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展寧以前對于嚴豫是否也是重生而來一事還心存僥幸的話,那麼這一刻,嚴豫這一聲阿寧,算是徹底擊碎了她的幻想。
在她與他糾纏不清那幾年,他心情還不錯或是有事情謀劃的時候,一般都會喚她阿寧。
語氣低柔遲緩,寧字的尾音略略拉長,帶著點寵溺與無奈,有些似對情人的呢喃。
但展寧深知,那不過是一生順遂、總想要事事稱心的睿王爺,興起之時對所有物的戲玩態度。
是了,她之于他,便是一個有著幾分傲骨,幾分趣味,讓他想要烙上自己印記,宣誓主權的玩物。
「阿寧,我厭倦了你躲我猜的游戲,所以干脆些,咱們好好談一談。」
嚴豫的聲音繼續在耳邊響著,展寧緊咬著唇,任胸中厭惡、痛恨、抵觸等種種情緒升涌、糾纏,翻江倒海,然後又一點一點被壓制平復下去。最後,她抬眸望向他的眼,明澈眼中再看不出多少波瀾起伏。她听見自己用平靜無波的聲音道︰「睿王爺,我與你之間,能有什麼好談的?過去那麼長的時間,你對我還沒厭倦嗎?我倒覺得已經夠了。」
以嚴豫的性情,在她與他的對峙中,他從來不是沉得住氣的一個。
眼下,他既然自己開口挑明了一切,她也沒有必要再遮遮掩掩。因為否認也罷,周旋也罷,對習慣掠奪的嚴豫而言,根本沒有用。這位王爺的性子她太了解,此刻的她若再假裝懵懂,抑或不肯承認自己的身份的話,嚴豫完全可能直接綁了她,用他的辦法替她驗明正身。
她終究不是男兒身,有這個致命的把柄在,倒不如像嚴豫說的,干脆一些好了。
彼此將事情講清楚,若能兩不相干最好,若不能……最壞的結局,也不過魚死網破。
嚴豫因她的話眉頭略略一皺,臉色微微沉了一點,半晌後卻是轉身走回車前,親自替她掀了車簾,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我還真沒覺得厭倦。上車吧,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
此時已近黃昏,放下車簾,馬車里的視線顯得有些陰暗。
車內空間並不太大,展寧靠著側壁,盡量坐得離嚴豫遠一些。
嚴豫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那只曾被秦川丟掉的暗紫色錦盒就放在他們之間。
「我與林輝白一道送去的東西,他的留下,我的便丟掉,對嗎?」
嚴豫近乎質問的口吻讓展寧有些失笑。重活一世,這位王爺居然還是這樣子,認為她是他的所有物,對她與林輝白之間的關系,也總愛自以為是的過問。可是,他憑什麼?
「王爺計較的地方是不是錯了?」
展寧話語中的嘲諷與不屑,嚴豫如何听不出來?只見他身形一動,人已逼到展寧面前。他不過一抬手,便將展寧壓制在車壁上,他扣了她的下巴,指月復重重地摩挲過她的嘴唇,動作曖昧,語氣卻有些恨恨的,「是你做的事,逼著我去計較。」
「我們兩個,到底是誰總逼著誰?你放開我!」
嚴豫的動作令展寧瞬間記起那些過往,心里頭抵觸感陡深,掙扎幾下掙扎不開,又覺在唇上摩挲的手指躲不開避不掉,就似指引一般,提醒她想起死前那些情景。強壓的情緒終于忍不住露頭,偽裝出來的冷靜也有了裂縫,她最後竟忍不住張了嘴,對著嚴豫的手指狠狠咬了下去。
她咬得極狠,口里很快彌漫出了血腥氣。
十指連心,饒是嚴豫也忍不住皺了眉。但他竟然沒有抽手,而是任她咬著。直到展寧自己受不了嘴里的血腥味,松開口低頭惡心干嘔了幾聲,他才收回去。
他眉宇間一派陰郁,看了展寧一陣,卻松開了對她的壓制,將一塊帕子遞了過去。
展寧按著胸口冷冷看他,沒有接。
短暫的沉默過後,嚴豫輕吐了口氣,道︰「阿寧,我們不要再這樣了,我們換一種相處方式吧。」
嚴豫最終將展寧帶到了京中一處茶樓。
展寧依稀記得,這處茶樓是嚴豫的產業,因為環境雅致,平日不少達官貴人都會來小坐。卻不知道這座茶樓正是嚴豫的一處情報網,來此的客人平日里嘴里躥出來的東西,如若有用,沒多時就會出現在睿王爺的書房案桌上。
此刻,茶樓三樓的雅室里,展寧與嚴豫面對面對著。屋子里沒有別人,展寧一臉寒霜,反倒是嚴豫伸手取了桌上杯盞,替展寧倒了茶,推到她面前。
「阿寧,你最喜歡的碧潭飄雪。」
白瓷素淨,茶液澄清,翠色茶葉之中白色花瓣如雪,隨著熱氣起伏,清幽茶香寥寥而起。這的確是她最喜歡的茶。可惜在嚴豫面前,所有的喜歡都可以變作抗拒。
「睿王爺,我們之間實在沒有什麼舊可以續,正如你所說,我們干脆些,直入正題吧。」
展寧的抵觸讓嚴豫眉頭皺起,但見展寧眼中堅持,他最終笑了笑,笑里有些輕嘲,他道︰「那便依你的意思,我有話直說。從上一次你搶在我前面救下那對姐弟開始,我就已經有所懷疑,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那個地方?時機又來得如此湊巧?而今天你提前出貢院,更是印證了我的想法。你我一樣,都知道一些即將發生的事,對吧?」
嚴豫將話挑明,展寧沒有否認。
面對同樣知情的嚴豫,她的作為的確有許多疑點。上一世會試,她並沒有提前兩日出貢院。在不知道考題的情況下,就算她才思再敏捷,也沒法托大到這般程度。
見她默認,嚴豫又道︰「既然如此,那你我都清楚,我們之間曾經有過什麼,彼此想要的又是什麼。阿寧,你想做的事,我都可以替你做,甚至在你達成心願之後,我可以幫你恢復女兒身份。你總不能頂著你哥哥的身份過一輩子吧?而我,只需要你答應我一點。」
嚴豫的提議並未出乎展寧的意料。相較上一世,他對她倒要大方一些。那會的嚴豫,只會變著法子要她臣服,替她做事,幫她的忙?他不曾那般仁慈,她也不想把自己變得那般骯髒。
想起嚴豫上輩子那些手段,展寧忍不住冷笑,「那我真要感謝王爺的大方。可你要我答應的,我答應不下來。而且我也想不明白,自己有什麼地方值得你如此執著?這張臉大概生得還過得去,這副身子或許還有點價值,可你貴為王爺,要什麼樣的人沒有,偏偏要與我為難?說到底,你不過要尋個有趣的玩意,我這種性子,平白惹得你不開心,何必呢?」
展寧這番話說來,盡量想顯得不在乎,言語中也多有自我輕鄙之意。但她臉色卻忍不住發白,擱在桌上的一雙手也微有些顫意。嚴豫見狀臉色益沉,他伸出手去,似想握住展寧的手,但才一踫到那冰涼的手指,展寧便如觸了電般猛將手縮了回去。
嚴豫握了個空,眼神轉黯,頓了好一陣後才道︰「阿寧,我的話還沒有說完。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我也的確想要你。可這一次,我沒有打算逼迫你做我的人。我只是要你別再避我如蛇蠍,就當我們以往未曾相識,也未曾有過那些不愉快……我們試著重新來過。」
展寧從落座之後,一直低了頭不願看嚴豫。這一刻,她卻忍不住抬起頭來,愕然看向對方。
嚴豫在想些什麼,她與他之間,重新來過?
展寧想起她與嚴豫相處那幾年,其實也有過些不那麼難堪的時光。在林輝白娶了展曦,她意外受傷臥床不起,暫斂了傲氣,收了鋒芒,不再與嚴豫如生死之敵的那段時間,嚴豫對她,恍惚也是極好過的。好到她正是那時候有了誤會,以為嚴豫對她,除了對玩物的態度之外,還有一些別的東西。
但最終,那不過是她的自以為是而已。
「王爺說笑了,我之于你,不過一件玩物。你肯放過我,彼此兩不相干,我就已經感激不盡。至于重新來過……恕我實在想不出,我們之間,有什麼值得重新來過的必要。」
她與他之間,橫亙著那麼多的不堪與屈辱,能夠前塵盡棄已屬不易,或者說是自己勢弱下的避其鋒芒,談何重新來過?她的心,沒有大到那樣的程度。
「展寧!」展寧眉眼間的淡漠,讓嚴豫語氣終于差了起來。「我與你之間那麼長的時間,你就認定我對你只有逼迫玩弄嗎?」
「不然呢?」展寧望著他面上冷色,倒覺得面對這樣熟悉的嚴豫,讓她覺得要穩妥一些。「王爺,你的驕傲只怕遠勝于我,你我若異地而處,一段以脅迫作為維系的關系,你認為能夠有什麼?
嚴豫抿緊了唇,沒有回答,只是眼中神采益發轉黯。
「眼下,話既已至此,我便全都說了吧。不管王爺究竟想要什麼,打的又是什麼主意,你的幫助我要不起,你想要的我也給不了。若王爺願意放我一馬,從前事就此斷絕,從今後各不相干,那我便謝過王爺成全。但若王爺仍想將我控在鼓掌之中……」展寧說到這,眼中閃過清寒光芒,其中決絕清晰無比,「那就恕展寧斗膽,昔日跟在王爺身邊多年,王爺的許多事情我也是知道的。別的不說,王爺在京中耳目成網,恐怕與聖上的皇城司相比也毫不遜色。聖上多疑,王爺定然不會想惹聖上再增疑心吧?」
皇城司直接隸屬于皇帝,專門負責為皇帝監控大臣、刺探消息。嚴豫手下雖有些耳目,但要與皇城司相提並論,卻實在不在一個檔次上。
展寧說的最後幾句話,無疑是在夸大其詞,也是在冒險威脅嚴豫。她冒險賭嚴豫暫無殺她滅口的心思,他握著她最大的把柄,但她也非對他一無所知。
他要麼直接除了她,要麼……就放過她。讓她如前世一般臣服與他,絕不可能!
「王爺,殺了我或放過我,都可以讓我徹底閉嘴。」
「阿寧,你寧願激我殺你,也不願試著與我重來嗎?」
嚴豫的臉色徹底難看起來,他眉目生得冷峻,氣質又來得鋒銳,此時眉眼含霜的模樣,縱然是熟悉他的展寧,在他冷厲的目光之下,手心也微微滲出了汗。
而就在嚴豫話音落下,準備站起身之際,一陣嘲雜之聲卻從外面傳來。
听那動靜,似乎是什麼人想往三樓雅室闖,卻被掌櫃的拼命攔住。
一同響起的,還有一個展寧熟悉的少年的嗓音。
「你別擋著,人一定就在上面!讓我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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