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我父親,是你殺的……」熊正毫無意外地輕輕吐出了這幾個字。
莫敖心中似乎有什麼東西「錚」的一聲斷了,一陣頭昏眼花,又低低地咳嗽了起來,一咳便咳個不止。熊正看了看他,又伸手自案幾上拿起雙耳杯,在手中把玩了兩下,拎起銅壺,倒了些水,遞與莫敖,莫敖張了嘴,一口氣喝下。
熊正轉過身來,又端正地跽坐在茵席上,將眼光從莫敖身上挪開,語言中沒有絲毫溫度,仍然輕輕地繼續說下去︰「那時我是不信的。在我心里,你便是天一樣的人。而父親,卻是個模糊的影子……」
莫敖止住了咳,手撐著席沿,低低地喘著氣。
熊正看著他,臉上帶著古怪沁人的笑意︰「還有人說,你是看上了我母親,所以才對我好……」
「這些我都不信,你就是我的伯父,是這世上除了母親,便唯一一個疼愛我的人。不管別人說什麼,我都不信。」
「今日,我最愛的伯父,你能否對正兒說句實話,我父親,是不是你殺的?」
莫敖慢慢地抬起頭來,失神的眼中,隱隱地閃過一顆淚珠,轉眼消失在面具之後。
坐起了身體,莫敖恢復了平靜,抬手摘掉了面具,拿在手里看了看,隨即拋了出去。
「我為你戴著這面具十幾年,是因為怕你見到我這張臉害怕。如今你不怕了,我也不必再戴了,真是舒服啊。」
莫敖凝視著熊正,熊正轉過視線,垂了頭看向陳席上縱橫的紋路。莫敖微微一笑︰「你父親確實是我殺的。但他死有余辜,他害我當不成太子,害我這一張臉燒成了疤,害我成了廢人,害我終日躲在這屋子里等死,這些理由……夠不夠?」
莫敖盯著熊正看著,一字一句地問道︰「正兒,無毒做下了這許多歹毒的事情,我該不該報仇?」
熊正不語,只是看著莫敖。
莫敖嘆了口氣,一頭花白的頭篷松著,神情哀戚,似乎老了十歲。
「如果是這樣,那我父親確實是該死。」熊正咧嘴一笑。
莫敖松了口氣,伸手撫向熊正的手臂,「孩子,你莫要恨我,這都是當年的恩恩怨怨,如今一切都過去了……」
熊正反手握住莫敖的手,一本正經地問道︰「伯父,既然有怨報怨,有仇報仇,那我父親被你害死了,正兒該不該報仇呢?」
莫敖驚愕地抬起頭來看著熊正,良久不語,苦笑道︰「我悉心教導你十三年,要仁義,要純良,要孝順……不想到頭來還是會有這麼一天。」
熊正凝視著莫敖,似是私語一般說道︰「由殺父仇人來教導我這些,是不是太滑稽了些?」
手一甩,莫敖伏跌在茵席上,低低地咳著,似乎心力交悴。
熊正輕蔑地一笑道︰「如今你己老朽,不堪一擊,也不配我動手,我只是想再听一次你的教誨,你告訴我,有你這種伯父珠玉在前,我該如何和楚王的兒子們相處?」
室內一片寂靜,遠遠的絲竹之聲渺渺地飄來,如夢似幻。
「我要不要,也讓楚王的兒子們,做不成太子呢?」熊正微微一笑,低語著。
莫敖吃了一驚道︰「正兒!你莫要做傻事!你父親的死,與他們無關!」
熊正听得清楚,莫敖在意著楚王,也在意著太子,對于自己的父親,卻終是薄情。慢慢起身,薄薄的肩膀挺的筆直,轉過身去,輕輕笑語︰「正兒不傻,傻的是你。您好好歇著吧,我的伯父。」
望著熊正邁步出門,莫敖心中涌上難以言說的痛,伏在茵席上,伸著手,嘶吼了一聲︰「正兒!」
熊正腳步頓了一下,並未停留,甩袖離去。
……
前來賀壽的人很多,幾乎王室中的宗族少年都來了,一個個穿著簇新的博袍,喜氣洋洋地向太子恭賀著。太子微笑著一一還禮,眉眼中卻有一絲焦灼。
東陽宮中少年們三三兩兩地相聚著,說笑著。
公子職跑了過來,見太子立在門口,向外張望著,問道︰「阿兄,人都差不多到齊了,為何還不去章華殿?」
太子商看了看他,沉聲說道︰「正兒還沒有來。」
公子職一撇嘴,不屑地說道︰「又是他!每次都是他,扮出一幅楚楚憐,恭儉柔順的樣子,讓人憐憫,真是惡心!」
太子商轉過頭來,看著他,怒喝一聲︰「職兒!」
公子職撇了撇嘴,聲音低了下來,無奈地說道︰「好了,職兒錯了,阿兄莫要生氣了。」
炎錚和文珠不知何時走了過來,小聲勸道︰「阿兄,還是先去章華殿吧,一會大王和夫人也要過去,莫誤了吉時,留個人在這里等著正兒一塊過去便是。」
太子商瞪了公子職一眼,點頭道︰「也罷,我等先過去吧。職兒……你留下來等正兒。」
公子職叫了起來︰「我才不要……」
文珠擺擺手笑道︰「太子哥哥莫要為難他了,前幾日二人還斗得像烏眼雞,眼下你讓職兒等他,再莫整出什麼事來,且留我家阿荊在此等候吧。」
公子職望著文珠笑道︰「還是文珠姐姐待我好∼」
文珠笑道︰「快去吧,今天是太子哥哥的好日子,莫要再惹他生氣了。」
公子職依言,轉身離去。
太子商望著文珠,眸中一片溫柔之色。
章華殿的路寢之中,早己擺好了茵席,楚宮中宗族翹楚,青年一代,跟隨著太子商,邁入了這座空曠寬敞又華麗恢宏的殿堂。
八根粗大的銅柱上,雕著蟠龍彩鳳,鳳鳥形態昂首雄立,展翅欲飛,鳳身朱紅,氣宇非凡,有的鳳背上插有鹿角,乃是龍鳳共身之相。八根巨柱上,龍鳳相配共有十六組,望之絢麗非凡。
楚之先祖出自帝顓頊高陽,顓頊大君以鳳鳥為圖騰,眼前的大殿上,雕龍畫鳳,巨柱撐起這座容納百人的大殿,望之空闊而寬遂,莊嚴肅穆。
眾位宗族少年跟隨著太子,魚貫而入,立刻被這奪人的氣勢,鎮的安靜下來。
大殿中心,立著一座高丈許的九龍之鐘,龍頭奮起,身軀蜿蜒蒼勁,九龍均一足踏地,龍嘴直沖雲天。少年們轉頭打量著這恢宏的大殿,看著這楚國的心髒中安放著大鼎重器,心中被一股熱血鼓舞著,血脈賁張。
突然一聲低低的鼓聲響了起來,悠揚的竽、箎的聲音不知從何處出,大殿上頓時奏響起了鄭衛之地婉轉輕快的曲風。
少年們興奮地紛紛轉頭看著,大殿四周空曠如也,並不見器及演奏的伶人。清脆的聲在大殿上回蕩著,歡快的曲調頓時沖淡了方才的肅穆和拘謹。
少年們開心地笑了起來,引頸交談著,有幾個眼尖的,便現了大殿之下,竟然隱藏著一座地宮,聲便是從地宮中傳來的!
一瞬間,趁著宴席還未開始,少年們紛紛涌到地宮入口處,憑欄望著下面寬大的地室。地室呈圓形,沿階而上,通到上面的大殿,建鼓、懸鼓,琴,瑟,編磬,王孫浩鐘等大的組器,置于地宮中心,環繞排列著,幾十名人,正有序地擊鼓鳴鐘,鼓瑟吹笙。五個歌伶和歌巫正以人聲相伴,歌聲婉轉悠揚,曲調十分歡快。
文珠細細地听著,悄悄在炎錚耳邊說道︰「這是首情歌哩,前幾日我在郊野還听人唱過。唱的是思慕王子的故事。」
伶人們清越地唱著︰
「今夕何夕兮,搴中洲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頑而不絕兮,知得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婉轉惆悵又帶著絲絲渴慕的情歌,調動起了少年們的情緒,少年們有幾個大膽地叫著好,嬉笑著,以手擊節,唱而相和。
炎錚睜大了雙眼,羨慕地看著文珠輕輕地附和,突然沒頭沒腦地說道︰「總有一天,我也要像你一樣出去看看外面是什麼樣的。」
文珠感覺到一道目光看過來,抬眼迎上,太子商嘴角噙笑,眼中流露出一片情意。文珠臉兒羞紅了,低了頭去。
一曲終了,地宮中一曲簫聲陡然而起,曲調自宮聲由商而爭上,四清聲焉,裊裊遏雲,伶人們奏響了激昂的《陽阿》之曲。伶人口中吟唱著,少年們熱血沸騰起來,以手相擊,敲擊著節拍,唱著相和。歌聲在大殿中回蕩著,音聲整齊肅穆,鼓舞人心。
太子看著眼前的宗室子弟們,在這片雄壯的歌聲中,少年人都驕傲地挺起了脊梁,臉上染著興奮和激昂的神色,太子心中激蕩著,這些人,便是他未來並肩的臣子,這些楚國的翹楚青年,將在未來伴隨他實現楚國問鼎中原的宏願雄心!
人群中,他看到了一張淡漠的臉,熊正低頭看著地宮中演奏的伶人,緊閉著嘴唇,面無表情,即使周遭彌漫著熱烈的氣息,太子商也感覺到了熊正身上散出的冷意。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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