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這個道理她自然懂。
慕容靨眉目輕靈一揚,頷首道︰「這個本宮明白,但本宮更清楚的是,右相一心為大燕、以忠侍天子,自然不會看著不利于江山國祚的消息傳出去。」
蔣伯東後脊一涼,血竟似倒流。
她的心思城府,遠比自己想象的要深得多。
言盡于此,看著蔣伯東眼角細微的抖動,慕容靨的目的已然達成了,「天色不早了,右相回前面去罷,本宮這里也上去了。」
她話音落下,蔣伯東耿直的背脊又是一輯,恭送她走上釣玉台。
歌舞清平悠然,少了很多奢靡,卻離凌霄氣度又進了一層。
慕容靨走進其中時,里面有說有笑,算不得鼎沸,卻著實很是溫馨。
帝王家,向來少有這種溫馨,她心里歡喜,卻又憑空添出許多的恐懼。
「安逸告罪。」她一路帶著笑、拱著手,一身盛大的白色與喜氣似乎違和,卻讓人覺得很舒服。
慕容恕果然苦著一張臉看著她,佯作責難道︰「來得這麼晚,你最好有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她眉目一挑,嫣然道︰「到西郊看了看嬸嬸與齡兒,因此晚了。」
這是個很好的理由,她說完,慕容恕臉上一怔,這才想起來自己未盡的一份心。
當著眾人,慕容靨緊接著說道︰「遵皇兄聖諭,兄嫂、姐弟的一份心意小妹也已帶到了。皇兄但請放心。」
慕容恕心中動容,臉上強裝出的責難也再也裝不下去了,與道菀對視一眼,朝慕容靨招了招手,「過來朕身邊坐罷。」
她卻連忙擺手,調皮道︰「不必,我嫌擠得慌。」說著,仍朝自己的位置上坐去。
楊奢在她對面,位置正當得分寸不差。
不過這時慕容靨的目光卻不在他身上,反是他身邊坐著的那個一身藏藍錦衣男子聚攏了她的所有關注,一眼看去,她便毫不掩飾的歡喜起來,「肅哥哥?!」
蕭肅天穩坐在楊奢下首的位置,容顏英武俊俏,清晰如畫,眉眼間透著穩重老成,唇間卻有清淡的笑意,給人一種秋水里生出溫暖的感覺,堪稱十分人材。
這人,正是蘭陵蕭氏的正經主子,年不過二十有六,卻已位承一等懷德公的蕭氏族長。
他一見慕容靨,笑意更分明了些,而語氣卻仍舊平穩,「都是嫡長公主了,還這麼孩子氣。」
他話里雖有責難,卻掩不住對她的疼愛。
「你回來金陵哥哥也不告訴我一聲!真不夠意思!」越說她孩子氣她便越發孩子氣起來,說到後面,竟將矛頭直指慕容恕,鬧起了脾氣一樣。
慕容恕白了她一眼,「你當朕比你早知道幾日呢?肅天晌午才到帝都,難不成還要特意派人告訴你一聲?」
「怎麼回來的這麼急?」慕容靨很會找這話里的重點,絲毫不想著去撫慰慕容恕禁不起傷的心,轉而向蕭肅天正經問道。
蕭肅天略有無奈的看了慕容恕一眼,而後不緊不慢道︰「本是早幾日就能到的,葉赫派人送了些年禮到蘭陵,故此耽擱下了。」
慕容靨怔了一怔。
未等她說話,蕭肅天看婢女與楊奢奉了清水來,惑然關切道︰「阿奢,怎麼只喝清水?」
楊奢無意與他多話,唇間氤氳著習慣性的風潤笑意,淡淡道︰「天下之大,原就各有所愛,我可曾問過你為何回來?」
蕭肅天一怔,徑自飲了一杯酒,無話。
沒人想到一向溫潤如玉的逍遙王會跟自小一起長大的兄弟說出這樣不留情面的話,道菀臉上都有些不悅,教訓道︰「奢兒,怎麼這樣無禮?」
楊奢並不急著說話,喝了一大杯水後起身繞到階殿之下,拱手道︰「臣身體不適,先行告退,不留在這里掃興了。」
他說罷,也不等慕容恕說什麼,便徑自往外走去。
道菀見此,給微雨遞了個眼色叫她跟出去,而後微笑著對蕭肅天道︰「他這些年在外面野慣了,禮節家教都生疏了,你別跟他一般見識。」
「皇後殿下說笑了,若是楊家的的人都不懂禮節,這世上還有幾個人家是入得了眼的?」蕭肅天臉色一正,話中連正經稱呼都用上了,分明是在埋怨楊奢。
道菀自己訕了一會子,未曾往下說什麼。
慕容恕寬慰道︰「都是自家兄弟鬧脾氣,你用不著擔心。」
她微微一笑,示意自己沒事。
慕容靨看著眼前發生的這一切,在別人眼里,這可能只是一段尷尬的說話,可她卻明白楊奢這樣做的因由。
幾回話說下來,話頭還是引到了尚未出世的龍裔身上,慕容葦今日是出奇的話少,直到說到這事,才又來了興致,「哥哥才繼位,這孩子來的真是時候,皇嫂可要好生將養才是。」
道菀低頭往自己小月復的方向看了一眼,傾國之容上一副幸福模樣,「這孩子來的還是晚了,不及讓父皇也看一看。」
「父皇雖看不見,但卻也傾注了心思的,」慕容靨笑意深柔,飲了一樽酒道︰「老人家臨走那些時日曾說過,日後你們倆有了孩子,若是皇子便叫‘慮’,若是公主,便叫‘旖’。」
她說著,旁邊已有宮監奉上來筆墨,她落筆將這兩個字寫下來。
這夫妻倆對這兩個字雖有疑惑不解,但都很是感激喜歡。
子時,帝城八方煙花盛放,這一放便得有一個時辰,釣玉台上歌舞已散,慕容恕下令兩公主與懷德公落住宮中,自己便攜著道菀早早回了坤元宮,生怕她有些許勞累。
與蕭肅天說了兩回話之後,在釣玉台下目送他離去,慕容靨看著那道背影的目光越發深邃起來,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看到些什麼。
「公主,」這時,孔雀藍走過來,在她耳畔回道︰「問過了微雨,逍遙殿下離了席便到坤元宮候著皇後殿下了。」
慕容靨想了想,道︰「你們先下去歇著罷,我自己走走。」
說罷,她便扔下了侍女護衛,一人離去。
她才到坤元門前便見楊奢從里面出來,煙花滿天,明明震耳欲聾,但她出口一句‘楊奢哥哥’,他還是霎時便停住了腳步,回身便看見她。
五年了,這是五年來他們倆第一次單獨相處,一切的場面話似乎都可以免了。
可如此一來,她卻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了。
走在石林小路中,四周連個侍衛都少見,頭頂的煙華卻將黑夜染成了白晝。
「你沒話說?」到底還是他先開口,話音清朗,卻在喧嘩中浸入她的耳畔,每一個字都那樣清晰。
她微微一笑,從心底挖出悠然來展現在他眼前,「我有的是話說,只是不知道該從哪里說起。」
楊奢手里玉扇翩然一舞,玉光晃得人虛迷,「且顧眼下。」
她哼了一聲,「你既然知道我要問什麼,那又何必讓我多話?」
說著,她腳步停下,一步的距離間抬頭看著他,容顏比煙花燦爛。
她眸光里深鐫著真摯,對他道︰「總角之交、親友之誼,最是值得珍惜。」
見到他在席上那樣不給蕭肅天臉面,她心里總是放心不下。
楊奢卻忽而一笑,他笑得溫潤如玉,卻也清涼若水,淡淡問道︰「你如今所作種種,難道就是記得與繁昌的情誼了?」
他知道自己將那對母女接到府中之事,而且也不介意與自己攤牌。
慕容靨對此並不意外,在這世上,她看不透的人不多,能夠得上格兒做她對手的人更是少之又少,而這其中,楊奢絕對是頭一個。
慕容靨似乎難以置信,哼笑出聲,「哼,你拿蘭陵蕭氏跟慕容賚比?」
他神緒沒有絲毫變化,淡若無心,「要是我說這沒什麼不一樣,你信不信?」
「我不信。」她月兌口而出,毫無猶豫。
楊奢淡淡一笑,點頭道︰「那就不信罷,本王先行告退,更深露重,公主也早些回去。」
官腔,她愛說官腔,因為這總能把人逼的無話可說,可這一刻他說出來的這句話卻讓她看著他的背影焦躁的直跺腳,說不出話來。
夜晚歇在淘沙樓里,慕容靨幾番輾轉,竟不成眠。
搭了件銀狐斗篷,她干脆獨自出門去邁起了閑步,囚華城大得像片海,她卻能清楚的記著個中的每一處。
後半夜,再有不到一個時辰天就要亮了,喧嘩已過,夜空漸漸褪去紅暈恢復了本色,可煙花的味道卻還沁在每一寸空氣中。
又一次走到懸靜潭邊,她不知道自己是有心還是無意。
過去這些年,他不在時,她每每入進宮,總是喜歡時不時來這里,在潭邊坐一坐,或望著夕陽西下、或看著百鳥齊飛,又或者只是坐著,安然的去回憶曾經。
現在,他回來了。
「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
她抬頭看著月光,眼里有叫自己都難以置信的深邃與平靜,喃喃的念著這首詩,卻沒有發現不遠處的那棵老樹下,他白衣玄帶,負手而立,所有的目光盡數落在她的身上。
他那樣安然,看著她的每一瞬間,似乎在傾盡情腸的將她種在自己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