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寧的女兒身份,是她最大的死穴。
這意外來得太過突然,以至于嚴恪手壓在她胸前的第一瞬間,她的身體迅速在理智之前作出了反應。
是在揮開嚴恪的手過後,她立馬就後悔了。她默默讓自己冷靜下來,勉強將面上異色收去,故作鎮定地從嚴恪懷中退了出來。
「在下失禮,剛剛沖撞了世子,還請世子見諒。」
展寧努力讓自己的反應顯得平常一點。
如今已是春末夏初,燕京的天氣已經開始轉暖,她的衣衫自然也開始穿得薄一些。但為了謹慎起見,胸前綁著的束胸她一直沒松過。
剛剛嚴恪的手按在她胸前只有片刻,且當時情況又混亂,嚴恪或許沒有現異樣也不一定。
而且就算這樣的想法是僥幸,她也必須得把眼前這關蒙混過去,不能自己先亂了陣腳,敗露身份。
大概是展寧挽救及時,嚴恪的表情還算正常,似乎真沒現什麼。他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道︰「不過是小事,沒什麼。展公子大概是不喜與人接觸過密吧。」
人家主動搭了台階,展寧自然要順著下,她只當默認了嚴恪的說法,又說了聲抱歉。
嚴恪卻不再理會她,而是打起車簾,詢問外面的狀況,「連安,怎麼回事?」
負責駕車的是嚴恪的隨從,聞言趕緊應道︰「回世子,是皇城司的人馬。」
皇城司?這唱的是哪一出?
展寧清楚地見到,嚴恪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下一刻,他徑自掀開車簾跳下了馬車。
眼見他下了車,展寧自然也跟著下去。
擋在馬車前面的,是一小隊人馬。為首的是個身著暗朱色鷹袍的中年男子,大概四十歲上下,身量瘦削,面白無須,鳳目狹長,顯得有些刻薄。跟在他身後的,是七八個二十來歲的精壯青年,著一色的暗藍色鷹袍,長相各不一致,但個個面上都帶著幾分倨傲。
果真是直屬于景帝的皇城司的人馬。
只見嚴恪朝那領頭的中年男子拱了拱手,「魏督公,這是有公干?」
展寧知道,那領頭的中年男子姓魏名海,乃是皇城司的督公。
據說他是罪臣之後,陰錯陽差之下淨身入宮做了太監,後來不知怎麼地,又得了景帝的信任,成了景帝的心月復。景帝登基之後,為了掌握朝中大員、邊疆將吏的情況,專門設了皇城司,直接听命于他,負責為他刺探各方消息。皇城司中人多為宮中太監,而魏海,理所當然地就成了皇城司的掌權督公。
皇城司設立十多年來,他為著景帝辦事,將不少大臣暗暗送上了黃泉路。這里面,自然有些是和他有私仇,被他誣陷謀害的。朝中文武官員大都看不起他,暗地里罵他是亂咬人的瘋狗。人不能和狗對咬,所以誰也不肯輕易得罪他。
上一世,即便是嚴豫,也沒和這位起過正面沖突。畢竟魏海的背後是景帝,天子的信賴不好得,天子的猜疑來得快。
展寧心底有些奇怪,這位今日怎麼咬上了嚴恪?誰知對方見了嚴恪,卻顯得有些驚訝,立馬從馬上翻身下來,與嚴恪道︰「原來是汝陽王世子,咱家奉陛下之命出城公干,因時間緊迫,行得有些莽撞,沖撞了世子的馬車,還請世子見諒。」
展寧不動聲色打理了下四周境況。他們所處這條街道,的確不算寬敞,對方人馬若行得急,躲避不開有所沖撞也是情理之中。當真就這麼簡單?
嚴恪不知是否相信魏海的說辭,但他顯然沒打算計較,反倒讓連安將馬車趕到了一邊,「督公客氣,既然督公有急事要辦,我也就不耽誤督公的時間了,督公請吧!」
「謝世子不罪之恩。」魏海嘴上說著謝,面上倒坦然得很。且他與嚴恪說過話,目光突然往展寧方向一轉,看見展寧,他挑高眉冷冷一笑,尖聲道︰「哦,這位就是近日三元連中的狀元郎吧?都說靖寧侯府的大公子是個別致人物,如今一見,果然不假。」
因為淨過身,魏海的聲音顯得有些尖細,且他面相生得刻薄,笑起來之時有種陰寒之感。展寧被他這麼一笑,莫名覺得背上一陣惡寒,魏海盯著她看的目光,也讓她覺得似被毒蛇盯住似的,渾身不舒服。再者,魏海的話,听著似乎是在稱贊她,那語氣里,卻一點稱贊的意思都沒有。
不過對上這麼個人,展寧絕不能去得罪,只上前拱手見了禮,「承蒙督公夸贊,在下愧不敢當。」
魏海冷冷一笑,未再與她說話,只與嚴恪說了句告辭,便翻身上了馬,領著一小隊人馬絕塵而去。
待魏海走遠,嚴恪突然意味深長地看了展寧一眼,「瞧魏督公的態度,你得罪過他?」
展寧一怔,以一個初次見面的人而言,魏海剛才對她的態度,的確有些微妙的敵意。別說這一世,就是上一世連在一塊,她和魏海也沒有交集,哪能得罪對方?
展寧沒有頭緒,只能搖搖頭,道︰「今日之前,我與魏督公連面都沒見過,怎麼能開罪過他。倒是今日世子馬車被堵,究竟是意外,還是別的什麼,世子也需多幾分心思。」
「倒煩展公子替我操心了。」
嚴恪似乎並不在意,淡淡應了一句,便道天色已晚,請展寧重新上了車,吩咐連安駕車往靖寧侯府去。
因著魏海這飛來一筆,打斷了兩人剛才的談話,一直到回了靖寧侯府,嚴恪都沒再與展寧提起嚴川的話題。
過了兩日,展寧與嚴川見面之時,特意向他問起了嚴恪的情況,以及嚴川對嚴恪的觀感。
嚴川撓撓頭,想了好一陣,似乎頗為頭疼,「我這個名義上的大哥……我和他接觸不多,也不太好形容。如果真要說,就跟個深潭似的,瞧起來無波無瀾,八方吹不動,誰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反正我不喜歡和他接觸。」
展寧听得好氣又好笑,但對嚴川的話,她也挺認同。
這心思單純的人,看人看物皆由心,看得倒比別人準確些。
上次的談話半途而廢,展寧尚且模不透嚴恪的心思,也不知對嚴川的認祖歸宗到底抱著一個什麼樣的態度,不好誤導了嚴川。因此,她並未將上次嚴川與她說過的話告訴秦川,只是吩咐秦川,在王府之中務必更加小心謹慎,若如能,盡量與他的父王和嫡兄處好關系。
就目前而言,這兩個人,都是他在王府之中站穩腳跟的關鍵。
嚴川每次見展寧都很開心,但並不太喜歡展寧和他談論王府之中的勾心斗角。他悶聲應下展寧交代的事,又關心地問了些秦思和展寧近日的情況,听聞展寧隔日就要到工部任職,反倒轉過頭來讓展寧自己要多加注意。
展寧讓他一臉的嚴肅逗笑了,伸手揉揉他的頭,「你有空擔心我,倒不如多擔心擔心自己。再說了,只要你在王府之中站住腳,我便有了依仗不是?」
嚴川被揉得有些惱,「你別總把我當小孩子。」惱過之後,卻又一拍胸脯認真道︰「不過你放心,你想做的事情,用不了多久,我就會有能力幫你。」
展寧讓少年如小獸一般誠摯又懇切的眼神看著,嘴角的笑意似乎漫了些入心。
她正色道︰「好,那我等著你。」
四月二十八,展寧如期到工部都水司報到。
梁朝沿襲前朝官制,設了禮、吏、工、刑、兵、戶六部,每部以尚書作為主官,屬正二品大員,尚書之下又分設左右侍郎,協助尚書管理部內事務,為正三品官。
其中工部之下,設了工部司、屯田司、虞部司、都水司四司,負責掌管各項工程、屯田、水利、交通等政令的施行。
展寧所在的都水司,正是天下水利管轄之所。司內共有正五品郎中一人,從五品員外郎兩人,正六品主事四人,之下還有司務、筆帖式等數名。
都水司的郎中姓曹名典,約莫四十歲,生得肥頭大耳,來歷卻不一般,乃是當今三皇子生母淑妃的堂兄。這人月復中沒有多少能耐,姿容又欠佳,即便倚著淑妃,也只做了個五品郎中。
偏偏他有點自以為是,總覺得以自己皇親國戚的身份,坐著這個五品郎中的位置屈了才,總想再往上升一升。
展寧如今不過十六歲,卻頂著三元連中的殊榮,直接被任命為正六品主事。曹典見了她,再對比對比自己,心里莫名就有點不平衡。加諸靖寧侯府這些年越來越走下坡落,淑妃卻聖眷正濃,三皇子也頗得聖心,曹典心里並沒有把靖寧侯府當回事,于是他面上不表露,暗地里卻準備拿小鞋給展寧穿上一穿。
展寧到職的第一日,曹典沒給她委派具體差事,只讓人領著展寧去了存放都水司歷年案卷資料的書室,道是展寧初來乍到,不熟悉情況,不用忙著插手具體事務,先把這歷年的資料理一理,熟悉了情況再說。
這都水司掌天下水利,存放著梁朝近十年來各省水利相關的重要資料,一眼望過去,密密麻麻幾乎近萬卷。別說理一理,就是點一點,也得花上大半個月。
曹典這般安排,無疑是要給展寧一個下馬威。
都水司內其余人見了,心善些的暗暗替展寧不平,陰暗些的幸災禍,還有的隔岸觀火,冷眼看展寧如何應對。
原本,以曹典的打算,展寧年紀輕輕便三元連中,難免得意輕狂,自己這般安排,展寧必定不服。到時候只要展寧來找自己表示不滿,自己便尋機治對方一個以下犯上不服管教之罪。
誰知展寧根本沒什麼特別的反應,態度從容地謝了曹典的安排,便真的著手整理起那些資料來。且一連數日如常,沒有半分不滿。
曹典挖好了坑等展寧來跳,不料對方跟泥性人沒有火氣似的,根本不動氣。反倒是曹典等了幾日,等得心煩氣躁,特地往書室去了一趟,變著法挑了一通展寧的刺,只想激怒對方。
但任憑他如何挑錯,展寧全都笑了接受,末了還恭恭敬敬地與他鞠了一躬,倒是感謝上司的提點,噎得曹典一口氣哽在心口,臉都差點憋紫。
最後他想了半晌,出言怪是展寧效率太低,來了這麼些時日,連整理歷年資料這樣的小事都做不好,要展寧加快進度,將所有資料按年份、地域、類別重新整理好,他十日後來查。
到如今,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曹典這是變著法要拿展寧開刀,有個主事心好些,又因展寧平日與人相處和洽,便在暗地里提點她,要她去給曹典服個軟,讓曹典找了茬罵上一通,或許對方氣也就平了。畢竟這近萬卷資料,十天時間,一個人怎麼整理得過來?
展寧謝了對方的好意,並沒有去找曹典,而是真按照曹典的吩咐,將那些資料重新整理歸檔。
而她每日離署的時間,便比旁人晚了近兩個時辰。
這第八日上頭,展寧正在書室里奮筆疾書,突然有人站到了她的面前。
接著,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拿起了她所寫的東西。
她抬頭一看,卻是嚴恪站在跟前。
書室內光線並不是特別好,但從她的角度望過去,那人的眉目輪廓仍舊分明得如筆畫就,特別是那一雙眼,如無波古井一般,深邃得望不見底。
「我听說,曹郎中吩咐你十日內將都水司內歷年案卷重新歸檔,你日日留到宵禁之前才離署。你現在寫這東西,跟他的要的,完全是兩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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