稍成了氣候。
誰知腳跟還未站穩,朗月樓的兵馬便好似尖刀一般直插北方,勢力範圍一路向北推進,直打到自家門前來。江湖傳聞,朗月樓新上任的蕭樓主比符青還要野心博大,勢必一舉掃平異己,統一江北。
眾人不免擔憂起來,紛紛向冷寂雲獻策,不如趁此良機投奔蕭琮,往後若有朗月樓做靠山,除血閣之外還有何懼?
冷寂雲不為所動,整整半個月過去,這場在所有人看來毫無懸念的戰役也並未打響。朗月樓勢不能擋的北伐之舉就此中止,甚至規規矩矩地駐扎在百尺開外,毫無興兵之意。
眾人心中狐疑,便又生猜測︰蕭琮此舉其實另有深意,打算利用她們作為屏障,擋住北面龍棠山的攻擊,以便休養生息,整兵再戰,這用心真是好不歹毒!
然而不出三日,對方竟然將兵線一路鋪開,繞著紫煞分堂的舊址連設數個堂口,布置重兵。
冷寂雲手下眾人頓時醒悟,這是要將她們重重包圍,困死在此處啊。卻不曾想到,蕭琮所建立的堅實壁壘,把原本孤立無援的紫煞分堂牢牢護在當中,徹底切斷了血閣來襲的通路。
第二日,蕭大樓主親自登門,投帖拜見。
眾人心中頓時涼透半截,滿以為在劫難逃,人人做好了血戰死守的準備。
誰知她們公子恁地好本領,不出三十招便把強敵打得落花流水,夾著尾巴逃了回去。
隔日,蕭大樓主又來投帖拜見,眾人列陣門外,還未及拼殺起來,公子又施展出幾手高超功夫,照樣將對方輦回老家。
此後,蕭大樓主隔三差五便來拜訪,眾人漸漸瞧出不妥,多方打听起來,方知兩人本是夫妻。她們一面在心里埋怨被戲耍了許久,一面樂得看戲,暗想道,名震天下的蕭樓主原來也怕夫郎。
久而久之,冷寂雲索性視而不見听而不聞,蕭琮次次登門,次次吃了閉門羹回去,次數多了,也知道要改變戰術,跟他軟磨硬泡起來,今日帶著蕭七過來,便打定了見不到人不罷休的主意。
誰知那看門人偏是新來的,不知個中曲折,听蕭琮自報家門,只道是朗月樓一番厲兵秣馬之後,總算找上門來,嚇得三魂七魄去了一半還多。
這時,靠在門邊的一人笑嘻嘻道︰「公子的脾氣蕭樓主也知道,還是快回去吧。」
「你只管進去通報就是。」蕭琮反手從馬背上拎起袋干糧,提著晃了晃,「今天要是見不著他,我就干脆不走了,晚上在你們門前生火做飯,洗臉睡覺。」
蕭七跟著舉起兩只山雞,嘴里嘟囔道︰「我這還有剛打的野味,等會兒烤來吃。」
對方哭笑不得,按著腦門兒說︰「您堂堂朗月樓的樓主,怎麼還跟我們這些人耍起無賴了。」
蕭琮跳下馬來,和她們一樣盤著腿坐在台階上,感慨道︰「樓主也是人,夫郎離家出走也要獨守空房啊。但凡能把人哄回去,擺正經管用就擺正經,耍無賴管用就耍無賴咯。」
眾人哄堂大笑,見她一點架子也沒有,都圍坐過來打趣道︰「蕭樓主獨守空房的滋味如何?」
「苦啊。」蕭琮嘆了口氣,叫蕭七把帶來的美酒分與她們,邊喝邊聊,「大家都是女人,必定明白我的難處,誰家夫妻還沒有鬧別扭的時候?可我一日日往這跑,連他的面也見不到,更拿不準他的心思,只有靠各位姐妹幫我了。」
听她張口閉口以姐妹相稱,眾人心里都是受用,嘴上卻道︰「小的們有心相幫,可惜手里捧著公子給的飯碗,可不敢做吃里扒外的事。」
蕭七端著酒囊為她們添酒,听了這話不以為然道︰「這怎麼能叫吃里扒外呢,你們公子是我們家樓主明媒正娶的夫郎,現在鬧脾氣跑了出來,遲早還要回到朗月樓去。到那時你們跟著回去,就和我們成了一家人,你們自己想想,這個忙該不該幫?」
眾人面面相覷,都以為自己听錯,半天才有一個膽子大的直著兩眼問道︰「姑娘的意思是,我們將來都能進朗月樓?」
這些人大多出身寒微,若沒有冷寂雲的提拔,恐怕仍明珠蒙塵。如今一日三餐有頓飽飯吃,省下來的銀兩能夠養家糊口,她們已然心滿意足,哪還敢想有朝一日投在威名遠播的朗月樓門下,行走江湖受人尊敬?
蕭琮拍著她肩膀大笑道︰「只要你們有真本事,別說是在朗月樓做普通弟子,將來成為我的左膀右臂又有何不可?」
眾人大喜過望,幾碗酒下肚更是開懷,紛紛拍著胸脯道︰「蕭樓主看得起咱們,咱們也不能不講義氣,往後有用得著的地方,盡管開口就是。」又有人道,「公子畢竟是個男兒家,我們也不忍見他漂泊江湖,盡過些刀頭舌忝血的日子,還是跟蕭樓主回到朗月樓安穩些。」
其中一人撂下酒碗,爬起身來撢了撢袍子,道︰「我這就進去稟報公子,就算磨破這張嘴皮,也非要教他跟蕭樓主見上一面不可。」
蕭琮眼楮一亮,朝她抱拳道謝,想了想,又叮囑道︰「他若不肯見我,你便告訴他我帶了人在門外大鬧,即刻就要拆了他的門庭,問他想先砍我左腳,還是先砍我右腳。」
蕭七一口酒噴了出來,嗆了半晌才道︰「冷寂雲脾氣壞得緊,你把他惹得急了,剁你的腳事小,白搭上我一條性命事大,我有點冤。」
眾人卻樂得拍手,催著那人快去,又道︰「蕭樓主放心,這丫頭若辦不成事,我們再輪番去公子面前求情,不信他無動于衷。」
那人借著幾分酒意,急吼吼地小跑進去,立在房門外小心回稟。
話才說到一半,冷寂雲頗沒好氣地吩咐道︰「不見,給我轟出去。」他被蕭琮花樣百出地折騰了幾個月,起先還有喊打喊殺的心氣,如今連提一提劍都懶了。
那人好說歹說不能奏效,正急得撓頭搔耳,忽然想起蕭琮的話,忙依樣重復出來。
話音未落,一道強勁內力從屋中沖出,震得房門轟然洞開,兩扇門扉搖擺不停,吱呀作響。
冷寂雲面朝門外高坐于堂前,臉色鐵青︰「她真敢這麼說?」
那人一身酒意頓時被嚇退大半,垂著腦袋連聲道︰「屬下不敢欺瞞公子。」
「帶一百弓弩手,隨我過來。」冷寂雲五根手指一齊用力,生生捏碎了茶盞,心想好你個蕭琮,三番兩次跑到我眼皮子底下耍無賴,當我真不敢動你?
這時候,蕭琮已在門外等了許久,見始終沒有動靜,正有些沮喪。
忽然腳步聲陣陣,從門中奔出一隊弓弩手,足有百人之多,個個背負強弓勁弩,在兩人面前如長蛇一般排開,前蹲後立列作兩排。
蕭琮望著前方密密麻麻指來的箭尖,暗叫糟糕,正與她一同喝酒聊天的女人們也知道情勢不妙,一骨碌爬將起來退在一旁。
蕭七冒出一身冷汗,哭喪著臉道︰「樓主,我蕭七這次怕要為你盡忠了。」
蕭琮苦笑道︰「好妹子,等回去好好賞你。」
蕭七干笑兩聲,擺手道︰「還是算了,我怕有命賺錢沒命享。我的樓主,冷寂雲能是好惹的人嗎,咱們三天兩頭送上門來踫釘子,我就知道會有這一天了。」
蕭琮神情訕訕地︰「我不送上門來領罰,他心里那口氣怎麼能消,他的氣不消,什麼時候才肯跟我回去?我這輩子可就是孤家寡人了。」
說話間,冷寂雲披著一件淺青大氅,由十幾人跟隨著走了出來,站定在弓弩手身後。
蕭琮一見他來,臉上轉憂為喜,驅馬向前道︰「寂雲,你終于肯來見我了!」
冷寂雲挑著眉毛,目光在她兩只腳上移來移去,忽然冷笑道︰「我人已來了,你想我先砍你左腳,還是先剁你右腳?」
蕭琮低頭模了模鼻子,期期艾艾道︰「我若不這麼說,你怎肯出來見我……」
「哦,那便是用得激將法,存心耍弄我了?」冷寂雲面上帶笑,將語調拖得又長又緩,卻教蕭琮听得忐忑不安。男人頓了一頓,果然臉色一沉,抬手命道,「放箭!」
話音剛落,弓弩手齊齊扳動機括,百余支利箭破空而來。兩人不妨他突然發難,偏偏不敢還手,只得運起輕功左躲右閃,旁邊兩騎馬驚得連連嘶鳴,原地打起圈來。
十輪射完,眾人又將弩箭重新置入矢道,冷寂雲瞧見場中兩人滿頭大汗的模樣,嘴角忍不住彎了一彎︰「方才射得是腳,這次可要射頭,兩位大俠小心了。」
蕭琮倒吸一口涼氣,心底淚流滿面。這時候,忽听遠處傳來一聲呵斥︰「哪里來的臭小子,好大的口氣!」循聲望去,正有一人領著數百名青年女子從山坡上疾奔而來,大喊道,「蕭樓主莫急,我來助你!」
那人奔馳近前,立即命人手執鐵盾擺開陣型,將冷寂雲一干人等圍困當中,這才轉頭對蕭琮道︰「蕭樓主不認得小妹,小妹卻對蕭樓主敬仰已久了,听聞蕭樓主在此遇著麻煩,特帶眾姐妹前來襄助。」
蕭琮心里叫苦,兩道眉毛擰成一團,偏在這時遇到江湖道上的朋友,還嫌自己丟臉不夠是怎地?
她斟酌再三,開口婉拒道︰「閣下的好意蕭某心領了,只不過……今次確是為了一些私事,閣下若是插手,恐怕多有不便……」
「那有什麼便不便的,蕭樓主何必客氣!」來人正想借此機會同朗月樓交好,哪還會怕什麼麻煩,眉飛色舞道,「此事包在小妹身上就是了。」
她說罷雙目一瞪,掄起長鞭攻將上去,眨眼間,卻見蕭琮身形一晃,攔在了道路中央︰「閣下且慢!」
來人驚愕不已,心想這蕭琮也忒優柔寡斷,當即說了一聲「蕭樓主且先到一旁休息」,雙腳往鞍上一踏,合身躍至冷寂雲身前,意欲擒賊擒王。
她使得這條鞭子足有四根手指粗細,此刻如開山裂石一般當頭劈去,聲音極是響亮。
下一刻,長鞭在空中繃作一道直線,因大力拉扯發出吱吱響聲。
「蕭樓主,你這是何意?!」鞭子的一端牢牢攥在蕭琮手中,那人連抽幾次,依舊紋絲不動,直憋得脖子爆紅,憤怒不已。
蕭琮單手握住鞭梢,臉上難掩不悅,沉聲道︰「內人若有得罪之處,還望閣下看在蕭某薄面上,海涵一二。」話雖說得客氣,其中警告之意不容錯辨。
執鞭的女人怎麼也沒想到兩人是這般關系,一時雙眼大睜有如銅鈴,張口結舌愣在原地。不待她有所反應,冷寂雲忽然撩起長袍,抬起一腳重重踹在她胸口當中,罵道︰「多管閑事。」
那人受了這一腳,身體直跌出三丈開外,渾身滾滿塵土,半晌爬不起來,好容易被人扶上坐騎,忙大聲叫道︰「都住手!」她本有心討好蕭琮,沒想到大水沖了龍王廟,忍不住在心里罵個不停︰你蕭琮不在家里摟著夫郎睡覺,夫妻兩個跑到這演全武行,怪得了我誤會?我招誰惹誰!
那邊廂,弓弩手已重新排布整齊,冷寂雲從部下手中拿過一架勁弩,錚亮的箭頭直指蕭琮。
蕭琮渾身一僵,心里長嘆道︰這可真是過河拆橋。她匆忙中朝蕭七使個眼色,兩人先後跳上馬背,正要溜之大吉,擇日再「戰」,卻听身後一道冰冷冷的聲音傳來︰「你敢躲?」
蕭琮只得乖乖勒馬,心里苦如黃連︰「我不敢。」
男人二話不說扣下懸刀,被牙勾住的弓弦彈出,弩箭「嗖」地一聲刺進馬尻。
「咳……」蕭七捂著嘴巴扭過臉去,笑得弓背哈腰,在場眾人見此情景,皆是忍俊不禁。
唯有蕭琮笑不出來,兩手緊抓著馬韁,有苦難言。她這坐騎神駿非常,堪稱千里挑一的快馬良駒,哪一時不是威風八面?此時**上生生吃了一箭,不禁痛得悲鳴一聲人立而起,撒開四蹄便跑。
眾人目瞪口呆,眼見駿馬發瘋似的竄進樹林,片刻就沒了蹤影。
不等她們回過神來,冷寂雲一聲令下,箭鏃鋪天蓋地般射來。不消片刻工夫,偌大的門庭前幾無落腳之地。
蕭七見勢不妙,調轉馬頭追入林中,混亂間有人大喊道︰「撤!快撤!」眾人驚駭不已,七手八腳將鐵盾背在背上,迅速朝玉弓山方向撤退。
身後的箭矢接連而來,緊追不舍。那頭領沒命似的縱馬飛奔,心里氣歸氣,卻不想與朗月樓為敵,高聲命令道︰「不許放箭,不得傷及蕭樓主的家眷!」
她這次帶來的精銳人馬,大多經歷過生死大戰,驍勇非常,卻從未打過這般只準挨打不準還手的仗,此刻只得靠著鐵盾的掩護逃命,無不叫苦連天。
蕭琮趕回朗月樓時,身上不知被樹枝荊棘刮出多少血痕,蕭七垂頭喪氣地跟在後面,披風和外袍俱被流矢刺穿。
蕭二屆時正在門前巡視,見狀不由大驚︰「樓主這是去了什麼地方,可是遇到血閣的人了?」話一說出,心中又覺不對,近日並沒收到蘇枕河離開龍棠山的消息,憑著樓主的武功,如若遭遇尋常血閣部隊,又豈會慘敗至此?
蕭七驅馬追了上來,拿披風胡亂抹著一臉灰塵,哼哼道︰「跟血閣的打上三天三夜也沒這狼狽。」
蕭二听了這話,瞬時明白過來,哈哈大笑道︰「原來又陪樓主‘遛馬’去了,蕭七俠得樓主這般器重,日後前途無量,到時可別忘了姐姐。」
蕭七見她一副幸災樂禍的模樣,咬牙切齒道︰「我哪敢一人居功,不如就把這美差讓給姐姐。」
蕭二連連擺手,哭笑不得道︰「遛馬倒是沒什麼,只要別常常遛到紫煞分堂去,我為樓主上刀山下火海都心甘情願。」
說完這話,兩人都「噗」地一聲笑了出來,各自埋頭強忍。
蕭琮臉皮再厚,這時也禁不住耳根發熱,罵了句「沒大沒小」,硬繃著臉下馬邁進門去,顧不得更衣,徑直來到內院書房。
窗外撲稜稜一陣聲響,一只信鴿鑽過窗格落在桌面上。蕭琮輕撫它光潔的羽毛,從竹筒中取出紙卷來。
每日傍晚,消息準時遞回朗月樓,從冷寂雲召回流落在外的玄衣死士,及至攻佔紫煞分堂自立門戶,發生在他身邊的每一件事皆有奏報。
蕭琮盯著書信上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眉頭漸漸鎖起。
作者有話要說︰說要周更來著,還是晚了一點,這章字數多一點算是補償好不,下周繼續努力!我得先去睡覺了,留言還是明夭再來回啊0v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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