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欣欣扯著萱萱走了,腳步迅疾,面帶慍色。
就像是一陣急風從聶左身旁刮過,轉眼間,一大一小兩抹身影便隱沒于斑駁的樹影中,徒留下草坪上那一小片吃剩的殘羹冷炙,以及臉色寒涼的男人。
大概是沒料到這女人居然會拂袖離去,聶左條件反射地站起身。
但他卻在抬步的片刻,稍一躑躅。
他終究沒有追上去。
遙望著林蔭道上漸行漸遠的兩抹身影,聶左無奈地揉了揉太陽穴。他一定是瘋了,才會當著邵欣欣的面,給出裴東海那麼一番字字珠璣的負面評價。
匯嘉偉業能有今天的光輝與成就,是裴東海踩著多少人爬上來的,這一點聶左再清楚不過。說起來,趙宗生也算是裴東海的墊腳石之一。所以,趙宗生沒說錯,裴東海這人心狠手辣。
想而知,這麼位叱 商場的陰險商人,對家人又能有多善良?
盡管在上次匯嘉偉業的慈善晚會後,聶左便得知裴東海是邵欣欣的親叔叔,但那時憑他和邵欣欣單純的關系,他自是不必多慮。
現在的狀況似乎有點不一樣了。
也許是酒後那情不自禁的一吻,又或者是這段時間以來的朝夕相處,就是聶左這位連骨子里都冷寂、沉冽的男人,內心,卻悄然生了某種變化。
這種變化,是化學變化。
僅存在于男女之間的化學反應。
並非全因荷爾蒙而起,而是一種比荷爾蒙更深邃,亦更微妙的感覺,甚至連聶左自己也參不透。潛意識中,他不希望邵欣欣跟裴東海這只老狐狸走得太近。
因此,如果硬要給他今天一反常態的沖動言辭找個理由,那只能是——保護欲。
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最本能、最原始的保護欲。
此刻,這種保護欲卻令聶左十分頭疼。畢竟,某些事實是不容忽視的——裴東海與邵欣欣是有著血緣關系的一家人。
幸好聶左也不執著于此,既然話說重了,道個歉便是。雖然道歉完全不符合他的個性,但對邵欣欣這個女人,他的堅持,他的原則,似乎在不知不覺間變得沒那麼重要了。
聶左給邵欣欣了個短信,然後他俯下英挺的腰身,把吃剩的食物和雜物倒進一個空袋子里。直到野餐過後的殘局清理干淨,聶左的手機都不曾出絲毫的動靜。
邵欣欣壓根沒回他的短信。
**
邵欣欣收到聶左的短信時,已經和萱萱坐在回程的出租車里了。
從離開郊野公園到打上車,邵欣欣全程面無表情,拽著萱萱疾走的力道倒是不小。這會兒坐在車里,一直一頭霧水卻又不敢吭聲的萱萱看著她把手機塞回手袋里,突然弱弱地問了句︰「麻麻,你和聶蜀黍吵架了?」
「大人的事,小孩別管。」邵欣欣冷著嗓子丟出這麼句話,便把頭轉向窗外。
邵欣欣的脾氣不算好,但鮮少對萱萱甩臉,因此她此刻這般閑人勿擾的糟糕模樣,著實令萱萱委屈。小丫頭應聲嘟起的小嘴唇粉女敕女敕的,卻是老老實實地緊抱著懷里的小畫板,不再多嘴。
正值午後,整座城市都浸yin在高照的艷陽中。鱗次櫛比的摩天大樓從車窗外掠過,堅固的鋼筋混凝土外牆反射出絢爛的光斑,落在邵欣欣眼里,只剩下一道道刺眼的光影。
她不舒服地眯了眯眼楮。
她眼前,全是方才聶左提到裴東海時那副冷漠迫人的凌厲嘴臉。
事實上,裴東海對她的意義遠不止「叔叔」這麼個稱謂。
他更像是她的父親。
邵欣欣對生父裴東遠全部的感情與印象統統停留在了二十年前,那麼模糊,那麼久遠,甚至尚不及她對裴東海的感恩之心。這二十多年來,假如不是有裴東海關照她們母女倆,邵欣欣和邵麗雲恐怕早喝西北風去了。
誠然,她沒少听過外界對裴東海這個人的非議。但商場如戰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人不狠一點何談生存?當年生在裴東遠身上的一切足以證明這一點。他就是因為人太善,連命都丟了。
退一萬步講,就算裴東海果真如旁人說的那般陰險狡詐,他在邵欣欣心里,卻總歸是不一樣的,又或者是不取代的。
親情是感性的,永遠不能用理性的思維去衡量。所以,她最听不得別人說半點叔叔的不是。
……
邵欣欣把萱萱送回邵麗雲的住處,她也留下了,而且一住就是一整天。原因很簡單,她正在氣頭上,特別不想看見聶左。
**
隔天是周日。
下午,邵欣欣抽空去了趟醫院。
季甜甜正坐在床頭收拾書包,就听見病房門口傳來腳步聲,她立刻放下手里的東西,興奮地喊了聲︰「邵老師!你怎麼來啦?」
闌尾炎不算大病,女孩兒的氣色不錯,看起來已經痊愈。邵欣欣笑了笑,「我來看看你。」說著,她把手里的紙袋遞給季甜甜,「這些參考書送給你。」
雖然姚淑萍說女兒以後不需要補習了,邵欣欣多少還是覺得有點惋惜。季甜甜明年就要升初中了,現在正趕上沖刺的關鍵階段,她只能用這種方式幫助一下這位品學兼優的學生了。
季甜甜顯然早已知道了媽媽的決定,清透的眼楮里倏地閃過一絲黯然。這絲黯然,透著某種與她的年齡極不相符的……成熟。不過,只是一瞬間,她便斂去了眼角眉梢的失落。
她笑著接過邵欣欣送來的書,甜甜地說︰「謝謝邵老師。」說完,她的話鋒一轉,「我今天就能出院了。」
「……」
邵欣欣和她聊了一會,又把手機號留給了季甜甜,囑咐她有什麼課業上的問題盡管問她,之後便離開了病房。
途經住院部收費處的時候,邵欣欣的腳步忽然頓住。
一陣偏高且激動的嗓音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 」地轉過頭。
一位中年婦女攥著繳費單,聲色俱厲地跟醫生爭論︰「你們不是三甲醫院麼?!怎麼能亂收費呢?!住院費加上藥費一下子好幾千,這也太坑人了吧!我們這些小老百姓本來就快瞧不起病了,現在居然還要被你們這些黑心醫院坑騙!醫生你給我說說,這些藥到底是怎麼用的……」
年紀輕輕的小醫生招架不住,趕緊把主任叫過來,向這位不太講道理的病人家屬逐一解釋各項費用的產生。
病人家屬正是姚淑萍。
邵欣欣若有所思的看著這一幕。
她只感覺到說不出的——怪。
按理說,季家能給女兒請一對一的家教,家底應該算是殷實的。季家的住處,以及姚淑萍在超市的那份工作,看樣子都頗有些寒酸。尤其是她竟然會為了女兒的住院費在醫院里無理取鬧,更令邵欣欣驚訝不已。
這家人到底生了什麼變故?
**
帶著滿月復疑惑的邵欣欣前腳剛離開醫院,就接到了李希的電話。
陷于熱戀中的女人簡直是如沐春風,連嗓音都帶著一股子嬌嗲勁兒︰「掃把星,今天晚上何東有應酬,我不想一個人獨守空閨。干脆我去你家玩玩唄,咱倆好久沒親熱了。」
「不守婦道!」邵欣欣抖了抖身上冒出來的雞皮疙瘩,翻了個白眼,沒好氣道︰「我今晚不回家住。」她準備繼續住在邵麗雲那兒。
「誒?」李希愣了愣,覺出對方話里的不對勁,她嬉皮笑臉地問︰「你不會是跟你的命中貴人同居了吧?我不介意去對門找你喔。」
……豬一樣的隊友!!!
邵欣欣撫額,「同居你妹!我們吵架了……」閨蜜之間沒什麼不能說的秘密,她一五一十把自己和聶左生爭執的原委講了一遍。
閨蜜難得吐苦水,而且話題十分罕見地圍繞著某位異性,因此李希听得格外認真,幾乎是屏息凝神。而當邵欣欣說完後,她卻笑了,笑得意味深長。
李希自動略過諸多細枝末節,一語道破︰「哎呦,我還以為是多大的事兒呢!聶左又不了解你叔叔,人家隨口一說,你較個什麼真啊!我看你們這就是小情人鬧別扭的節奏啊!」
……小情人鬧別扭?!
邵欣欣被這麼句神一般的點評噎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李希的腦回路到底是構造奇特,她又笑嘻嘻地神補刀︰「女人在什麼情況下會在乎一個男人說的話?」
根本沒給邵欣欣思索的時間,她自問自答道︰「是女人動心的時候哦。」
她的話里明明帶著調笑得意味,但「動心」二字卻似一根輕柔的羽毛,輕輕地撩撥了邵欣欣的心弦一下。
女人原本靜若止水的心湖,就這樣泛起絲絲漣漪。
邵欣欣握著手機的手微不察地抖了抖,她作勢干咳兩聲︰「咳咳,李希你別亂講!」
「……」死鴨子嘴硬!
**
掛斷電話,邵欣欣一個人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閑逛了很久。她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麼也沒想清楚。她的神思有些恍惚,以至于連裴東海的生日趴都沒心情參加,只托邵麗雲捎去了一份禮物。
她回到邵麗雲的住處時,已經是晚上十點了。
萱萱早就睡著了。
她躡手躡腳地走進萱萱的房間,坐在床頭,瞅著小丫頭甜美的睡顏看了一會兒。就在邵欣欣伸手幫萱萱掖被角的一剎那——
她的動作忽而頓了頓。
萱萱懷里仍舊抱著那塊小畫板。
邵欣欣小心翼翼地抽出畫板,擱在書桌上。
然而,手起板落,她清洌的眸光陡然凝住。
畫上是一家三口。
小人兒自然是萱萱自己,麻麻是邵欣欣沒錯,而「粑粑」竟然是——聶左。
抑或說,萱萱對爸爸這個稱謂完全沒有認知,所以她就按照聶左的模子畫出了爸爸的形象——高大英俊,唇角帶笑。
那是所有小朋友心目中最完美的爸爸形象。
盡管萱萱的筆觸稚女敕,但台燈散出的暖黃色光芒為整幅畫蒙上一層溫柔的光,襯得這畫別有一番令人動容的意境,也襯得邵欣欣眼楮里沉澱的那抹感動如此溫婉,如此柔軟。
下一瞬,邵欣欣毫不猶豫地拿起手機。
她飛快地翻出聶左昨天給她的短信。
只見他寫道︰你就這樣把司機甩了,合適麼?
邵欣欣看了看短信送的時間,距離現在整整三十個小時了。
……這會兒回復應該還不算太晚吧?
她深吸口氣,顫抖著指尖輸入一行字︰司機,你現在來接我,行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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