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住的地方喚作‘枕上雪塢’，便是這里了，慕容靨四下望著這一座以一泓長流塘與外界隔開的遺世小島，遍地山流碎石，彰顯別致清幽，不遠處有冒尖的院落，七七八八幾棟精雅小舍。個中最惹眼的要數遍植廣島的白梅老樹了－－四季盛放，以人席地如素蓋雪枕，倍添別樣風雅。
她拉著他的手，他帶著她往里面走，步履平和，仿若留在這里，天下皆靜。
「靨兒，」錯過一棵老梅，他忽然叫了她一句，待她轉頭去看，依稀見得到他眼里蘊涵的憂重，對她道︰「你的禮太重了，很不應該。」
她自然是知道他話中所指的，可是卻打著馬虎眼笑了笑，道︰「不應該麼？可是不來見見你我心里不舒坦的。」
「你是我現在唯一能尋到快樂的人。你知道我指的不是這個。」他抿抿唇，輕嘆一口氣，「我在說黃腸題湊、金縷玉衣。」
慕容靨腳步忽然停了一下。
她歪著頭無奈的朝他一看，嘆道︰「若是連你都說我不應該，我可這次可真成豬了。」
他笑了，雖然不如以往好看，但好歹也是這許多日子以來頭一次笑，還是很有紀念意義的。
「別寒磣天蓬元帥了。」半晌，他斂了斂情緒，拉著她繼續前走，「你這麼做，估計皇上也不贊同罷，何必呢？名利浮華都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東西，兄長生前本也不在乎這些，安安穩穩便是一切了。」
「你真的在怪我？」他情緒似乎有些不對，她心里便跟著不妙起來，一時急促的跑到他身前拉著他手臂，「你真的生我氣了？因為這個不開心了？」
他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只是擔心全族就此成了眾矢之的。」在她臉上揉了揉，「靨兒，我不知前路如何，過去還有兄長，我只要做個說得過去的孝順兒子也就是了，可是日後……」
他沒有將話說完，也不知道後話還能說什麼。
可她卻知道。
「日後……」這兩個字的重量一向是她所避諱的，轉身背對著他走過幾步，她表情變了變，喃喃道︰「你身上有了一門家族的擔子，你該安穩本分，做個忠臣良謀，天子鼎臣。日後……你還要娶妻納妾，綿延子嗣呢……」
他沒想到她一下子想到了這地方來，一時有些意外，有些驚訝。
「靨……」半晌，他意圖叫她一句，卻正好跟她踫了個正著，不知看見了什麼，慕容靨前走了兩步，眺望著不遠處好奇起來，「誒，那邊樹頭怎麼動得那樣厲害？」
話被打斷，他也順著她的目光看了過去，果然，不遠處的樹頭像是被風抽dong得厲害，落花如雪。
他眼色一暈，走過去告訴她︰「是開兒。」
開兒，哦，原是那位小世子，花燕羽接著說︰「這些日子他都在我這兒，想是正在練劍，你想不想見見他？」
她沖他熱切的點頭，小孩子這個物種，除了小時候的慕容歧以及現在的霍前塵，她還不曾大規模了解過，更何況這還是蓬萊花氏的孩子。
漸行漸近，入耳的劍鋒揮舞之音便越發濃烈，听在耳里，慕容靨很愕然，憑她多年間對武學的了解，能揮出這樣動靜的小孩子，除了霍前塵，世間再有第二個都是不可能。
繞過兩重小山幾叢花草，入眼一個小孩子，六七歲的樣子，一身清澹澹的白衣正在舞劍。
這聲音凜冽，的確是這個孩子舞出來的，她眼里一時有些深沉，耳邊卻傳來花燕羽高華的聲音，長長一喚道︰「開兒。」
四周倏地安靜了。
小男孩收了招，定楮一望，動作似有片刻停滯，之後納劍回鞘，步履虔敬的朝他二人走來。
「叔叔。」拜了花燕羽，他隨即朝慕容靨一鞠躬，「安逸公主殿下。」
深沉老成，大學宗說得還只是輕的。只是瞧這番行止，她卻不曾看見不受教的影子。
慕容靨下意識的挑了下眉，出乎意料，她卻並沒問他是如何認識自己的，反而和藹的笑著，朝他伸過手去。
花開猶豫了一下，望了花燕羽一眼，見他頷首，方才伸過手去，將自己的小手放在慕容靨手上，隨即見她屈膝蹲下，那驚世容顏仿若觸手。
「有無相生，難易相成。有花開便有花落，你在這里，那另一個你又在哪里呢？」她似乎有意刁難他，對個六歲孩子來說總是太刻薄了些，但花大學士卻似乎樂見其事，在一邊雲淡風輕。
他低了低眸，思量須臾，繼而仰著頭坦然望著她，目光深沉如潭，「凡有所相，皆為虛妄。殿下所見之我可以非我，所不見之我，亦可以為我。」
佛心道骨，平生頭一次輕而易舉的栽了，栽在了輕敵之上，她卻栽得很是欣慰。
「大學士，天地學問第一府，業已後繼有人矣。」她看著花燕羽，頷首感嘆。
花大學士卻是一嘆，朝臉若玄冰無色的小佷子看了一眼，道︰「我只怕日後他頓悟得太透徹，離佛門太近，攔都攔不住。」
對此，她不以為意，想得開的人多了，真正付諸行動做了和尚的傻子，她卻想不出幾個來。半晌，她又對著花開溫和一笑道︰「但願下一次我問你時，你能不做思考。」
看著她的臉，萬年冰塊臉忽然淡淡笑了一下，右頰上還若隱若現的有一枚小梨渦，花燕羽看在眼里，驚在心里。
讓慕容靨意外的是，對于父母俱喪于一時之事，花開似乎很坦然，這樣看得開的程度，不要說一個六歲的孩子，是個凡人便都不該有。
「這孩子……似乎很不一樣，是否也開悟得太……早了？」他的書室里，奉過茶來的花開循循出門遠去，看著那單薄清潔的背影，慕容靨眼里添了多重玩味，那孩子這樣的氣性，似乎很熟悉，但她想不起來是像誰。
花燕羽站在她身後，眼里不由的沉了一沉，到底沒有跟她說什麼，而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她也來不及見到，便已感覺到一雙暖臂環上自己腰身，動作輕柔黏膩。
她低眉淡笑，覆上他的手，「你還在孝中，也敢隨便勾搭我嗎？」
他輕輕靠在她鬢邊，唇間透著桑涼，「你不能留太久，故此我不能浪費任何一刻。」
「誰說我不能留太久？」她當然知道自己是不能多留的，但當下卻還是想將此事拋在腦後，「你若開口，我可以在這里陪你很久。」
是心里料定了他不會這樣說罷，她愧悔自己的可恥，但卻真的沒辦法硬生生告訴他，自己的確不能留太久。
「即便……一輩子也行嗎？」
這一次，他顯然出乎她的意料，聞此，她握著他手掌的手忽而一頓，這話中之意，若隱若現，映在她心間，卻已那樣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