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上這另一位,不是別人,恰恰是秦川的兄長,汝陽王世子——嚴恪。
嚴恪的母親是林相的親妹妹,他與林輝白之間,自然是表兄弟。
而汝陽王與當今聖上一母同胞,嚴恪與嚴豫,也是關系極近的堂兄弟。
當年,嚴恪的母親生他之時傷了元氣,不久便郁郁而終,他自小被接到皇太後身邊撫養,與父親汝陽王的感情不太親厚,同舅家的感情,似乎還不錯。
上一世的時候,展寧也見過這位汝陽王世子幾次,基本上都是因為林輝白的緣故。
不過,不管是自己還是兄長展臻,與這位汝陽王世子都沒有交情,林輝白臨行之前邀自己小聚,居然連這位也請來了,他這打得是什麼主意?
展寧心頭正疑惑,林輝白已瞧出她的意外,他笑笑招呼她坐下,替她引見了嚴恪,又向嚴恪介紹了她。之後,他笑著對展寧道︰「你還未去工部報到,想來還未見過,阿恪是你的上峰。我這一次外放出京,長則三五年,短怕也要一兩年,你年少入朝,我又看顧不到,總得要找個信得過的人照拂你才是。而我和阿恪感情最好,拜托他,我比較放心。」
展寧這才恍然大悟。
她入工部,是為了與嚴豫抗衡,她只考慮了自己的所長和數月後的江南水患,倒絲毫沒記起嚴恪這一樁。
景帝疑心病重,當年汝陽王助他上位之後,便主動交出了手中兵權。景帝心中雖有些愧對弟弟,但這麼多年來,卻從未動過要讓汝陽王復權的心思。許是為了彌補,又或是皇太後在其中起了作用。對于汝陽王的這位嫡長子,景帝倒早早讓其入了朝,還委以重任悉心栽培。這位汝陽王世子十六歲入朝為官,至今已是正三品的工部右侍郎。且工部尚書年事已高,若無變數,近兩年就會致仕,到時候,工部尚書的位置,順理成章就會落到這位汝陽王世子的頭上。
展寧記得,這位汝陽王世子好像比秦川年長六七歲,如今當是二十歲上下。再過兩年,也不過二十二三歲。即便是親王世子,以這般年紀,位居二品大員之位,掌一部之首,從梁朝開國時數過來,百余年間,好像也沒有幾個。
幸而這位汝陽王世子是有幾分真本事的,至少上一世的時候,工部在他手中,從未出過亂子。
以嚴恪的身份和官位,林輝白托他照拂展寧,是再合適不過。
只是他臨出京之前,還為她打算了這麼這一步,卻讓展寧心中有些五味雜陳。
說不上欣喜,卻略略有些感激,還有點掩不住的悵然。
不願讓心頭的復雜情緒久久盤桓,展寧不再多想,轉而將注意力放在了嚴恪身上,打量起這位汝陽王世子來。
嚴恪的相貌,大概是隨了母親,與汝陽王、秦川都不太相似。汝陽王和秦川都是濃眉大眼、英氣勃勃的類型,相較之下,嚴恪的五官要生得精致俊美許多。他的面部輪廓和五官線條都有些深,高鼻深眸,修眉之下,一雙眼眼尾微微上挑,略帶桃花,唇形優美,但顯得有些薄情。
這樣一幅長相,本該是有些風流輕佻的,不過嚴恪那一雙眼眸的顏色極濃,如同黑曜石一般,硬生生將這種輕佻壓了下去。且他與展寧視線相對之時,眸中神色無多少波動,就像是一潭沉靜幽深的湖水,一眼望進去,只覺深不測,若再瞧得仔細些,竟似要被淹沒其中。
生著這樣一雙眼,有著這樣平靜眼神的人,性情必定也是極沉穩的。而就展寧上一世對這位汝陽王世子為數不多的了解,對方的個性不僅僅是沉穩,甚至還稱得上是嚴正。
她記得曾有宗室的浪蕩子這麼形容過嚴恪——長了一張風流臉,卻生就一副嚴正個性,也不知道性子糟蹋了臉,還是臉帶累了性子。
展寧想起那浪蕩子說這話時扼腕嘆息的模樣,不由微微笑了一笑。
殊不知她在打量嚴恪之時,嚴恪也在打量她。見她這一笑,對方目光微斂,道︰「展公子在我臉上瞧到了什麼好笑的?」
嚴恪說這話時的語氣,並沒有任何不悅,似乎只是尋常一問,但展寧听著,心里卻是一凝,暗暗道自己失態。
林輝白既然將嚴恪引見給她,又托了對方照拂自己,她想從江南治水案著手削弱嚴豫的籌碼,那取得嚴恪的信任,通過嚴恪的手插入江南治水案,是再好不過的。她怎麼一時松懈犯了糊涂,望著嚴恪的臉笑,若讓這位汝陽王世子對她的第一印象便不好,那是大大不妙。
展寧正想出言挽救一二,林輝白卻插了進來,為他解圍。
「初次見面,阿恪你這般嚴肅做什麼?展臻比你我都小上不少,性情自然活潑些,不過想起趣事笑了笑,與你有什麼相干?你倒是想得多。」
林輝白與嚴恪之間的感情想來很不錯。他與嚴恪說話之時,口吻也比往常來得隨意許多。只是他這麼一說,展寧自己倒不好再多解釋。偏偏自己的性情……似乎和活潑沒多大關系。
展寧暗嘆口氣,林輝白這番話,與其說是替她解圍,倒不如說是坑了她。
不過有林輝白的刻意介入,接下來的相談,雖不算十分投趣,倒也沒有鬧出不愉快。
嚴恪似乎也沒有因為剛才的事情對展寧介懷,他還問起了她入工部的原因,「听說聖上本有意讓你入翰林院,是你自己要求到工部都水司。這事換了不少人,怕都不會這麼選。」
展寧知道,自己這選擇不少人覺得奇怪。展雲翔當日還責備過她,就是林輝白,也不太理解她的選擇。如今嚴恪問起,這其中有關嚴豫的原因,展寧自然不能說,便挑了真相的另一部分來答,只道是比起翰林院的清貴,自己更想做些實事。為了讓嚴恪相信,她還將格物致知的理念搬了出來。
意外的是,她這麼一說,嚴恪面上無多少波瀾,眼中倒現了些許贊許笑意。
再之後的談話,倒又融洽不少。
天色近晚,林輝白留展寧和嚴恪用了晚飯過後,便送兩人出府。
展寧與嚴恪都各自帶了車駕,展寧同林輝白、嚴恪道了別,正要上車離去,卻不料嚴恪叫住了她。
「展公子,我還有點事情,想與你談一談,不知能否賞光。」
「世子有何事?」展寧奇怪回過頭去,嚴恪和她,能有什麼事談?
嚴恪在她疑惑的目光里,緩緩道︰「是關于舍弟嚴川的。」
展寧最終上了嚴恪的馬車。
嚴恪口中的嚴川,便是秦川。
數日之前,汝陽王見了秦川的面,將秦川帶回了王府,讓他認祖歸宗。
既然認了祖歸了宗,堂堂汝陽王的嫡子,宗室子弟,那並需得稟告聖上,報請將名字刻上玉碟的。
秦川自然要改回嚴姓。
不過少年念著養父母的恩情,雖然改了姓,卻留下了養父母給他取的這一個川字。
到如今,秦川已經回了王府一段日子。或許是因為當日展寧的提醒,這一次,汝陽王對秦川多了許多看顧,知道秦川喜武好兵法,不僅專門替秦川延請了名師,還親自教導秦川兵法。又因秦川初回王府,身邊沒有合用的人,便將自己的心月復衛士撥了幾個過去。
汝陽王這般態度,明顯是對這個失而復得的嫡次子頗為看重。
他那汝陽王府雖然復雜,但一時之間,還沒有人敢貿然對秦川下手。
而秦川隔個兩三日,也總會抽時間出府見展寧一面,與展寧細說近日所遇之事和接觸的人,讓展寧幫著他分析利弊,指點他下一步當如何做。
這內外兼有助力,秦川漸漸在汝陽王府站住了腳跟,並沒有像上一世一樣,一回府就遭遇各方勢力的各種手段,又不得汝陽王看重,以致最後連性命都丟了。
展寧也因此對秦川放心了許多,卻不想今日,嚴恪竟然會與她談起秦川之事。
天色漸暗,長街之上並無多少車馬,馬蹄的噠噠聲和車輛轆轆聲顯得異常清晰。展寧坐在嚴恪對面,對上對方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心里有些沉。
她只想幫著秦川在汝陽王府站穩腳,對這位世子,卻少了些考量。
上一世的秦川,對這位世子而言,沒有絲毫威脅,而這一世呢?一個得汝陽王看重的嫡次子,和一個優秀卻與父親感情不深厚的世子,好像不會是多融洽的關系。
而嚴恪開口的一句話,讓展寧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嚴恪道︰「舍弟對展公子似乎很信賴,他回府以來,每隔兩三日,必然要見你一面。想必對你的話,他也是頗為听從的。」
嚴恪這話,往深了想,倒有些指責展寧誘導嚴川的意思。
這樣的罪名,展寧自然不能認,她想了想,剛要開口,卻听見車外馬兒長嘶一聲,接著馬車猛地一陣劇烈顛簸,她未能坐穩,整個人竟直直朝嚴恪摔了過去。
事出突然,嚴恪伸手要扶她,自己的身子也給顛得歪斜,竟讓展寧直直撞進了自己懷里。
而他伸出去扶展寧的手,不巧剛剛壓到了展寧胸前。
展寧一時間臉色劇變,腦子里嗡地一聲響,猛地揮了開嚴恪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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