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謀•三千紅塵 第十九章︰此恨不關風與月(三)

作者 ︰ QueenV

**宮境。

紫檀錦衫的男子負手立在湖心亭中,目光投在湖中一朵火蓮之上,臉上幾乎沒有任何表情,卻有懾人心神的氣魄。

秦千行踏步而來,瞧見那身影,縱身一記燕子三抄水,頃刻便穩穩當當落在了男子身後,恭敬一躬身,回稟道︰「大公子,臨安探子傳來消息,據說楊奢在前往闊日山莊路上遇了北邊人的刺殺,如今似乎受了傷。」字字短促有力。

「似乎?」男子眉梢一挑,望著火蓮的目光卻分寸未動。

秦千行臉上閃過一瞬的愧色,立時道︰「探子傳話,說這消息很是隱秘,江湖上還沒听到大風聲。只是闊日山莊的確在皇家儀仗到了之後又多安排了幾層保護,且岳空俗近幾日私下派人張羅了臨安城中許多名醫過莊,行事低調,必有大事。」

「此事若真,那是個斷了楊氏血脈的好機會,若是假,也難為了排下此場大戲人的心思,」男子抬手動了動內力,輕描淡寫間隔空將那火蓮取到手中,玩味一看,「……倒是細膩。」

秦千行眉頭一皺,「大公子覺得個中有詐?」

「有詐與否皆不重要,」未及黎尊開口,一個斯文清和的聲音便從身後響起,黎開手執玉笛徐步而來,臉上雖掛著淡淡笑意,但神色看上去卻有些虛浮。

「二公子。」秦千行讓出一條路,朝他行了個禮。

走到黎尊跟前,黎開接著道︰「重要是于我們黎氏,出席一場武林大會,絕無任何壞處。」

黎尊略一偏頭看了看他,「氣色不好?」

黎開頷首淺笑,親近中不乏尊重,「已服過藥了,大哥不必擔心。」

黎尊點點頭,回頭將目光遠投出去,手里還有意無意的轉弄著火蓮,「擎穹近來也很不老實。」

「估計這麼些年,也等到頭了。」黎二公子眉間微挑,笑意很是深遠。

黎尊眼里泛出一個令人不敢直視的笑,有些狡猾,有些狠辣,「等著看鷸蚌相爭,不管是否得利,都是場好戲。」話音落,一道紅影倏地從那鋒利的手指中射出,狠狠穿進了百丈之外的一顆巨石之中。花瓣動了動,迎風綻放。

黎開笑顏淡淡遠觀而去,「只怕對這場鷸蚌相爭有興趣的,還不止我們一家呢。」深意不言而喻。

「是闊日山莊的人,過來回稟前頭的戰況,殿下、公主可有興趣听听?」

汀洲采白隻,日落江南春。臨安城中,青蔥翠碧,女敕絲垂簾,遠觀近玩,皆是賞景的大好時節。

薄荷綠回話時,慕容靨正蹲在那里專心致志的薅狗尾巴草,楊奢立在一邊看她,心里好奇狗尾巴草有什麼好稀罕的。

「可有死傷?」她有些心不在焉的數著手里的根數。

薄荷綠不假思索的搖頭,「自然還沒有,婢子看過安排了,前幾日比試的大都是些蝦兵蟹將,入不得眼,恐不可能平地起驚雷。」

「那我哪來的興趣。」她站起身來揉揉肚子,「肚子餓了,楊奢哥哥,晚上去吃西湖醋魚好不好?」

「你好像挺有興致的,」她這歡快無憂的表現讓他微感驚訝,「就一點不擔心?」

她爽快的搖頭,心里卻很突突,「擔心是要擔心的,不過還不到時候。」說著回頭,「對了,雲將軍呢?還在莊中麼?」

听到她問雲獨瞬,楊殿下有些小心眼兒的不爽快起來。

「問過傳話人了,說是雲將軍到蘇府拜訪,晚上未必回來。」

打耳一過,她點點頭,並未在意,想了想又興致勃勃的對楊奢道︰「听蘇慕說西湖邊上駐靈館的廚子燒了一手極地道的臨安菜,號稱江南第一酒樓,可比帝都的攢珍樓名氣還要大些,往日只听他說了,今日難得有機會,我請你吃一頓可好?」

「你膽子倒是大,如今城中人潮混雜,越熱鬧的地方越不準去。」

楊殿下責備了兩句,安逸公主臉色立刻就飄出陰霾,低頭嘟了嘟嘴,正在想怎麼反駁他,卻听他道︰「貪嘴也不急在這一時,等武林大會結束之後,離開之前再帶你去。」

「那不行。」一听這話,她也不知道是吃錯了什麼藥,語氣立刻變得不容否決起來,「到時候可能我就不想吃了,吃東西也是要分天時地利人和的,難得我現在興致盎然,你若是不去,我自己去好了。」

說著就要吩咐薄荷綠起行。

楊奢拿她沒辦法,又不能真放著她一個人去,到底還是妥協了,「去也罷了,不過不能張揚。」

安逸公主立刻笑靨如花,「這你放心,我又不是笨鱉……」話音未落,她忽然怔了一下。

笨鱉,除了那人之外,這世上估計也沒人會這麼形容自己了。

「笨鱉……?」楊奢忍俊不禁,「這都什麼詞兒?哪學來的?」

「誰學這個呀!」她擺擺手,大喇喇的一轉身,似乎對美食有急不可待之心。

駐靈館的大廚果然不負蘇大公子美譽,一頓飯吃下來,安逸公主帶著隨行眾人,硬生生是吃了三千兩銀子進去,從食材到食量,未有不叫人嘆服的。

看著倚在雅間窗邊不住揉肚子的慕容靨,楊殿下淡定的喝了口茶,露出一個不屑的目光,「飽了?」

她艱難的點點頭,接過薄荷綠遞來的毛巾擦擦手,開始悵惘,「也不知道帝都如今怎樣了,皇姐跟肅哥哥的婚宴,一定熱鬧得很,可惜看不到了……」

這個話題顯然提不起楊殿下的興趣,他徑自搖了搖扇,語意不明道︰「等你出嫁哪日,你哥定會親自監督,辦得比肅天跟無瑕的婚宴熱鬧百倍不止。」

她目光痴楞了一下,而後嘆了口氣,「不太可能,我若是成婚,定會很是簡單,說不定連你都不請,夫妻兩個換套新衣裳喝個小酒再入個玉牒,便妥妥的了。」

他愣了一下,看來她還真考慮過。

薄荷綠听到這兒,翻了個眼珠子,輕移小步退了出去。

他壓著氣,嘴角動動,「安逸駙馬也會同意?」

安逸公主很是豪爽,「不同意就不要做啊,姑女乃女乃還缺他一個駙馬不成!」

楊殿下搖搖扇子,「這倒是,面首三千,好端端的,誰願意共一瓢終老。」三分調笑,另有七分敵友不明的情緒。

她眼皮一翻轉過去看他,本想說什麼,不過話到嘴邊卻又不愛多動嘴皮子了,最後下頷又卡上窗台,懨懨道︰「罷了罷了……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嘎 一聲,安逸公主被狠狠的嚇了一下,扭頭過去,發現百年水曲柳的桌面被一只修長俊美的手捏碎了一個角,賣相立刻便將了一個大檔。

那叫一稀碎啊……

武林大會是最名正言順的屠宰場。或許是出于對弘農楊氏少王的敬重,接下來的半個月里,江湖群豪用實際行動證明了逍遙殿下這一預言。半個多月的廝殺爭斗過後,入了九月,也終于有了最後的結果--驪山派掌門皇甫庸技壓群雄,將在明日繼任下一屆武林盟主之位,屆時,逍遙殿下與安逸公主亦會到場祝賀。

「統共算下來,如今已然斷了氣的有三十一個,另有一十二個重傷,未必挺得過去。」

是夜,聚英堂中,慕容靨與岳空俗共坐其中,一邊听著薄荷綠的歸納總結,一邊徑自悠悠喝茶。

薄荷綠話說完,堂中一時便寂靜下來。

片刻之後,慕容靨方才清淺笑道︰「岳莊主真是大方,搭個頂好的大台共武林朋友享用,自己卻甘願退隱一旁,嘗過權位的好處之後還能對名利毫無眷戀執著之心,果真是不易的。」

這一日該算是岳莊主做武林盟主的最後一日,此番武林大會,闊日山莊做好了主人的本分,卻並未參與其中,岳莊主有心隱退不問江湖紛爭的意思已是表現的很明白了,對此,慕容靨一半是贊嘆,一半卻是質疑。

贊嘆的是他的高風亮節,雖不知究竟目的單純否,但至少人家姿態是有了,至于質疑,則是她很懷疑,明日的武林盟主繼任典禮是否能一帆風順下來。

岳莊主老成穩重,眉眼間還有兩分老者特有的慈祥之態,看上去很是叫人敬重,「公主過獎了,都是武林朋友抬舉,老夫連任這武林盟主九年,到如今早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既能躲清閑,再沒有繼續霸著不放的理。」

她點點頭,面露一絲欣賞,片刻又道︰「不過本宮卻要提醒莊主一句,這造化往往愛弄人,所謂心想事成、美夢成真之話,通常還是少信為好。」

「公主似乎有所指?」岳莊主不大愛兜圈子,憑他的行事與地位,也大有開門見山的資本。

慕容靨只是搖頭笑笑,「並無所特指,身為武林的外人,本宮能想到的,岳莊主更是斷乎沒有想不到的。故此,沒什麼可說的。」

擎穹天宮九州護法有所出動,憑岳空俗的身份,自然不會不知道。

「老夫素來堅信邪不勝正,便是明日繼任大典上當真有何異象,憑武林正道之力,也定當可以解決。」

慕容靨挑了下眉,「邪不勝正……看莊主的意思,卻是當擎穹天宮是邪、瀛寰盟是正?」

看得出來,岳莊主對擎穹天宮不甚友好,「公主難道另有見教?」

她笑了笑,「江湖上多對擎穹天宮大為忌憚,莊主有膽識說這話,已是人上人了。即便有失偏頗,也是勇氣可嘉。」

岳空俗有些意外,不過沒等他問出什麼,慕容靨便又向他道起謝來,「日前關于逍遙王傷重的秘密傳言,多謝岳莊主幫忙,算是本宮欠莊主一份人情,來日有機會定當報償。」

岳空俗對此事倒是很好奇,不過關乎王室,自己也不好問什麼,見她道謝,只客氣兩句罷了,再不能多說什麼。

慕容靨又囑咐道︰「明日只怕很不太平,莊主……可要提前做好準備。」說罷,低沉一口氣。

岳空俗道了謝,一再寬慰公主殿下放心,慕容靨只是心頭在笑,天地驚雷近在眼前,豈是說放心便能放心的?

子夜回了靜情園,安逸公主顯然心情很不大好,匆匆遣了侍女下人,自己一人在書案前扶額而坐,連上•床睡覺的心情都沒有。

不知坐了多久,她的意識漸漸有些模糊,鼻腔里涌進一股熟悉的氣息,一股淡淡的酒香氣。

恍惚間睜開眼楮,幽幽燭火間,一道玄影慵然安穩的站立在前,只隔了一個書案的距離,她卻看得有些不清晰。

她用力揉揉眼楮,他的樣子漸漸在香火燭光中清晰起來,她眸光都有些顫抖,撐著扶手努力站直雙腿,仿佛告別椅子都成了難事。

「靨靨。」他沖她笑,慵然如故,清傲入骨,徐徐朝她伸出手,「過來。」

她一抬腿,結結實實撞到了面前的書案上,似乎感覺不到疼痛,下一個動作便要踩著書案踏過去--旁邊明明是有路的,但她目光一刻不離的看著他,其他什麼都忘了。

他嘆了口氣,連帶著有些好笑,身形一動來到她身邊,在她額上彈了一下,無奈道︰「笨鱉,這麼沒長進,真鬧不明白你是怎麼活下來的。」說完,他發現她渾身上下都在抖,眼神卻一直追隨著自己,沒有任何驚動。

她痴痴的看著他,就連這一向讓她禁不住悲憤的稱呼都拽不回那神緒。他輕低玄眸久久注視著她,終是淡淡一搖頭,近前半步,擁她入懷。她下頷抵在他肩上,雙手穿過他腋下慢慢抱住他,似乎在擁抱一個易碎的夢,生怕一觸之下,自己便會清醒過來。

時光恍若長久停滯,她在這個溫熱入心的擁抱中漸漸寧靜,忘記了天下。

「我想穿紅色了。」她忽然說,聲音很輕,穿過他耳畔,像被蚊子親了一下。

玄眸微然一凝,瞬息之後,他唇角輕彎,絕色的手掌摩挲著她的長發,「如此……也好。」

「我不知該為誰穿。」她蛾眉顰蹙,希望能從他那里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回答︰「兩廂深愛之人。」語氣里像有笑話她的意思。這答案本是理所應當。

他話音落下的同時,她跟著就問︰「你還愛我嗎?」

安逸公主打小什麼都學,就是從未學過矜持二字的寫法。

「你忘了,」他呼吸均勻,笑得也干淨,「我若不愛你了,會遭天譴的。」

她腦子里恍惚了一瞬,幾年前的記憶一閃而過。而後,她問︰「你願意在活著時,親眼見我為你著紅衣嗎?」

「我不願意。」他還是笑著,搖了一下頭,施然無方。

一雙美眸忽然一閉。她自己是發現不了的--眼里竟泛出心如死灰之感。

沉了一口氣,她離開他安全的肩膀,看著他的眼楮,目光漸漸聰靈起來,卻有些飄渺,「與其等到七年之後,我寧願你現在就死。」

即便她說著听上去如是很絕的話,他看著她的目光也依舊只有寵溺,雙手卡在她腰間,看上去使人慵然而踏實。

她頓了許久,接著說︰「因為不再愛我而死,或許這樣,我能好受一些。就算再自私我也是這麼想。」

「可惜,」他笑容中生出遺憾,「這是全天下我唯一做不到的事。」

外頭敲響了四更的竹梆子。她鼻腔里涌進一股甜膩的味道,漸漸沖淡了酒香。

她猛然睜開眼楮,才發現自己撐著額頭睡在了書案前,前頭的燈燭都要燒光了。

又是夢罷,她搓了搓雙臂,苦笑一聲,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自己那樣想見他一面,到頭來卻還是只有在夢中才能團聚。

連夢里,他都在拒絕自己。

臨安城外十里,原該荒無人煙。

月光下,一襲玄衣清影傾世傲然,一身淺淡藍衣的女子跟在他身邊,靜好卻哀愁。

「將軍,何必要點纏夢香?您與公主已經兩年未見了,為何連一個真實都不留給她?」探幽眉眼輕蹙,心頭重重一嘆,「不是太殘忍了嗎?」

纏夢纏夢,化實為虛,以真亂假,嗅了纏夢,一切真實便都成了一個夢境。

他搖了搖頭,沒有說話,只是眉間恍若積了雪,眼眸深邃如淵,抬頭,望向天上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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