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下雪了。
天氣變冷以來,這是第一場雪。
雪是不知何時開始下的。
風里面隱隱傳來屋檐下的銀鈴聲,雪花從天際飄落,一朵一朵。西山的日頭已經落下,天空這個時候變得灰蒙蒙的。
桑榆站在花廳屋檐下,仰頭看著落下的雪,回頭指揮阿芍把這一桌的菜端去後院的水榭,五味自告奮勇跑去幫忙。
二人其實在花廳里已經吃得差不多了,這會兒做起事來手腳利索。不多會兒就在水榭里擺上了兩架胡榻,中間放一張小幾,上頭放了酒菜,更有紅泥小火爐在一旁溫著酒。
桑榆靠在榻上,輕輕啜了一口酒。在大都兩年,都沒下過這麼大的雪,她若有所思地望著枝頭的漸漸起來的積雪,忽然道︰「六哥,明年的茶葉收成怕是會不大好。」
「怎麼說?」虞聞自飲一杯,听到她說話,不由轉頭看著桑榆。大都產茶,當地人多種植茶樹,要是收成不好,只怕來年很多人的生活都會受到影響。
桑榆眉頭微蹙︰「降溫太快了,才冬至,就下起這麼大的雪,等到來年開春,不知要下多少場這樣的雪,茶樹要是凍壞了,開頭的茶葉就會受到影響。」
虞聞對種茶懂得並不多,如今听桑榆這麼說起,隱隱有生出擔憂來。天災避不開,能做的,只有想方設法減少茶農的損失。
他悶聲喝了幾杯︰「明日我就命人去山上走走,如今世道,誰也不容易。再過一兩年,只怕還會因皇位之爭,引發內亂,到那時只盼著不要牽涉太多百姓才好。」
「呵,」桑榆飲了不過兩三杯,兩頰已經微微泛紅,「前兩年,有個中飽私囊的縣令在,茶農本就已經苦得沒多少收入了。今年六哥上任,原是打算為民謀利,卻不料,天不如人願。」
虞聞晃著酒盞,眼楮望著天空︰「天不遂人願,人卻可以轉危為安,只要措施做得好,興許不會有太大的損失。」
——這是自然。
除了殺人等作惡的事,很多事情都有補救的方法。
虞聞不懂種植,卻善學。桑榆也是。二人既然有心要為茶農做準備,自然就不會只是嘴上說說的。
兩人又輕輕踫了酒盞對飲。
「你阿姊如今有兒萬事強,三個女兒也養在膝下,不再假手于人,不用再去想二哥的事,心情反倒好了不少。再過兩年,她倒是又可以忙碌起來了。」
「怎麼?過兩年虞家會有熱鬧?」桑榆晃著酒盞,琥珀色的酒水里映照出她的眼楮。
「你的大外甥女再過兩年就到了可以議親的年紀了。」
「咳咳……這麼快?」
桑榆瞪眼,深吸一口氣靠在榻上望天︰「好吧,我想起來了,元娘如今都有十歲了,再過個兩三年,是差不多可以議親了。」
原來時間已經過得這麼快,果真是白駒過隙,眨眨眼就過去了這麼多年。
桑榆轉了個身,支起下巴看著虞聞,眯著眼楮忽地就笑了︰「六哥,趁現在得空,六哥不妨同我說說你兩位未婚妻的事。是宋七娘漂亮,還是先前那一位漂亮?」
這個問題問得有些刁鑽。虞聞哭笑不得地看著她,見她兩頰透紅,想來是喝多了有些醉,不然也不會好端端地突然問起這些事來。
可是真要他想起那兩人來,虞聞意外地沉默了下來。
對宋家這樣的百年世家來說,養出一個宋凝脂必然有他們的目的在。容貌漂亮,言行端莊,又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這樣的美人兒,即便不能入宮,日後也是要與高門聯姻的。
宋家眼高手低地在奉元城中挑挑揀揀了許多年,經歷過熹妃的事後,才將目光從皇宮轉到了文武百官之上。
同樣都是世家,但正赤手可熱的世家,和漸漸沒落的世家是完全不同的。宋家想和別的世家聯姻,那也得看人家願不願意點這個頭。
到後來,盡管宋凝脂的名氣在奉元城中愈發大了,那些世家郎君和官宦子弟對她也生出興趣,卻仍舊沒能出嫁——看上眼的,人家瞧不起宋家;人家看上了宋凝脂登門求娶的,宋家卻瞧不上。
最初和虞聞的婚事,說來還是宋凝脂提起的,許貴妃同宋家多少有些沾親帶故,見她姿容絕艷,為人也不差,便同皇帝提了提。
而後,就有了賜婚的事。
虞聞一直和宋凝脂保持的距離。他太清楚宋家的那點目的,因此才不能冷眼看著十二郎深陷其中。只是沒想到,十二郎對宋凝脂情深意重到如此地步,即便伯父多次阻攔,都沒能將他擋下,鬧出密會的傳聞來。
皇帝的那道聖旨,雖說是令宋凝脂入府給十二郎做妾,可關上門來,只要不鬧出人命案子來,家務事又有誰管。裴家那位十七娘不是個省事的主,踫上得了十二郎寵愛的宋凝脂,這兩年更是鬧得家宅不寧。
如此,他被貶離奉元城,反倒是落了個清靜。
至于孫宰相牽線搭橋的那一位小娘子。
虞聞現在仔細回想起來,除了那雙眼楮,別的卻記得不大清楚了。
那位小娘子名聲不及宋凝脂,養在深宅,也不識城中多少夫人娘子,倒是十分乖巧。
虞聞因事曾遠遠看過她一眼,旁的接觸全然沒有。只因為是孫宰相牽線搭橋,想想也並非不可,便應了這門婚事。
等到貶官的事一出,那家人過來退親,他雖有遺憾,可也怕拖累人家。
這件事,從頭到尾,都不曾听說那位小娘子自己的意思,興許從一開始就並不樂意吧。
要不然,又怎麼會連一次正經的見面都不肯答應。
虞聞這麼說的時候,桑榆一口酒差點噴了出來。
那些世家娘子,多的是像這一位這樣,沒多大名氣,老老實實養在深宅,也鮮少拋頭露面。
要說成天在外跑的,當時在奉元城,只怕自己和宋七娘是唯二的兩個人了。
「好端端怎麼嗆到了?」虞聞有些吃驚,伸手順了順她的背。
桑榆捂著嘴擺手,好半晌重新躺回榻上,笑道︰「六哥,你這接二連三地退了兩門婚事,叔母就不著急麼?」
虞聞笑,避開這個話題。
廖氏自然是著急的,一度還想要給阿瑤開臉,幾次都被他避開。後來無奈,只得向她保證,三十歲之前一定會領著媳婦兒回去給她過目。
他看了看笑得有些沒心沒肺的桑榆,忽然覺得,是不是太晚了一些。
這一場酒究竟喝了多久,桑榆已經記不清了。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月亮高高掛著,夜風有點冷,從水榭看出去,依稀還能看到雪花落下。
身側的胡榻上,虞聞還在一口一口喝著酒,一邊喝,一邊仰著頭望天。
桑榆酒量一般,睡了一覺,酒勁退了不少,見紅泥小爐上還熱著酒,伸手給自己斟了一盞。
「醒了?」
虞聞听到聲音回頭,看見桑榆在那倒酒,遂問道。
「一個人喝酒這麼寂寞,干嘛不干脆叫醒我?」五味已經趴在一邊睡著了,桑榆拿過裘衣,輕手輕腳地走過去,蓋在他身上。
「叫醒你做什麼,再喝兩杯,然後看你撒酒瘋不成?」
他反問得略有些不客氣,擱下酒杯,笑道。
桑榆哼哼兩聲,小小的啜了一口。她酒量是不怎麼好,不過酒品卻還是可以的,還沒到那種喝醉了會發酒瘋的地步,六哥這麼說,分明就是在捉弄她。
二人又對飲了幾杯,最終,皆不勝酒力地沉沉睡去。
醒來的時候,月亮高高掛著,依稀有小雪紛飛,五味在旁邊睡得輕輕打起鼾來。空氣中還有酒香,紅泥火爐里的火漸漸熄了,虞聞側頭,看著因為說法方便,而撤了小幾離得很近的兩張胡榻。桑榆在那頭蜷著身子熟睡,眉頭卻下意識蹙著,像是夢到了什麼不好的東西。
虞聞仰面躺著,靜靜地看著外面的月亮,心里難得平靜。
自皇位之爭起,他就沒有一天是睡得踏實的,尤其擔心十二郎太過自負,絲毫不知自己已將虞家同太/子/黨綁在了一起。
他心里明白,盡管聖上如今是在坐山觀虎斗,卻心里早有了答案,太/子終究不會成為最後的贏家——除非他殺光了所有的皇子。
一旦太/子未能登基,虞家……
皇帝賜婚的時候,已經厭煩太/子,故而為何會答應虞裴兩家結親的事後,又將宋凝脂賜給十二郎做妾,究竟揣著的是怎樣的態度,虞聞想了很久,始終猜不透。
然而,還是孫宰相點撥了一番,他才恍然大悟。
虞家沒背景,裴家嫁女兒注意打到裴家,實則是想當牆頭草,而聖上又想看看十二郎究竟能否得用,故而,這一妻一妾也算是聖上對他的一番考驗。
只是如今看來,十二郎卻是不得用的。
虞聞想著,忍不住就嘆了口氣。
他現在遠離奉元城,朝廷任何風吹草動,他都不能第一時間得知,若是虞家……他不知還能不能救回來。
「嗯……」旁邊榻上的人動了動,嘀咕了一句,翻了個身。
虞聞回過神來側頭看她,人已經睡到了榻邊上,再動一動,就能滾到地上。
他哭笑不得地伸手把人扶起,想往榻中挪一挪。
然而,睡糊涂了的桑榆頭一歪,順勢就靠在了他的肩膀上,還蹭了蹭,像是找著一個滿意的位置,繼續沉沉睡去。
虞聞失笑,只好任她靠著,伸手拉過她踏上的毯子,披到人身上,將人裹緊。
懷里的人有些畏冷地蜷縮著,緊緊貼在他胸前。沉睡中,眉頭漸漸的舒展開來。
虞聞望著懷中睡去的女孩,只覺得心頭忽然快跳了幾拍,而後心虛地扭過頭,繼續望著雪中的月亮。
周圍寂靜地有些空曠,明明在下雪,卻意外地讓人覺得心口的暖意,燻著四肢血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