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誰都可以感覺得出來,藏澈從唐家主祭,回到『京盛堂』之後,這幾日,變得比以往沈靜,就算順利取得大總商之位,也沒見到他有任何高興的表現,平靜得就像是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
就連以往喜歡逗蘇染塵生氣跳腳,如今也難得听他開口說幾句,誰也猜不出來,在這位大總管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變化,但是,桑梓幾個人卻很識趣的絕口不提關于某位小總管的一切事情,甚至于是那位小總管名字里的任何一個字,都成為禁忌。
不過,只有一個人不把藏澈明顯張揚的陰沉給放在眼里,大堂上,藏澈與桑梓等人,以及幾個掌櫃在談事情,卻只見雷舒眉硬是把問驚鴻給拖著進來,兩個人似乎到最後意見還不一致,口角從門外吵進門內。
藏澈坐在堂首,翻看著手里的賬本,認出了問驚鴻的聲音,眼皮子連抬都不
抬,冷淡道︰「眉兒,你有事的話,我們晚點再說,我與阿梓他們有正事要談,你先出去吧!」
雷舒眉拉著人站定之後,就沒打算輕易打退堂鼓,「我與澈舅舅也有正事要談,而且是很重要的事。」
「如果是與問家少爺有關的事,舅舅不想听,你與宸爺說去。」
「不,你們先停下來,先听我把話說完,我要說的事情比你們談的生意重要幾百倍。」
聞言,藏澈冷笑了聲,嗓音仍舊一派幽沉,「那你更應該去找宸爺,如今『京盛堂』仍是他當家。」
問驚鴻原本就沒打算來找藏澈,如今見他一副意興闌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態度,更是想要立刻走人,他對雷舒眉搖頭道︰「眉兒,我不想與他白費唇舌,現在更沒有功夫與他在這里浪費時間,既然他根本連听都不想听,我又何必自討沒趣,我走了。」
「你給我慢著。」雷舒眉用盡吃女乃力氣,以雙手捉住問驚鴻一條臂膀,但仍是被他拖開了幾步,「現在是你跟澈舅舅賭氣的時候嗎?相信我,這件事情只要澈舅舅肯幫忙,絕對是如虎添翼。」
藏澈又翻過一頁賬冊,依然是眼也沒抬,淡然道︰「眉兒,舅舅疼你,不代表次次都可以由得你胡鬧,他是你的客人,不代表我也必須要熱情接待,把他帶出去,我不想看到他。」
雷舒眉回頭,微微昂起嬌顏,「澈舅舅,在你眼里,眉兒是不知輕重的人嗎?會把他帶來見你自然是有原因的,我想知道,你與元小總管之間的不愉快是因為我而起,並不是你真的討厭她,對不對?」
「眉兒,有話直說。」藏澈從來就不喜歡別人試探他的真心,即便那個人是他最親的外甥女亦然。
「澈舅舅給眉兒一句準話,是不是元小總管有任何意外,甚至于有生命的危險,澈舅舅都可以袖手旁觀呢?只要舅舅你說一句『是』,眉兒立刻就把他帶走,至于元小總管,我們自己想辦法去救,就不勞您幫忙了。」
「說下去。」
「澈舅舅還沒給我回答……」
「我叫你說下去,還需要我再說得更清楚嗎?.」藏澈猛然把手里的帳.本重重地拍在一旁的幾上,咬牙切齒的低吼,宛如熾烈火焰揚起的煙硝,不見火光,但足以把人燙傷。
誰也沒想到藏澈的反應如此之大,包括雷舒眉與問驚鴻。
雷舒眉從小到大,未曾見過藏澈對她疾言厲色過,有一瞬微怔,但知道自己是料對了,她的舅舅不止是不討厭元潤玉,相反的,應該是連他自己都難以料想的喜歡與重視。
「由我來說,藏大總管應該不介意吧!」
問驚鴻把雷舒眉按到身後,話雖這麼問,卻一瞬也沒耽擱地說出那一天元潤玉沒有回『宸虎園』,同一天傍晚,「雲揚號」京城總號的伙計卻見到滿身是血,倒落在商號門口的小喜,在咽下最後一口氣前,只說了︰「快救小總管,小喜對不起她,偷了龍牌……害了她。」幾句話。
問驚鴻看著藏澈越發嚴峻的表情,頓了一頓,又道︰「在出事之後,問家已經動用很多關系與人脈在調查,但此事或許與玉兒她家當年的事情有關,我母親交代,不是夠熟悉的人,最好別多加透露,但也說這事情不能耽擱,遲了……就怕玉兒會被滅口,看在眉兒一再保證的份上,我來藏大總管你這兒賭一個機會,要是你不肯幫忙,我要趕緊回去,沒功夫浪費,藏大總管,就一句話,你幫,還是不幫?」
話落,廳堂之中,一片死寂,在場的人都見過元潤玉,想到她或許命在旦夕,心也都跟著提了起來,目光不約而同地看著藏澈。
「阿梓。」藏澈開口打破沈寂,他的聲音很冷,沒有一絲毫的起伏波瀾,沈靜得教所有凡是識他懂他的人都感到心驚膽寒,「馬上,去把我接下來所說的幾個兄弟都找回來,說我需要他們,十萬火急。」
桑梓等人听到他說出最後四個字,心里都是駭然,「十萬火急」這四個字一旦從藏澈的口中吐出,代表著他要所召喚的幾個人,無論人在何方,手邊有多重要的事情,都必須立刻擱下,趕回到他的身邊。
這一刻,即便是桑梓一干人從小與他一起長大,深知他善于隱藏的個性與作風,但是,多年來,任他們之間誰也都未曾真正見過,藏澈這個男人曾經為誰狂亂過的眼神,而此刻在他那張俊秀的臉龐上,還有更多的表情,是想要殺人的冰冷,與陰狠……
這時的元潤玉不知道外面的動靜,也根本不清楚自己究竟被帶到這里幾天了,因為這山洞里暗無天日,成天都是點著火燭,悶滯的空氣都是煤礦的味道,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火燭能夠點燃,代表這里還有道路通往外面。
但是,有路通往外面,不代表她可以走得出去。
因為,這里到處都有人在監視著囚犯采礦,戒備十分森嚴。
不過,即便她不知道自己已經進來幾天了,但卻已經久到足夠讓這山洞里的濕氣誘發她的腿疼,她的雙腿一日比一日更吃力于行走,但是,每天要繳出十籮筐的煤礦,卻是半點都不能少。
每天戴著沉重的腳鏡,要做自己根本不熟悉的采礦工作,如果不是有一個面貌雖然被燒毀,心地卻十分好的婆婆幫她,她想,自己一定是每天被看守的人打得負傷累累。
那個婆婆說自己叫「啞婆」,老人家不是啞巴,只是聲音因為當年的一場火事,被灼得十分厲害,如今開口說話,都像是吞了把沙子般,粗得就像是一個啞巴勉強自己擠出來的破碎嗓音。
元潤玉算出來,她總共進了這個礦坑十七天了!
這些日子里,都是啞婆在幫她,不過今天,卻是因為啞婆被官兵嘲笑,啞婆惱羞成怒,反過來把一籮筐的煤往官兵身上倒,在幾個官兵沖過來要打人時,元潤玉想幫啞婆的忙,結果一起被關進了幽室里。
幽室里,只有一豆燈火,根本就看不清楚里頭究竟有多大,除了她們兩個人之外,角落似乎還躺著幾個不知道已經關進來幾天的女囚,是老是少,又或者說是不是被關到只剩下一口氣,她們也不知道。
在被關進幽室之後,起初元潤玉覺得一豆燈火太暗,但是,她很快就發現,整個幽室里大概只有兩個拳頭大的通風口,空氣十分沈悶,就只是說話而已,便已經感到吃力,若是角落的壁火再燒得大些,說不定,她們幾個就要因為喘不過氣而死在里頭了。
「我听說……」啞婆坐在靠門的角落,在安靜了很久之後,忽然開口對坐在不遠角落外的元潤玉問道︰「你是因為你爹的關系,才被人捉進這個專門囚禁不對外宣刑,卻又必須要死的死囚的礦牢里,玉兒,你知不知道,你爹是犯了什麼重罪啊?」
「我不知道。」元潤玉蜷起雙腿,把下巴靠在雙膝上,「有很多事情,我爹當年並沒有對我說清楚。」
「你也不知道你爹去了哪里嗎?」
「不知道,說不定他跟我一樣,也被捉進這個鬼地方了。」
「說說你爹吧!玉兒,我听看守的那些兵丁們說你爹是個十分出色的人,你跟我說說他,我在這里待很久了,指不定如果他在這里,我能認出來也不一定。」
元潤玉在遲疑了半晌之後,才幽幽開口道︰「我爹的模樣十分俊美好看,談吐也是溫文儒雅,他很喜歡讀書,什麼詩詞書畫,都難不倒他,還有,他喜歡听折子戲,隨口也會哼個兩句,小時候,他常帶我去听戲,陪我讀書練字時,會邊哼著給我听,我爹唱得很好。」
「折子戲?」在豆大的燈火之下,啞婆的雙眼亮了一亮,「我也喜歡听折子戲,那你可曾听過『雷峰塔』?」
「嗯,听過幾次,戲台上最常唱的一折戲,就是『水漫金山』,說的是白蛇與法海相斗,動了胎氣產子,最後被法海永鎮在雷峰塔之下。」
啞婆笑了,過大的動靜牽扯起被燒得扭曲的臉部肌肉,讓她明明是笑,看起來卻十分駭人。「可還記得怎麼唱嗎?」
元潤玉並不覺得可怕,反倒笑著點頭,「記得幾句。」
「唱給我听听,我好些年沒听戲了,玉兒,乖孩子,你唱幾句給啞婆,好不好?就……『訂盟』,那一折戲,你會唱嗎?會唱嗎?」老太婆沙啞的嗓音里充滿了渴望。
元潤玉先是想了一想,最後點點頭,輕輕地啟唇,一邊想著當年她爹給她常哼的幾句,一邊唱了出來。
「因妄想,托絲紅,若不棄,相憐藉,願把同心結送。」
「豈敢,小姐嗄!你氣吹蘭可人意中,色如玉天生嬌寵,深愧我,介凡庸,怎消受金屋芙蓉?」
「……官人說哪里話!只因你意釅情濃,只因你意釅情濃,致挑奴琴心肯從,自今呵,喜絲蘿得附喬松,願絲蘿永附喬松。」
元潤玉唱罷,再想了下,最後搖頭道︰「就只記得這些了。」
「願絲蘿……水附喬松。」
啞婆像是沒听到元潤玉最後的話,以她極沙啞的嗓音念出最後一句,伴隨著一抹很陶醉的笑,或許是那一雙眼里的光暈迷蒙,讓她一張被火燒得皮肉糾結的臉,看起來柔和許多,元潤玉甚至于覺得那神情是動人的。
她沒有打擾啞婆,任由老人家沉浸在回憶之中,久久,才又听見那粗啞的嗓音在昏暗的幽室中響起。
「玉兒,我可以很肯定的告訴你,你爹不在這一個礦牢里,這個牢里,沒有哪個男子像你形容的那般好,不過,當作是報答你給我唱了一段好戲,啞婆我跟你說一個故事……在很多很多年前,我曾經很喜歡一名男子,當年,在這張臉被燒毀之後,我是想死的,但是,他要我必定活下去,給我找了最好的大夫治這張臉,不過,後來的成效你是親眼看到了,雖然這疤疤結結的很是嚇人,但我知道他盡力了,玉兒,我知道自己是已經配不上他了,但是,我還是喜歡他,因為,他是在看到我這張丑八怪的臉,還能笑著對我說話的人,就算我知道他說我與從前一樣漂亮的話語,只不過是安慰而已,但是,我還是听得很開心,為了他對待我的這份心意,我做什麼都願意……」
說著,啞婆伸手模著自己的臉,明明是在模著自己的皮膚,指尖竟然有些顫抖,十分努力克制住自己,才沒沖動地把這張丑臉皮給扯下來。
「玉兒,你信嗎?如果我告訴你,我曾經有一張很美的容貌,杏眼桃腮,肌膚吹彈可破,男人們個個見了我都喜愛不已,一個個都爭著把我捧在手心里當寶貝,我說的話,他們沒有不听從的,如果不是那一場火……如今的我應該還是很美的,玉兒,你相信嗎?你相信我曾經是個美人胚子嗎?還是以為我不過是痴心妄想,把自己想得太好了?」
「不。」元潤玉一個勁兒地搖頭,「我信!我信你必定是個美人胚子,我不說違心話,啞婆,你那一雙眼楮,至今仍舊很美,從前必定更美。」
听見元潤玉真心誠意的贊美,啞婆好開心地笑了,以手模了模臉,在觸及那凹凸不平的疤痕之後,眼里的光芒又黯淡了下來。
「以前美有什麼用?現在終究只是一個丑老太婆了,我曾經,是他最得力的助手,曾以為他千萬不能少了我,但是漸漸的,我不再如此肯定,就像我已經不記得,甚至于不能肯定,我是否曾經有過一張絕色美麗的容顏,或許,一切都只是我的想象,從一開始,我就是那麼丑,這破嗓子不是被燒啞的,而是一開始,它就那麼難听,玉兒,我真的老了,也胡涂了,已經弄不清楚,到底哪一個想法才是真的?哪一個又是我的幻想,如今,他不在了,我也無從再去問他,我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是一個丑八怪?」
听著啞婆粗得像是兩顆石頭互磨的嗓音,說著她曾經喜歡過的男人,元潤玉心里難受地想起了藏澈。
不知道她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到他?
如果,在上次與他見面時,知道那是她能見到他的最後一眼,她就算是厚顏無恥,也會求他對她說兩句溫柔的話,就當作是此生留個想念也好。
元潤玉沒再搭話,只是坐在一旁靜靜地揉著膝蓋,在一陣又一陣像是被利勾挑刺的疼痛之中,想著在她這一生中,每個曾經對她好的人。
在最後,想起那一晚的雲雨歡愛,心里慶幸,至少,她這一生與心愛的男人痛快過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