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才練過字,筆墨紙硯還擺在桌上,受父兄的影響,還是比較喜歡讀書的,沈惠兒取出劉堅送的字帖細細的臨摹,一面還注意廚房的動靜。因為是臨著下人的住所,所以忌諱不是很多,譬如沈惠兒住的地兒就離廚房比較近。
她之所以要盯著廚房,是因為通常情況下,任嬸不會任由她閑著,總會找點兒事與她做。果不其然,沒過半個時辰,喂完豬的任嬸穿過地壩,直直朝她的閨房而來。
沈惠兒忙放下筆,準備開門,任嬸卻徑直推門進來時,本來大家小姐練字也是雅事一件,但任嬸還是能尋出罵點來︰「我說沈小姐,這都要窮的給不起份子錢了,還有錢買紙筆糟踐呢。」
楊嬸從外面探進頭來,駁道︰「小姐糟踐什麼了,輪不到你來多嘴,別忘了你也是個下人。」任嬸又氣又羞,一張老臉漲得通紅,忿忿走出門去,丟下一句話︰「今兒有客人要來,家里人手短了,一會兒你給兩位少爺送午飯去。」
楊嬸對著她的背影啐了一口,回頭問沈惠兒︰「我沒給你惹麻煩罷?」沈惠兒極少有機會出得家門,還在想著送飯倒是項美差,哪里會同任嬸計較,笑道︰「我現在就是個麻煩了,還能麻煩到哪兒去,倒是你,她可是最愛在夫人面前嚼舌根的。」
楊嬸滿不在乎道︰「我怕甚?我又沒有領他們劉家一份工錢,就是這吃住什麼的,也是做事了的,他劉家就是不給沈家面子,也得講道理。」這些道理沈惠兒也是明白,聞言不再多嘴,挽著她朝廚房去,笑道︰「我就是離不得你,不然你也該享會福了。」楊嬸自然曉得她心里的小九九,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做三少爺愛吃的,我曉得。」
這楊嬸,甚麼都能扯到劉堅身上去,沈惠兒無奈搖頭,快步到得廚房,關門,洗手,戴攀膊,走到砧板前切燻肉片,她從前在家里也是學過的,會好些菜式,一般家常菜,可難不倒她。
新舂的白米泡過了十來分鐘,沈惠兒取了一只小砂鍋,在鍋壁上抹了點兒油,再把泡好的米放進鍋里,加水,燒開,然後夾出爐中幾塊木柴,調成小火,慢慢悶著;等到米飯七八成熟,又加進厚厚的幾片燻肉和細細的姜絲,最後打上一只雞蛋。她忙完這些,蓋上鍋蓋,只留兩塊木柴在爐里燃作小小火苗,然後去給楊嬸幫忙。
楊嬸做了幾十年的飯,手腳甚是利落,一碗蒜泥白肉和一碗紅燒魚已擺在了灶台上,沈惠兒讓她先歇著,接過她手中的活兒,炒了一個清淡的冬瓜片。
其實這時離飯點尚早,不過路上要一點時間。楊嬸取了個外面包裹了棉布的食盒子,將飯菜裝進去,送她出門。
她到的時候巧,正逢學生們下課,在門口等了不大一會兒,就見劉家老大劉坅走了過來,伸出手狹促笑道︰「听說老三送了包糖與你,分幾塊我嘗嘗。」沈惠兒可不是愛害羞的人,白了他一眼︰「若我未記錯,若是今年考上了秀才,可就有媳婦了,羨慕他作甚。」劉坅沒能逗到她,訕訕地模了模鼻子,朝後喚了兩聲︰「三弟。」
劉堅胳膊下夾著書,腳步匆匆地走過來,看到沈惠兒,明顯一愣,忙忙地解釋︰「忘了時辰,我不知你要來……」一語未完,突然瞧見她滿頭是汗,連忙雙手去接食盒,順手從盒底子下頭塞了條擦汗的帕子過去,「不是和母親說過了,不讓你送飯的嗎?怎麼今天你又來了。」
書院里的學生,大多家住在附近,也都回去吃飯,只有少數那麼幾個。沈惠兒走了進去,見兄弟二人狼吞虎咽,忙勸道︰「慢些吃,莫噎著。」劉堅吞下一塊燻肉,道︰「先生不許我們在書堂吃飯的,得趕緊。」沈惠兒聞言,也怕他們被教授抓住挨訓,便站在門口替他們守著。
風卷殘雲般的掃蕩了那些飯菜,劉堅送她到門口,問道︰「你帶了我與你的糖?」沈惠兒搖了搖頭,只道放在家中。劉堅從荷包里模出二十個銅錢,遞給她道︰「方才叫你一起吃一點,你卻不肯,這會多半是空著肚子吧。這錢你拿去買些吃食填填肚子罷,莫要餓著了。」沈惠兒搖頭,把錢推了回去,拍了拍胸口,道︰「我還有幾個錢,不消擔心我。」說完不等劉堅反應過來,轉身就跑。
她懷里哪有甚麼錢,只有幾副帕子和幾個絡子,手藝也是原來當小姐的時候就學會的。收購繡品的小店就在回去的路上,她熟門熟路地進去,將東西賣了五十文錢,然後徑直回家。
等到她饑腸轆轆地踏進家門時,飯已開過了,還好楊嬸與她留了些飯菜在鍋里。
嚴氏此時的臉色卻是差了點,原本替自家佷女說了一門親事,男方略有薄產,去年還考了秀才的功名,自家也算是紹興的豪族,今天和那男方的去相看自家佷女尚屬正當舉動,卻不想那男方的淺薄,看不得大腳的女孩兒,不好挑得她的刺兒,只能在心里罵幾句,老娘也是大腳的。
她坐在椅子上悶了一時,就又想起沈惠兒上書院送飯的事體來,黑著臉喚來任嬸吩咐道︰「去取布條子和明礬,與沈家二娘纏腳。」任嬸還不曾應聲兒,楊嬸急了,道︰「夫人您這是作甚,听說纏腳疼著哩,我們小姐也是堂堂的大戶出身,也不需做那以色事人的事兒,何苦讓她遭這個罪。」五娘也從旁幫腔道︰「娘親,三哥也說是大腳的好看,我看惠兒姐姐就不用纏腳了」嚴氏心中冷笑,正是要纏一雙不好走路的小腳,才走不到書院去送飯呢,最好讓老三主動休了她,否則到時候沈家出了什麼事情,保不準劉家也會受牽連,而且壞名聲什麼的。
任嬸到偏房尋了塊粗布,胡亂撕作長條,卻未翻著明礬。其實她根本不會纏腳,加之曉得嚴氏只是想法子整沈家二娘子,並不是真要與她纏出一雙漂亮的小腳,便放棄了明礬,單拿了布條來到了沈惠兒的房間說明了來歷。
粗糙的布條摩擦到腳底,有點疼,有點癢,沈惠兒眼見得任嬸伸了手,要折她的腳趾頭,突然微微笑起來︰「任嬸子,我听說你家妞兒最近老鬧著要吃糖,是不是?」任嬸本來就是個愛說話的,看沈惠兒服了軟,便嘮了起來,苦著一張臉,︰「你說我在夫人面前侍奉,在村里也算得上頂頂風光的人家了,可是妞兒他爹去年生了場病,把家業都快敗光了,哪有錢替妞兒買糖呢?」
沈惠兒從口袋里掏出今兒個賣東西賺的那五十文銅錢,「要麻煩嬸子幫忙纏足,真是麻煩嬸子了,這些錢就給妞兒買糖吧!」任嬸子看到那五十文銅錢,眼楮卻是有些移不開了。
「小姐客氣,還是算了吧,妞兒少吃點零嘴也就鬧騰一下。」沈惠兒登時氣的有些不知道說什麼了,就是這些錢也是自己三天的功夫賺回來的,可是要是真讓任嬸子把腳弄傷了卻是不大值當,于是擼了擼頭發,然後去下了頭上的發叉,「這發叉也送給嬸子了。」
任嬸子聞言大喜,一把搶過發叉,立馬說道︰「不折了,松松纏幾道罷。」把發叉放在右手上掂量了下,起碼有二錢重,看沈惠兒的眼光卻是于平時大有不同了,頗有點討好的意思。
沈惠兒卻搖頭︰「還是稍稍折一折,不然叫夫人瞧出來,咱們都不好過。」任嬸點了點頭,依她所言,半折腳趾,做了個樣子。楊嬸對這樣的結果頗為不滿,待得任嬸離去,悄聲問道︰「那個貪得無厭的人渣,五十文都看得她眼直了,小姐何必還要拿發叉給她?」
沈惠兒苦笑道︰「就當是結個善緣吧,咱們在這個家要呆的日子還久呢。」如果嫁給他,听說他是要自立門戶的,到時候婆婆,公公都管不著,還沒有妯娌,心里不免有些期待。
楊嬸一想,嘆了口氣,三少爺都是得過且過,何況小姐還是三少爺未過門的媳婦,她也尋不出甚麼好法子出來,只好安慰了自家小姐幾句,起身離去。
這般纏的腳,坐著時無甚感覺,但只要站起來走動,壓在下面的四個指頭,便會鑽心的疼痛。這要是沒賄賂任嬸子,任由她死了命的裹,怕是連坐著都能疼的眼淚掉下來。
房中只剩了沈惠兒一個,但她仍不敢解開布條,生怕有人會突然前來察視。腳疼的厲害,躺在床上也睡不著,沈惠兒慢慢挪到了桌前,練字。一刻鐘過去,卻見劉堅出現在門口,不禁驚訝道︰「你怎地來了,這里卻是不方便。」
劉堅存了心來看她,腳下未停,道︰「我听說母親讓人給你纏足了,我來看看,其實我覺得還是大腳的好看。」一句話說的結結巴巴的,「我這里有上好的上藥,若是,若是……」一句若是,說了許久都沒有說下去,又不好進女孩子的閨房,就那麼楞在了門口。
沈惠兒站起身,想到到房門口去拿藥,卻忘了腳是被裹住的,腳趾頭乍一吃痛,就有些站不穩,左搖右晃了好幾下,才扶著桌邊邊勉強站住了。
劉堅緊張起來,也顧不得男女大防了,立馬沖進忙扶她坐下,連聲問她是不是身子不爽利。劉堅在場,惠兒不好彎腰去揉腳趾頭,勉強笑道︰「腳有些疼,還不習慣,不是甚麼大事。」
見惠兒不舒服,劉堅便道︰「我替你解開。」他蹲,伸了伸手,又縮了回去,紅著臉道︰「你自己來罷。」
沈惠兒搖頭,輕聲道︰「從前娘親也讓我纏腳的,只是怕疼,哭著不肯罷了。」劉堅卻是執意要她解開,道︰「你總不能一直疼著,若是母親怪罪,就說是我逼著你解的。」沈惠兒听他如此說,很是感激,但怎能叫他因自己而受責罰,忙道︰「只要不走路就不疼,莫要擔心我。」
劉堅急了︰「不走路,難道成日坐著?解了,解了。」
沈惠兒瞧著他著急上火,忙安慰他道︰「莫急,我自有法子,過幾天等夫人忘了,我就解了。」其實她哪有什麼法子,左右不過是拖延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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