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昆湃趕緊派人去請何天暮,然後懣懣的站了片刻才繼續安撫家人。他受此打擊,屈辱無比,渾身劇痛得快要散架,卻又不知該去恨誰。那尊剛剛離去的強者太強,他連敵意都不敢輕易生出。
至于午軒,午軒這個幸運得讓人咬牙切齒的倒霉孩子,頭上有那尊強者和石振的雙重護身符,又是被他密令宇文顯強行「請」來的,他還沒那麼厚的臉皮和氣性恨到午軒身上……
他走走停停,安撫著自己那些被嚇得壓抑抽噎的兒女孫子。
宇文珍兒這時總算緩過神來,她尖叫一聲,哭泣著撲進宇文昆湃的懷中︰「爺爺!爺爺爺爺!叫師父來殺敵人!叫師父來殺敵人!我快要被嚇死了,好怕,我被什麼東西壓得不能動彈……」
宇文昆湃被她叫得雙耳轟鳴,額頭青筋暴跳,好歹忍住沒給她一個嘴巴子,只一把將她推開。
宇文珍兒沒防備被他推得摔倒在地,又感覺褲子冰涼,低頭一看,才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尿了一褲子!而旁邊一對親姐妹正在互相安撫著盯著她的褲子……她一愣,屈辱得頭直豎,大哭著連滾帶爬的沖向自己的房間。她哭得響亮,把之前因劇烈轟隆聲而嚇到的幼童也嚇得再次哭了起來。
宇文昆湃听著滿耳朵的哭聲,一下子憤怒無比——他利用宇文家族權勢財物,給何天暮提供了那麼多珍稀資源,何天暮卻只給宇文家惹來了強敵,然後就跑去看什麼黑石頭,至今都沒回來保護宇文家族!軍方從東海底部挖掘打撈上來的一堆石頭疙瘩,要真是寶貝,還能從手指縫里漏出來?
何天暮!無恥!恨!
宇文昆湃越想越氣,神情也越威嚴,只是臉色氣得白。
「宇文顯!」宇文昆湃一面用靈力療傷,一面低喝。
宇文顯臉色灰白的過來。
宇文昆湃見他衣衫凌亂、失魂落魄的模樣更加來氣,抬手打他腦袋一下,低喝道︰「不就是被封印了靈覺麼?你那點微末靈覺不要也罷,快去看看……」他說到這里,突然頓住。
然後,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讓神情變得和緩了些,才沉聲吩咐道,「去看看午軒有沒有出來,別再讓珍兒他們去攪擾到他!這段時間……就把他當做貴客供起來,然後趕緊送走。他十八歲之前,誰都別去招惹他,也別想借刀殺人去挑撥戚家。那等強者明察秋毫,弱者的小算計都別想瞞得過去。」
宇文顯打了個寒戰,低頭應了聲,勉強恢復平日里風度翩翩的模樣,去樓上午軒的客房門前。
他拍拍門,輕輕喊了兩聲,門內沒人答應。他運起元氣,仔細傾听,听到里面的均勻呼吸聲。
他眼神晦暗的沉默片刻,揉了揉好像仍在疼痛的額頭,張口想說些什麼,腦中卻冷不丁的閃過那尊強者的藍紫色眼眸……他突然心有余悸,竟一下子不敢再吱聲,轉身就向宇文昆湃匯報去了。
宇文昆湃親自過來,用靈覺掃了眼午軒,見午軒正在閉目打坐吐納,他便慈祥而沉穩的說了幾句話。房里的午軒依然沒理會他。宇文昆湃是一丁點兒惱怒都沒有。他滿是遺憾和滄桑的嘆息一聲,心疼的叮囑道︰「不要過于刻苦,你元氣耗損過度,注意休息著,你還太年少,要以修養和成長為主。」
說完,他又關懷的嘆息了兩聲才轉身離開,走遠之後他臉色微沉,再次叮囑宇文顯留意著這里。
宇文顯想了想,怕宇文珍兒再鬧出什麼,干脆指派了一名妥當的保鏢守在午軒門口。
但他們父子的一番表演注定是媚眼兒拋給瞎子看了——
「替身符印」產生的虛假影像沒有記憶功能。
……
午軒隱身著坐在一輛轎車的副駕駛座上。司機已經下去了,他就是那時候上車的。
他安靜的靠著椅背,目光平淡的從車內後視鏡里看著車後座那一對正在爭吵的夫妻。
說他們是在爭吵也不確切,準確的說,應該是一個成功男人在愧疚卻沉默的堅持,而一個雍容婦人則在悲憤卻低緩的輕語。如果算上那個男人是被那婦人派強者 車半途攔截下來,然後那個男人又偶爾緩和卻堅持己見的說出一兩句話,或許他們也能稱得上是「爭吵」。
午軒心境靜謐。他是早已釋懷了的,所以不需要隱忍,也沒有一丁點波瀾。他沒有現身,不是因為想听這對夫妻的爭吵,而是他突然想起了自己重生前的那段過往,所以有那麼一點輕微的不想動。
他重生前,最後的那段時間站到過「顯化」巔峰。
其實早在他剛剛突破到「顯化」境界的時候,就有無數橄欖枝向他伸來。
但那時,他的靈根傷勢已經近乎遲暮,治療的希望渺茫之極,像宇文家、戚家那等看似光鮮的所謂豪門,早就不夠看了,至少得是石家——不是2005年的略顯平凡的石家,而是2014年那個早已是龐然大物的石家,至少得是那種家族傾盡全族的權財,才有能為他尋來一點真正有效的療傷聖藥。
而且就算那樣,也不一定能將他的靈根恢復幾分。
現在,他捫心自問,當年他真的從來都對石家不屑一顧麼?
痛苦至極,無法忍受;性命攸關,他不想死。他也偶爾那麼一閃念頭的奢望過什麼。
家族從來都不是某一個人的,哪個家族會耗費全族力量,只為換取他這麼個治療幾率無限渺茫的傷者的效力?「顯化」境界的修行者雖然強,也不是罕見,哪個重城沒有兩個「顯化」境界的供奉?
最終他能依靠的終究只有他自己。他能擁有的,也只剩下他的修為和脊梁了。他只能在搜尋傷藥的同時,有選擇的答應權貴的請求,以此賺取龐大的錢財,再去拍買昂貴的靈藥。
等他的傷勢已經嚴重到再也沒有什麼值得顧忌時,他更加破釜沉舟的耗損身體精元修行。他的靈根資質真是好,神魂靈覺也十分強,讓他能夠在修行到「顯化」境界大成之後,再到圓滿,直至巔峰。到了那時,他已生機枯萎,命不久矣。好在他終于有實力將所有仇敵全都滅殺,包括自負多疑的戚家老太爺,以及自身無什麼修為卻屢次費心千方百計的挑撥他與戚家相斗的宇文昆湃。
所以等他死的時候,他總算能夠讓自己閉眼。
此時回想前生,恍惚如同一夢,一場噩夢。
那段記憶,痛苦,絕望,宛如赤腳走在碎石路上,走得滿腳都是血,磨得滿腳都是繭。
那是一種對人心和本性的無比殘酷的磨礪。
是再細細想想,似乎也就是那樣吧。除了傷痛和報仇,沒有多少東西值得他惦記著。
如今,他得以重生,有著健康的靈根和身體,有著「水墨洞天畫卷」,有著他曾經修行而來的「顯化」巔峰靈覺,他活得全憑自己心意,他很自在,他挺快活。更不需要在意別的瑣事吧。所以,他淡淡的看著那對一直不能達成共識的夫妻,心里有一點漠然的諷刺和不理解。
那麼一點早就過去了十幾年的舊事,塵埃落定,無法挽回,徹底放開就是,有什麼好吵的?
石太太的情緒之前一直都是克制著的,她平靜的說了那些她多年未提的舊事,石振也忍耐著沉默著傾听。然後,石振皺眉,眼中浮現出幾分壓抑不住的焦慮,他溫緩的說了一段話,但隨即石太太的情緒便激動失控起來,她手都在顫抖,悲憤的情緒沿著她的泣聲而漫延到整個車內。
石振說的是︰「何天暮和宇文顯必然已把他的身世說了明白。十幾年了,我罕有親去見過他,剛才客卿說宇文家有劇烈斗法,我總要去看看才能安心。他畢竟是無辜的,又是你十月懷胎……」
石太太便是在這里承受不住,她眼楮驀地紅了,悲聲哭道︰「是我十月懷胎!我以為我生出來的仍然會是我的兒子!我怎知道那個女人是用性命獻祭,用她重傷難治的破敗身子施展禁忌法咒!她用她的孩子殺死我的孩子來鳩佔鵲巢!她殺了我的孩子!你怎敢再說我十月懷胎,你是挖我的心嗎!」
她竭力忍著不願繼續失態,眼淚還是簌簌的流了下來。她一雙保養得很好的手顫抖著拿著帕子擦了擦淚,再次鎮定了一些,才微顫著說道︰「我是恨她,她那師門被人屠滅也是與我爺爺有關。我何曾想過要害她的孩子?我的兒子卻被……你也說十幾年了,這十幾年來,我曾明著暗著的害過那個孩子?我容你將他送去午知安身邊撫養,只要他遠遠的別再出現在我面前,我就只當我的兒子已經在死後入土為安……我絕不願再看到那個害死我兒子,又佔據我兒子軀殼至今的凶手……」
她說到此處,顫抖抽噎得說不成話。
石振也閉上雙眼,那句「嬰孩與胎兒親兄弟的靈魂融合,其實不分彼此」的話就再難說出口來。
他不是修行者,當年那事,他十幾年來早就請教了個清清楚楚。那種法門,以命換命,施展條件極端苛刻,還不一定能夠成功——非得是親兄弟,非得一個是魂魄未散的剛死嬰孩,一個是健康同性的七八月胎兒,非得施咒者獻祭出自己的性命來行事……
而他們當年的情況,恰恰符合所有條件。
胎兒七月時,魂魄定,靈性生,有靈魂。
年幼嬰孩則尚有胎中帶出的一絲先天之氣護佑,靈魂純潔不染,沒有絲毫罪孽,再被施法保住魂魄,即施展那門性命禁忌。
施咒者獻祭出自己的性命,將年幼嬰孩的靈魂送入胎兒體內,將其同源手足那剛有靈性卻無神志的空白靈魂撞散,再在禁忌咒法的玄妙效果之下以自身為主導,吸納被撞散的魂力,彼此漸漸融合為一,成為一個嶄新的靈魂。最後,嶄新的靈魂接手胎兒之身,圓滿得宛如先天就是此身。
而不管是那融合前的兩個稚女敕純粹的靈魂,還是那融合後的嶄新靈魂,最根本的本源始終都是從他石振的精氣神中誕生,所以不管它們是以哪個為主導,它們融合前後,始終都是他石振的孩子。
白彤了解他,知道他肯定會想盡千方百計的保住孩子,所以最後才瘋狂了那麼一把。
也所以,戚韶曼說她的兒子被殺,這句話無法否認。
但其實白彤的孩子也已經不復存在。
畢竟融合前它們本就都是白紙一樣純潔無染的稚女敕靈魂,融合後,那嶄新的靈魂按照禁忌法咒上講或許真是以白彤的孩子為主導,但靈魂神秘,玄妙莫測,兩個靈魂的融合,本質上說來,融合後的新生兒靈魂又何嘗不仍然是戚韶曼的兒子?更何況那新生兒的身體完全是戚韶曼十月懷胎的骨肉。
但這句話對戚韶曼而言,情感上完全講不通,每說必傷,刺骨寒涼。他是再也不能說出口的。
車內兩人陷入片刻的沉默。
石太太戚韶曼擦淨了眼淚,情緒再次平復下來。她低頭從手袋中取出手機,看了一眼,緩緩的道︰「客卿說,宇文家中除卻宇文昆湃,其余沒有誰傷亡。」
石振抬頭,深深看了她一眼,暗暗放下心頭大石。
戚韶曼道,「你為了瞞過我去見他,上次專門調開客卿,才被小人趁機鑽了空子,遭遇那一場車禍。那次你是有驚無險,我也不再說它。你這回還要這樣,我卻不能容忍了。宇文家無人傷亡,但畢竟剛剛經歷過修行者斗法,我不會容許我的丈夫去為那個殺我兒子的凶手以身涉險。」
石振暗暗一嘆,便沒有再說什麼,只是伸手握住她的手。
外面某些自以為對石家有所了解的人,有些以為石振對修行者避而遠之,石家又過于追求低調,所以石振只養了一隊精挑細選的退役特種兵護院和隨行,並沒有修行者保護……這種想法是笑的,大致是眼界不足,對修行者極不了解,只當修行者全都是雲來雲往超凡月兌俗的人才這麼想。
戚韶曼眼眸一寒,緩聲又道︰「宇文家當年就妄圖用那個孩子攪風攪雨,這回又起了……」
「石太太以放心。宇文家,本座料它不敢再拿午軒來攪擾石家現狀。」
突然車內響起一個陌生而飄渺的聲音。
石振臉色微變,驀地動身將戚韶曼護在身側。戚韶曼也瞬間捏住手上一枚看似普通的戒指。他們同時抬眸看向前方,便見副駕駛座上,一片氤氳的氣流之中,一個模糊不清的人形顯現出來。
午軒現身前就已經屈指一彈,隔住了戚韶曼的警訊戒指,讓她徒勞無功。
車內太小,午軒沒有施展「流火金甲法咒」,只捏碎了一枚他突破到「出竅」境界小成時才繪制的「蜃靈幻影」符印。同樣的法咒或符印,以不同境界的修為施展出來,效果的強弱是天差地遠的。
此時,「蜃靈幻影」將他完全包裹住,沒有改變周圍環境,只掩住他本人身體,並依照他的靈覺控制,讓除了石振夫婦之外的人都無法察覺到他的存在。石家那名「出竅」境界的客卿也被他利用「靈覺」特異針對著暫時瞞了過去。
而哪怕是石振夫婦,也看不清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更別說看到他的五官面容了。
他以靈力影響嗓子,出音色飄渺、難辨年齡的聲音,平平淡淡的將他之前對宇文昆湃和宇文顯的傳音大致又說了一回,然後道︰「午軒被本座選中,日後自會清心向道,不惹情仇。待他十八歲,不論能否沖破封印覺醒靈覺,本座都會代他對石家有足夠的報答,為他徹底了卻這一場生恩緣分。在那以後,午軒與石家兩不相干,互不相欠,永遠陌路。在那以前,你等不必見他,更不攪擾他積蓄魂力。」
石振听得神情鄭重而不露情緒,看不出是喜是憂。
戚韶曼則面色微白,卻也始終端莊凝重著一言不不曾分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