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允兒大肚便便的時候,楚王終于回來了。
此次出征歷時六個月,從秋到冬,堪堪在年節之前大軍開回楚國。
三十二歲的楚王,掃平弦、黃、英、夔四國,開地三千里,四海矚目,諸侯膽戰,一時榮耀無匹敵。
隨楚王回宮的,還有那些女奴。
允兒撐著腰,突著籮筐般的肚子,慢慢地在這些女奴面前踱步。女奴們都將眼簾垂下去,不敢與她對視。允兒慢慢審視著,這些女奴是楚王此次出征的戰利品,稍有姿色的便送至宮中,一般人等便直接賞賜給了屬下。
走到一個女奴面前,允兒停住了腳步,細細地端詳著。
此女年約十六七歲,雖麻鞋葛衣,卻眉目清秀,皮膚細滑,如雲烏在腦後面松松編起,身上沒有半點裝飾,如明珠般十分奪目。允兒問道:「你是何人,叫什麼名字?」
那女奴抬起頭,與允兒平視,並無懼色,吐字清晰,十分動人,如珠如玉:「回夫人,奴婢是夔國人,名叫秋夔,乃是夔國國君之女。」
允兒不動聲色地看她,又是個公主。
「哦,你擅長何種本事,在這宮中,光長的漂亮不行。」允兒笑道。
「奴婢並不打算以色事人,奴婢會識字讀書,也略擅丹青,夫人如有女官之類的差使,奴婢必勝任。」
允兒點點頭:「原來是個才女,讓你充任女官,豈不委屈了你。」
秋夔淡淡地說道:「夫人說笑了,奴婢己去家破國,飄零無依,任人宰割,夫人能施舍我一隅棲身之地,便感激不盡了。」
允兒笑道:「你何必如此鄙薄自己,如不嫌棄,便來我宮中吧,我現在肚子大了行動甚為不便,給我講講異方奇聞,每日解解悶。」
秋夔似乎松了口氣,深深一禮「願為夫人驅使。」
其余人等,允兒略看過,便命師前來,挑了些相貌較為出眾,身姿窈窕之人,充為舞姬。
再次一等,便送至司僕府,由僕司配。
楚王此番回來,各宮姬妾趨之若鶩,冬月寒冷,便頻頻有人往章華宮送湯湯水水,宮姬們在章華宮及附近的宮路上流連忘返,稱著這周圍禿光光的枝丫,皚皚的雪地,宮姬們越的花枝招展。
齊奚笑著說給允兒听,允兒也覺得有趣。楚王回宮後,國內待處理之事多如牛毛,每日呆在朝堂上的時間佔了大半,有時夜深了便直接在偏室中休息。回來月余,也只是來流觀閣看過允兒幾次。
允兒呷著酸梅水,問齊奚道:「那個秋夔如何了?這幾日在做些什麼?」
齊奚給她捏著腫脹的小腿道:「倒是十分安靜,分給她的女紅也規規矩矩地做,無論何人吩咐都很恭順,看起來是個守禮的。」
允兒沉思著,從懷里拿出一塊玉來,遞給齊奚道:「去試試。」
齊奚長睫一閃,立刻明白了允兒了的意思,將玉璜收入懷中。
晚上楚王下了朝,外面已經天黑,立在高台上,高遠的天空幾顆星子明明滅滅,寒冷的空氣讓天空越的寥落,眺望遠處,流觀閣內還有燈光。
心里一動,便腳步不停,徑直流觀閣而來。
守門的寺人見是楚王,惶恐地要向里面通報,楚王揮手止住,放慢腳步,輕輕走進院里。
窗戶上透出黃黃的燭光,允兒坐在窗邊的剪影十分動人。烏披在肩上,長睫如羽,小巧精致的下頜,正低頭專注地縫著衣物。想必是為月復中孩子縫制的吧,楚王心中涌起一絲暖意。每次見到允兒,都會想起那日的夢,允兒掌管這宮中以來,表現的也確實如同那夢中為他分憂解難的青鸞,宮中一片秩序井然,宮人們對青鸞夫人交口稱贊其仁德,太後和內臣們的一致評價:「有智,有德。」
天上不知何時落了雪,雪花輕輕地飄灑在楚王的肩頭。
楚王似是不覺,心中有事,想起了今日朝中保申所言:「宮中雖有青鸞夫人,但畢竟不是正夫人,大王宮中不無主位,楚國如今雖地方五千里,帶甲百萬,車千乘,粟支五年,但欲揚威四海,須得禮法周全,不叫人毀譽,言我楚國是不開化的蠻夷。」
楚王的宮事即是國事。
不論允兒做的有多好,她都不能成為正夫人。
正夫人,不需要楚王多麼喜愛,但一定是要來自諸侯或王室之女。
神色黯淡下來。浣紗和招月抬水出來,見到楚王立在院庭之中,唬了一跳,招月腳下一滑,木桶 啷一聲翻倒在地。二人跪在地上,齊齊道:「拜見大王。」
聲音驚動了允兒,窗上的剪影猛然回頭,看向窗外。
楚王一笑:「都起來吧,慌什麼,別驚了你家夫人。」
大踏步走進去,允兒正掙扎著從榻上下來。楚王令齊奚攔住她,抖干淨了身上的雪,走上前來,坐在榻前的爐旁烤了一會,上得床榻,摟著允兒,將頭擱在肚子上听著。
允兒抑制不住地微笑著,嘴角彎彎,手捏著楚王的耳珠,輕輕地捻著。
楚王忍不住,摟著允兒翻倒在榻上,忍了又忍,又翻身仰面躺在邊上,允兒笑著轉過身,趴在楚王胸前,听著強勁地心跳聲。
楚王開口道:「新年的祭祀,你隨寡人一同。順道把你晉為夫人之儀也一並完成。」
偌大的事,在他口中說的漫不經心。
允兒听他胸腔中振的嗡嗡響,正出神間,听他一說,不由得訝然。
瞬間一轉念,便明白了楚王的苦心。新年的祭祀,本應是由正夫人陪伴在楚王身側。
想必這是納正夫人之前,自己能得到的最高榮寵了。
如此,為何不順了他的心意,何必要拂他好意,為何不坦然接受?
嫣然一笑,就勢在榻上拜道:「妾身謝過大王恩典。」
楚王望著她,孕期里紅潤白的臉,忍不住輕嗅一下,又輕輕用牙齒咬了一下。凝視著允兒,欲言又止。
允兒將臉湊了過來,兩瓣紅唇直接印上楚王的,纏綿地細吻著。抬起頭來,眼楮亮的如同星子一般,笑道:「大王什麼都別說,如此最好。」
隔日,允兒正在翻看著內侍例行報來的簡冊。齊奚進來,附耳道:「夫人,秋夔求見。」
允兒抬頭看向齊奚,齊奚口中做了個口型。
允兒點點頭。齊奚便宣秋夔入內。
秋夔跪拜後,自袖中拿出一物,呈上,道:「奴婢在門口撿到此物,不知是否是夫人丟失的?」
齊奚用絹帕托著,呈于允兒,允兒一看,正是那塊玉璜。笑道:「我說這幾日怎麼找不見,原來是丟在了門口,多虧了你。既然是你撿到了,便是與你有緣,賞于你吧。」
秋夔出聲堅決地推辭道:「如此貴重之物,奴婢與之不配,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還請夫人收回。」
允兒見她態度堅決,也不勉強,微微一笑道:「既如此,你有什麼想要本宮賞賜的東西?」
秋夔眼神一亮,抬頭望著允兒道:「秋夔欲往宮中藏書室協助內侍整理冊簡,求夫人應允。」
允兒笑道:「你志向高潔,本宮己知,你且下去吧,本宮再考慮一番。」
秋夔也不勉強,再次拜伏離開。
允兒望著手中的玉璜出神。齊奚走過來送上蜜汁一盞。
允兒問道:「齊奚,你怎麼看這個秋夔。」
齊奚想了想道:「此人不貪小利,確是難得。」
允兒沉思道:「她曾是夔國公主,一塊玉璜看不上眼確實能。但怕的就是……」
齊奚看著允兒,蹙眉問道:「夫人是怕她欲擒故縱?」
允兒點頭道:「確實如此。」
齊奚默然。又開口道:「夫人欲找幫手,為何不聯絡越姬?奴婢看她也是個無爭無求之人。」
允兒微微一笑:「越姬,性子穩當沉靜如水,確實是最好的盟友,但聯盟有聯盟的砝碼,正因為她無爭無求,我又拿什麼來吸引她?越姬已有了芷公主,滿足于博太後歡心,平安度日,況且姬妾即便生了公子,也不是嫡子,不能立為太子,越姬想必也是非常清楚這一點。」
又嘆道:「這後宮之中,新人如過江之鯽,人人都有野心,都想著能躍進龍門。這後宮人人算計,太後和大臣們又一直要大王早日定下正夫人,正夫人進門那天,我等境況會是什麼樣,誰也說不準。眼下雖然安逸,但要早做準備,此刻便要安插釘子了,早日培植自己的羽翼。」
齊奚疑道:「夫人如何覺得秋夔是那有野心的?她表現的如此淡泊,夫人有把握收伏了她?」
允兒頓了頓,開口道:「我只是有感覺。有道是‘將飛者翼伏,將奮者足踞,’這秋夔曾經貴為公主,又安會甘居宮人之位。只是在等機會罷了。」
明明滅滅的炭火映紅了允兒的雙頰,齊奚欲言又止,問道:「夫人……會給她什麼機會?」
允兒平靜而果決道:「我不會給她靠近大王的機會。但,這宮中危機四伏,一個人的力量始終單薄,我終要培養幾個幫手。如果,她是自己人,我也願幫她一把,至于給她什麼機會,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