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8號到1月15號,是A大的期末考試。程曦用備考隱藏心中傷痛,除了每一日都格外沉默寡言之外,她看起來並沒有任何不妥。
她本來想搬回學校住,但一來學校宿舍床位緊張,二來艾蘭也不放心讓她在這段時間一個人留在學校里,所以她還是繼續住在香山別墅。
香山別墅的環境和設施自然比她曾經住的老房子好上許多倍。但一到晚上,程曦躺在溫軟厚實的席夢思床上,卻會異常懷念老房子里的那張沙發床。
有時夜里睡覺睡到一半,程曦總會听到爺爺在喚她,她本能地從床上爬起來,迷迷糊糊打開門,才看清門外清清靜靜,一個人都沒有。
生活里忽然少了那一對苦中作樂的老人,程曦覺得非常的寂寞。
1月15日,考完最後一門科目,程曦剛走出考場就接到了謝韻的電話。她走進謝韻辦公室,謝韻知道她最近家中出了變故,語氣比平時溫和許多,「考得好嗎?」
程曦誠實道,「我已經盡力去考。」
謝韻讓她坐下來,「程曦,接下來的日子你會非常忙碌,因為你將要準備在2月去往意大利。」
程曦楞了一下,望著謝韻含笑目光,終于想起來,「是因為上次的比賽?」
謝韻點點頭,凝著她心目中最看好的愛徒,「那邊已經來了正式通知,你可以去參加羅馬舞團2月份的入團考試。」
程曦很清楚,對于國內的舞蹈系學生來說,這樣的機會十分難得。芭蕾在西方更為流行,同樣也更為專業。能夠去歐洲一流的舞台學習甚至演出,所收獲的將是在國內很多年都無法學到的東西。
可是,「入團考試肯定很嚴格吧?」她有些忐忑。
謝韻望著她道,「所以,接下來的一個月,你需要重新調整狀態,苦練舞技是難免的。此外,嚴格控制體重,澱粉類的食物每日需有固定攝入……」
程曦認真記下謝韻的要求,又從謝韻手中接過新一輪的練功時間表,仔細一看,那一張表格被填得滿滿當當。
呀,這樣忙碌,哪里還有時間留給她再去悲傷懷念?
走出學校行政樓,程曦在ATM機上查看銀行卡上的余額。原來這半年多來,她存了很多錢,之前因為要每月支付保姆的一部分工資,所以她總是盡量節省,除了吃飯交通幾乎很少花錢。
如今,一對老人突然離世,她存在卡上的錢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意義。
這時,有相識的同系女生從她身邊走過,「程曦,我們去添置新的舞衣舞鞋,你去不去?」
她欣然答應,與她們一同走出校門,坐了地鐵去往市區的最大商業街。
此時已經接近年關,地鐵上有很多提著行李去往火車站的打工族。他們平時多半麻木沒有太多表情的臉上,此刻隱隱有興奮和期盼。地上堆放很多的塑膠袋,那想來是他們一年來努力辛苦賺來的,回去要送給他們最最在意的親人。
程曦望著他們,心中生出一絲羨慕。
他們的生活或者窘迫,每日疲于奔命,面容在一日日現實逼仄中變得暗沉灰黃,十根手指做得生滿老繭,衣衫大約半年都不舍得換上一件新的。
可能還有許多人厭煩他們身上長久不換的衣服和頭發上散發的刺鼻氣息。
但遙遠的家中,有人指望著他們,期待他們賺了錢回去蓋嶄新的房子,期待他們為自己帶來富足的生活。最重要是,期待他們可以平安無虞地回家。
而此刻的程曦,已經沒有家。
那天下午,程曦認真地逛街,買了許多的嶄新舞鞋和舞衣,仿佛是在發泄著某種負面情緒,不停地刷著銀行卡里的錢。
黃昏時分,她手中拎著的購物袋已經快要拿不下,同學替她拿了一部分一起走到車站,「程曦,你一個人拿得了嗎?不如讓家人來接你。」
程曦微笑搖頭,「沒關系,你們先走吧。」
正說著,一輛明黃色跑車在她面前停下來。喬子硯移下車窗,看了眼她地上堆得滿滿的一圈購物袋,輕輕揚眉,「上車。」
程曦看著突然出現的喬子硯,「我可以自己回去。」
喬子硯從車上下來,淡淡看她一眼,「你有四只手?」不然這麼多東西,她一個人要怎麼拿回家?
程曦識趣地閉嘴,拎了東西放在他的汽車後座,然後坐上去。
喬子硯見狀,道,「我不是你的司機。」
程曦看他一眼,「我怕衣服掉下來。」其實心里就是不願意與他並排坐。
喬子硯知道她是因為上次他吻了她的事情而覺得別扭,于是道,「不用擔心,我不是每次都頭腦發昏,老眼昏花的。」
程曦聞言氣結,心卻因為他的話而放松下來。這男人雖然嘴巴毒又常常故意欺負她,但他是個說話算數的人。
一路車多擁堵,車子走走停停,緩慢行駛著。
「買這麼多衣服,你打算用來吃?」喬子硯從後視鏡看眼滿座的東西,開口道。
程曦睨他一眼,解釋道,「舞衣和舞鞋常常損壞的。」
喬子硯心中有些許意外。他以為,女孩一夜間遭受那樣的重大變故,總是需要一大段時間才能恢復過來。但程曦呢,才不過半個月,她已經轉承悲慟,開始用特殊的方式,自己為自己療傷。
這樣的程曦,真不知道該說她是堅強呢還是說她涼薄?
一到年關,S市的交通狀況就變得很糟糕。一段原本四十分鐘的路程,喬子硯卻足足開了近一個半小時,她沉默看著窗外的路,良久之後,忽然道,「其實,是不是有另外一條近一些的路可以走?」
喬子硯轉眸看她一眼,答非所問,「一個人兜兜轉轉,你又是否想過偶爾倚靠一下別人?」
程曦听得有些莫名,轉頭望向他。
喬子硯刻意等了個紅燈,停下車,轉眸看她,「從知道你害怕坐快車,我已經習慣了勻速行駛。我竟在不知不覺間遷就你的習慣和喜好。偶爾還會覺得蘇州面其實味道也極佳,麻辣鍋已經許久未踫……」
程曦听得輕輕蹙眉,「你到底想說什麼?」
「轉換喜悲,忘卻傷痛,如果有一個人陪著,會不會更容易一些?」綠燈,重新踩了油門,跑車轟鳴一聲間,他開口道。
程曦沉默許久,望著車窗外飛馳而過的行人和街景,「或許。」她停了一陣,又道,「可是,我不會用另外一段悲傷和疼痛去忘卻眼前的傷痛。」
喬子硯聞言,心中一滯,良久之後,才開口,聲音沙啞得驚人,「為什麼一定會是悲傷?」
「因為目的不純。」感情就是感情,喜歡甚至愛,都需由心而生,若夾雜其他的目的,都是傷痛。
車廂內一下子陷入無邊沉默,氣氛有些僵。于是程曦知道,她又莫名惹惱了身邊陰晴不定的男人。
十五分鐘後,車子終于駛上香山半坡。回到香山別墅,程曦迫不及待想要下車。
卻被喬子硯忽然拽住手臂,「誰的感情才目的純粹?喬默笙?」
程曦深吸口氣,重新坐回車中,正視他,「據我所知,若真的喜歡一個人,情緒會因為他而起起伏伏,一顆心會撲在那人身上,變得患得患失。喬二少,你對我最多是可憐,因為我的遭遇間接膨脹了你男人的自尊心。」
喬子硯深深凝著她,「我的人生中,沒有可憐那樣的情緒。」若非動了情,他又怎麼會因為她而心生出一絲慈悲和憐惜?
程曦從後座中那下來各種購物袋,身體又半刻停頓,但很快繼續邁步重新走進屋子。
她的生活已經如此慌亂,這人卻非要令她亂上加亂。他的父親是她媽媽的未婚夫,不久後的丈夫。他卻這樣對著她胡亂表白……
「程曦。」黑暗處,喬默笙的身影突然出現,她雙手包滿購物袋,表情有些呆,怔怔看著他。
他走過來接過她手中的東西,「知道你今天考試最後一天,我來看看你。」
身後,喬子硯緩緩走來,目光略微有些復雜,望著他們,手中拎著程曦的雙肩包,「不要了?」
程曦垂眸接過來,匆匆跑進屋。
喬默笙望著她倉惶背影,忽然開口,「不要去招惹她。」他剛剛是跟著喬子硯的車子上來的,他們的對話他都清晰听到。
喬子硯雙手插在口袋中,臉上表情邪肆,「她現在與我同住一個屋檐下,很多人與事,不是你可以控制的。」
喬默笙轉眸,看著他,「她不懂得應對太過復雜的情感。」
喬子硯聞言,不無諷刺地勾唇,「難道被你喜歡,就不復雜了?」他說完,徑直走進屋。
程曦上樓換衣服。客廳中,喬慕白不在家,喬默笙和喬子硯對面而坐,卻一句話都不說。艾蘭偶爾開口想要調解氣氛,奈何這兩人都仿佛穩坐磐石,都沒有主動開口緩和氣氛的意思。
艾蘭有些尷尬,也坐在一隅不再說話。
沒一會兒,程曦走進客廳,艾蘭吩咐徐媽開飯。四個人坐下來,喬默笙望著程曦布滿青黛的雙眸,忍住想要上前擁抱安慰她的想法,「很累嗎?」
程曦抬眸看他一眼,鼻子不知為何忽然一酸,心中仿佛堵了許多的委屈,一見到喬默笙便涌現出來。
她沉默搖頭,垂下頭,安靜地吃著飯。
喬子硯那樣自我的一個人,卻會不時給她夾菜,這麼多天與她同桌吃飯,他也多少知道了一些她的喜好。
牛肉,芹菜,糖心蒸蛋,都是程曦愛吃的。可是無論他給她夾什麼,程曦都不去踫,一口都不吃。性子再淡然,她依舊不過是個女孩子,難免有情緒。
喬子硯臉上漸漸有些陰霾,放下碗,離席而去。
艾蘭抬眸看了眼女兒,礙于喬默笙在場,她也不好開口說程曦,于是對徐媽道,「準備一些少爺愛吃的,給他送上去。」
喬默笙端起她手邊放菜的碗,舀了糖心蒸蛋,「鬧情緒?」低沉聲線中有一絲縱容和心疼。
程曦看他一眼,解釋道,「明天開始我要練功,導師叫我忌口。」
「孩子氣。」喬默笙溫和笑起來,將那有些燙的蒸蛋放涼了,遞到她面前,「再忌口,也不能餓肚子。」
其實,喬默笙有時候也很固執。比如他執意要讓程曦好好吃完一頓飯,就會有足夠耐心等著她拿起手中筷箸。
程曦有些無奈,但她真的沒有什麼胃口,于是抬眸看他一眼,嘀咕道,「你只讓我吃,你自己還不是一樣吃很少。」
喬默笙聞言失笑,「我陪你一起吃。」
艾蘭重新從廚房走出來的時候,就看到他們兩人對面而坐,已經好幾日食不知味的女兒,此刻正乖乖地一口口吃著飯。
程曦是她生的,這孩子的性子外表看著柔軟,其實骨子里格外執拗,很少有人可以影響到她。
可是,她在喬默笙面前卻顯得非常溫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