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婆子和葉家的一大早準備好早膳和熱水,打算伺候主子洗漱。卻見阿芍面有異色地站在後院門口,有些尷尬。她倆往前走兩步,從阿芍的肩頭看去,正好能瞧見後院水榭中,那擁著談娘子熟睡的阿郎。
「這……這是怎麼回事?」葉家的差點叫了出來,聲音突然拔高,正要喊出來,被章婆子一把捂住了嘴。
「叫什麼?想把周圍的鄰居也都叫過來看?」章婆子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轉頭看向阿芍。
剛才那一眼看過去,就知道,叫五味的小藥童也在那里睡著,如此說來,也算不上是孤男寡女。再想阿郎的性子,也知這一晚除了睡在一處,想來也沒做什麼事。章婆子微微放下心來,卻還是覺得有些不悅。
「阿芍,既然看見了,怎麼不過去把人叫醒……」像這樣還睡著,算個什麼樣子。
「娘子好久沒睡踏實過了……」阿芍到底是桑榆身邊的侍娘,自然心疼她,「難得睡得安穩,我就是想讓她多睡一會兒……而且我在這守著,也不會有別的人闖進去不是。」
這宅子里平時並沒多少人,只昨日章婆子帶著葉家的和幾個下人過來做冬至小宴,這才多了別的人氣。阿芍要防也是防這些他們。
「小娘子是睡得踏實了,我家阿郎的手臂該僵了!」章婆子皺了皺眉,有些不放心,「回頭縣衙里處理公務,這手不能動,你讓人背後怎麼說。」
幾人站在院門外說話的時候,水榭里去傳來驚呼,一回頭,就見著桑榆因為吃驚下意識往後一躲,不想卻跌坐在地上。
而後,是虞聞僵著一只胳膊,躺在胡榻上大笑。
「六哥!」
還沒徹底清醒的人,從睡了一夜的溫暖懷抱中猛地月兌離開,不想卻狼狽落地,一下子就痛得清醒了。
「你自己起來……」虞聞笑得不行,「我胳膊被你壓了一晚上,僵了,使不了力……」
桑榆坐在地上,毯子被她方才下意識地動作一並拉了下來,整張臉漲得通紅︰「六哥你別笑了……」
「行……我不笑了……」
說是不笑了,可哪里是這麼容易可以停得下來的。虞聞捂著臉,仰頭躺在胡榻上,強忍著笑,胸膛起伏。
桑榆羞得不行,從地上爬起來,撢了撢衣裙,抱著毯子放回榻上。回頭,她咳嗽兩聲道︰「五味,把東西收一收。」
五味被他倆給鬧醒了,正坐在邊上樹眼惺忪,有些沒反應過來剛才發生了什麼事。听到喊話,有些迷糊地應了一聲,結果起身走路的時候腳步還有些踉蹌。
桑榆清了清嗓子,往一邊的胡榻坐下,伸手︰「六哥,胳膊伸過來,我給你揉揉,好得快一些。」
虞聞听話地伸出還有些僵硬的胳膊。被她壓著睡了一夜,胳膊難免有些僵硬,方才也是因為僵得動不了,才一時不小心讓她從胡榻一**摔倒了地上。
桑榆伸手,給他揉著胳膊。
女孩兒的手,自學了那些方子後,調理得當,已經沒有了當年的繭子,也沒有因為常年浸染草藥而泛黃,反倒是顯得白淨修長。揉捏胳膊的動作有輕有重,的確是跟著人學過一些活絡筋骨的技巧的。
那一邊,見兩位主子都醒了,章婆子和阿芍一前一後就往水榭去了。
該回房的回房,該洗漱的洗漱。
阿芍服侍桑榆更衣的時候,忍不住在那偷笑。桑榆扭頭瞪她,伸手掐住她的臉︰「笑什麼?嘴巴都合不攏了!」
阿芍憋笑,伸手遞上新制的鶴氅︰「娘子,你方才那樣實在是太逗了……」
「好哇!你一直在旁邊看著是不是?也不知道過來叫醒我,害我在六哥面前出丑!回頭文虎哥回來,我就把你平時丟臉的事都跟他說!」
「別啊娘子!」阿芍又笑又怕,抱著鶴氅急道,「我不就是看你難得睡得踏實麼,想說讓你多睡一會兒好了,所以就……」
桑榆氣笑了。阿芍的好意她心里明白,可自己是睡踏實了,苦了六哥一晚上保持一個動作護著她,不然早就滾到地上,磕了個滿頭包。
「行了,去藥房找下活血化瘀的藥油給六哥送去,別讓人家苦了一晚上,回縣衙的時候還抬不起胳膊來。」
阿芍笑著應了聲是,轉身往藥房去。
她是有段日子沒好好睡過了——自從街上開始傳出那些話來,她面上是風平浪靜,可夜里躺在床上回想起來,仍舊覺得憋屈。
再不在意這些議論,總歸還是討厭被人在背後指指點點的。如此一來,心頭便壓著事情,想要好好睡上一覺,漸漸的,竟成了件難事。
又怕阿芍和五味擔心,因而那些安神湯自然是不會煮的,只往燻香里添了一味安神的材料。
而昨夜,卻真當是她這些日子以來,睡得最安穩的一晚上。
桑榆拿著鶴氅,站在銅鏡前微微出神。
冬至這日的雪,一連下了七天,忽大忽小,夜里也有停過,卻還來不及化掉地上的積雪,很快又密密實實地下了一層。
這幾日,因為天冷,街上施粥的鋪子又多開了幾家。吃飽的問題不用愁了,倒是有越來越多的人因為突然降溫而凍死的。
縣衙雖然開倉賑災,也找了寺廟安置災民,卻並非所有人都得到了妥善的安排。
有時候天還蒙蒙亮,就有人在街角巷弄里發現一具凍得都已經僵硬的尸體。
桑榆關了一捻紅,帶著阿芍和五味在災民中來往,看到有人咳嗽就會主動上前幫人診治。
這個年代,還沒有流感這一說。可桑榆心里明白,人群聚集的地方,無論是什麼病,只要有一個人傳染到另一個人的征兆,就容易出事。
再者,風寒對于這個年代的人來說,也是能死人的疾病。
那些大的病癥,她不敢接手,風寒卻還是能的。
自出了容氏的事後,她已經想得很明白,人心難測,她能做的不過是顧好自己門前的一畝三分地,旁的事再不願多插手。
可即便如此,看到那些被凍得手掌冰冷,不住咳嗽的災民,桑榆還是有些擔心他們。
給災民治病的草藥,全都是桑榆自掏腰包。城里的醫館大多藥價上抬,那些大戶人家還好說,可平民百姓和災民在此時卻顯得有些捉襟見肘。
桑榆一家一家的上門,同那些醫館里的大夫和館主幾番溝通,終于求得他們的點頭。此後那些藥材價格終于回落,幾大醫館更是聯合在一起,為城中災民義診。
如此一來,終究方便了那些災民。
一日,阿芍去買藥材的時候,順路帶回來一個婦人。
瞧模樣,不過四十來歲,一雙大手看著就是做過活的。
婦人姓李,木子李,家里是種地的。老家鬧天災,地旱了,水井也枯了,跟著男人帶著娃就逃難出來,結果路上遇到搶匪,男人死了,娃也丟了,一個人失魂落魄地來到大都,無依無靠。
桑榆知道,阿芍這是同情心犯了。這幾日在給災民義診的時候,她就發覺阿芍看著那些人的眼神有些動容,心里也做好準備,想著看她什麼時候開口,不料竟然直接就帶了人回來。
桑榆沒法,仔細問過李氏情況後,到底還是答應讓她留下。一捻紅這幾年下來,一直只有她們主僕三人,說起來也的確寂寞了些。
又一日,五味上街給娘子買點心的時候,拖著兩條小尾巴回來。
一男一女兩個孩子,男孩略高一些,一直緊緊握著女孩的手,兩張小臉全都髒兮兮的,身上的衣服也不見得還能穿多久。年紀倒是和五味一般大。
桑榆瞥了眼知道低頭不吭聲的五味,問倆孩子姓名年紀,又問家住哪里,是離家出走,還是舉家逃難和家里人走散了。
女孩有些膽小,躲在男孩的背後不敢說話。桑榆又看那男孩。他繃著小臉,半晌才回答了她的問題。
兩個孩子是表兄妹。不是離家出走,也是跟著家里人逃難,後來實在是生活不下去了,想到要將女孩賣了換錢。男孩不肯,半路拉著女孩逃了,正好遇上往大都逃難的災民群,就一塊進了大都。
兩個孩子之所以會跟著五味,全然是因為他買點心的時候,看兄妹倆躲在包子鋪邊上看起來可憐,順帶買了一袋包子遞給他倆。
桑榆再問名字,男孩只說娘子若是可憐他們願意留下為奴為婢,名字由著娘子取。
阿芍和五味如今的名字,也並非是本名。阿芍的名字在虞家的時候就已經被改了,五味的名字是被牙婆送進一捻紅的時候,桑榆隨意取的。而今,又收了這兩個孩子,必然還得再取名。
桑榆想了想,指著女孩道︰「從此往後,你叫棠梨。」又看著男孩,微微笑道,「你叫使君。」
與五味一樣,三人名字,皆出自于《本草綱目》。
看著五味歡歡喜喜地領著兩個孩子下去洗澡更衣,桑榆放下手里的茶碗,長長嘆了口氣。
這世道太亂,天災與*,又有哪一樣是能得到預知從而徹頭徹尾躲掉的。
她如今,守著這個家,守著家里人,必然就要將他們牢牢護在身後。
她忍不住想起虞家,也不知當皇位之爭愈演愈烈的時候,那院子里的眾人會落得怎樣的境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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