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縣衙這段時日一直沒空閑過。
忙完錢糧的事,又忙懇田。這頭才解決了一樁陳年舊案,那一頭又是左鄰右手雞毛蒜皮的小事哭喊著找上衙門。
胡主簿捏著胡子在那同虞聞說話,不多會兒,肚子就咕咕地叫了起來。二人抬頭看了看外面的日頭,卻是不知不覺間已到了晌午,也該用膳了。
虞聞正要邀胡主簿進內宅吃飯,前頭匆匆有衙差跑過來通報︰「虞縣令,門外有一小娘子求見。」
「難不成這個時候又有什麼案子?」胡主簿不過是來縣衙同虞聞說些城中政務,這會兒已然覺得餓了,卻到底還是公事要緊,便隨口問道。
那衙差搖搖頭︰「那位小娘子自稱姓談,說是虞縣令的故交,其他的並未多說。」
胡主簿愣了愣,扭頭卻見虞聞從位子上站了起來,頗有些欣喜地喊道︰「阿祁,請二娘進內宅!」
這談姓,並不是大都的大姓,能數的上名號的,只有那家說醫館不是醫館,說胭脂鋪不是胭脂鋪的一捻紅當家談娘子了。
胡主簿捏捏胡子,表示這個熱鬧他是要湊的。于是熟門熟路地就往內宅去了。
今日的桑榆,著一身柳色輕羅廣袖衣,袖擺紋著竹葉,一眼望去清淡素雅,十分嫻靜得體。
「六哥。」她站在內宅院中與身邊的阿芍說話,听見腳步聲,抬首看向虞聞。
她就站在院中,絲毫不顯得和周圍完全陌生的壞境有任何的格格不入,仿佛她本就該站在那兒一般。虞聞微微有些失神,回過神來時,幾步走到她身前,笑道︰「最近衙內事情多,忙得顧不上去你那看望你,身體可是好些了?」
桑榆笑著應話︰「好多了,讓六哥擔心了。」她說著,從阿芍手里接過提著的竹籃子,「這是過來的時候順路在酒樓買的幾個小菜,也不知六哥吃過了沒。」
「正要和胡主簿一道吃飯,你買的這些正好可以加菜。」
「那就好。」桑榆抿嘴笑,抬眼瞧見這會兒過來的胡主簿,微微一笑,福了福身,「見過胡主簿。」
猜到和虞聞相熟的這位談姓小娘子會是桑榆後,真在縣衙內宅見著人,胡主簿反倒是一點都不吃驚了。
早听說她是從奉元城而來,再一想如今這位新縣令,可不也是從奉元城出來的,許是二人早就相識,不然也不會才到大都幾日,就與人小娘子貿貿然有了來往。
「原來是談娘子。」胡主簿點點頭。她家夫人自兩年前用過一回一捻紅的香粉後,就再沒用過別家的,也不知那里頭究竟放了什麼,她家夫人如今的確看得是越發的年輕漂亮了。
于是漸漸的,他也對一捻紅這位年紀不過才十五歲的當家有了印象。
內宅正堂擺好了簡單的酒席,加上桑榆帶來的那些菜,倒也豐盛。虞聞邀桑榆一塊坐下再吃兩口,她擺擺手,只說去茶室等,晚些有些事想請他幫忙。
等到吃完這一頓,胡主簿心滿意足地撤了,並不打算再留下來听他二人說話。
有章婆子的管教,內宅的下人們多少都上了心。如今見阿郎身邊的阿祁對這位在茶室喝茶的小娘子如此敬重,不由地也上了心。
茶室正中的香爐,有虛煙裊裊升起。她就坐在一旁喝茶。從奉元城帶來的今年春的新茶,喝一口,倒是讓她有些懷念。
「好了。」虞聞撩開下擺,往她身前坐下,「你向來聰穎,也甚少向人求助,此番是有什麼麻煩事須得我幫忙?」
「過幾日,阿芍就要出嫁了。」
「這是好事!」
「她夫君是我幼時在南灣村的一位表兄,只是成親後就地開拔去奉元城。」
虞聞神色一沉︰「如今的奉元城,如同龍潭虎穴……」
「是。」桑榆點頭,「我便是因此,想請六哥寫封信,請孫郎君看顧下我這位表兄,別的不求,只求他能平平安安,待回了大都,他們夫妻團圓,我自會另備謝禮,重謝孫郎君大恩。」
朝中如今的情形,再怎麼大的動靜,以孫宰相的地位,無人能撼動。孫青陽也從不是個吃素的,如今身居要職,被各方勢力努力拉攏還來不及,自然不會受人影響。請孫青陽看顧人,也的確不是什麼難事。
虞聞頷首,見桑榆神色一松,這才知道她方才竟是有些擔心的︰「以後若有什麼麻煩事,你也可找我……」
桑榆微愣,隨即揚唇一笑︰「好。」她說罷,從身上掏出份紅色請帖來,「六哥若是有空,阿芍成親當日,不妨來一捻紅吃杯喜酒。」
送到手里的這份請帖,做得十分精致。虞聞拿在手里,目光在上頭逡巡,而後笑道︰「自然。」
一日後,南灣村的長輩們皆趕到了大都。
談文虎特地在城門口迎接他們。看著風塵僕僕的家人,他眼眶一熱,差點當街就跪下磕頭。
里正如今已經不是里正了,談大爺年紀大了,吃不消了,便將事務都交給了兒子。看到多年沒見的長孫,如今身材健碩,人也挺拔端正,精神十足,談大爺滿意地連連點頭。
城門口不是說話的地方,談文虎領著家里人往前走。越走越偏,談大爺忍不住想問這是要去哪的時候,忽地就听見有人脆生生喊了句︰「里正爺爺。」
談大爺抬頭,只見路前站著一娘子,亭亭玉立,出落的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玉蘭一般嬌女敕漂亮,見了人,唇角微揚,含笑道︰「阿爺安好。」
談文虎回頭見家中長輩全然都是一副驚詫的模樣,似乎面面相覷,都有些奇怪,忙解釋道︰「這是二娘。」他頓了頓,「跟著元娘嫁到奉元虞家的二娘。」
時隔多年,再遇故人,無論是桑榆還是談家眾人,都覺得十分激動。
談大爺看著眼跟前的小娘子,再听她輕描淡寫地將這些年的事幾句話帶過,想起當年還在南灣村時,那個稚女敕的孩子,忍不住感嘆造化弄人。
談家人在大都沒有住處,談文虎平日里都是住在營中,睡得是大通鋪,自然是不能把新婚妻子往軍營帶的。
桑榆理解他們的難處,知道事出緊急,談家人一時也不能在大都隨隨便便就買處宅子給談文虎娶親,便安排他們在一捻紅內住下,又特地闢出一個小院,給阿芍夫妻倆當新房。
又過兩日。
一捻紅的門前掛起了大紅燈籠。
阿芍坐在梳妝台前,散著發。桑榆特地從城中請來的全福老人拿起梳子,小心翼翼地執起頭發,捏在手心,慢慢梳理。
阿芍也是個無父無母的,這門婚事全憑自家小娘子做主,能滿心歡喜地嫁給自己喜歡的人,已經十分高興了。透過銅鏡,瞧見桑榆就站在身後不遠處,忍不住就有些眼眶泛紅︰「娘子……」
「哭什麼。」桑榆笑她,「你又不是嫁出去就不住這兒了,傻乎乎的哭什麼。讓人知道了,還以為是我逼你嫁的。」
阿芍瞪眼︰「娘子總是這般掃興。」話有些嗔怪,聲音卻顯得哽咽。
梳完頭,桑榆將手邊的一盒新近趕制的胭脂遞給要給阿芍上妝的全福老人,又模出一根簪子,親自簪在她的發髻上︰「這些年,對外你是我最貼身的侍娘,實際如何,你我心中明白。你我情同姐妹,旁的東西我不知該送你什麼,這根簪子,便算是給你的添妝。」
「娘子已經給我添了嫁妝,怎麼好意思再拿娘子的東西……」
桑榆才不敢她好不好意思,送出去的東西哪有收回的理由,壓著阿芍梳妝罷,又盯著她穿上嫁衣,套上龍鳳鐲,歡歡喜喜地送出去門。
談家人早在小院那候著了,只等著談文虎把新娘接過來,便可拜天地。
這門親事,並沒大操大辦。
桑榆不過才請了左右鄰居並虞聞,在正堂擺了幾桌酒席。做菜的廚子,是托陳家娘子們借來的掌勺師傅,酒席上每一道菜都做得極其精致。
待拜完天地,正好入席。
看著桌上的菜,眾人紛紛感嘆說談娘子為人大方,即便是對身邊的下人都是照顧的很。又听說新娘嫁的是談娘子的親戚,便又恭維兩聲,說親上加親。
桑榆笑著都應了。談家人感激她在文虎婚事上出的力,這會兒自然不願再累著她,便主動招待起酒席上的賓客來。
「阿芍嫁了,你身邊可會缺人?」
酒席罷,桑榆怕前頭吵鬧,遂躲進後院坐在秋千上發呆,听到聲音這才回過神來,轉頭看向說話之人。
虞聞今日穿著淺藍色直綴,身形修長高大,臉上帶著溫和從容的淺笑。
後院種了各種花草。初秋,院中遍開木芙蓉,花影隨風靜靜搖擺,紅的花朵妖冶艷麗,其間又有白的木芙蓉混雜在一處,清雅娟麗。
秋千上坐著的女孩,抬起頭,目光清澈明媚,臉上漸漸浮起笑容,淺淺笑道︰「我平素就不喜身邊有太多人服侍,阿芍出嫁,可依舊留在我身邊,倒也不缺人。」
秋千並排可坐二人,後院又鮮少會有外人出入,桑榆往邊上靠了靠,請他一道坐下。
二人也不說話,就那樣坐在一起,看著後院的花花草草被風一下一下吹低了頭。
秋日的黃昏,夕陽和煦,又裹著微涼,靜靜地照在他二人身上。遠有縣衙的小廝奔來,瞧見他二人那樣坐著,竟不由地停住腳步,悄悄退了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日常麼麼噠~這里依舊是存稿箱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