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事,無巧不成書——
但是,如果這該死的巧合,就出在『京盛堂』里,就成了一樁教藏澈無法忍受,甚至于是動怒的大事。
藏澈在金陵的事情發生之後,就一直讓人注意金陵當地的動靜,並且派人調查當年元府的案件,然而,他所得到的結果,卻與當地人所傳說的版本不同,當年,皇帝自始至終沒有下令抄滅元家,甚至于從陸雪龍在朝廷各部走動,明察暗訪之下,發現皇帝一直都在找元奉平。
如果不是回到京城之後,出了不少事情,再加上後來與元潤玉之間的不甚愉快,藏澈或許就會告訴她這些疑點,告訴她當年元府的事情,極有可能是白映秋一人所主謀,但是,讓他掉以輕心的,也正好是白映秋這個人,就在不久之前,傳出了他發瘋自殘,在一個多月前的十五夜,他砍了自己二十余刀,最後流血過多而亡。
據說,他是被皇帝給逼瘋,最後幾日,崩潰得說不全一句話,但是,當時在他身邊看守的人,把他曾說過的重復幾句話拼成了一整句比較完整的內容,大致上,他死前幾天,只重復在說一件事——元奉平已經被我殺死了,那一晚,我親手刺了他那麼多刀,他怎麼可能沒有死?一個死人,皇上你要我交什麼出來?他的尸體?
不見了,他的尸體不見了……怎麼會不見了呢?我不知道,明明他流在我手上的血,都還溫著呢!還溫著呢……
藏澈覺得當年關于元家的事情,就像是一幅破碎的圖畫,人物的面目全,然而,細部卻全部都遺佚了!
但是,他心想,這些話能夠從陸雪龍的調查之中,輾轉傳到他這里來,皇帝那方面,應該也是知道的。
後來,也是因為片面確定了朝廷並沒有對元家有想要趕盡殺絕之意,元潤玉沒有立即的生命危險之後,他就掉以輕心了,更何況,她口口聲聲不想與他扯上關系,那麼,她的安危又怎需輪到他來擔心掛懷呢?但是,藏澈在听到她出事之後,才知道自己錯得厲害。
就算她不在他身邊也好,他不想她出事,哪怕是一絲毫意外,他都不願意她受到任何傷害。
然而,再多的巧合,都不及在追查之後,竟然發現,那一天小喜看著那個龍佩玉質溫潤,應該價值不菲,最後大著膽子找上『京盛堂』在城西的一處分號要質當,卻不料,那一家分號的掌櫃在很久之前,就曾經接受過朝廷方面的打點,只要看到那個玉佩被質當,就通知負責聯絡的線人,只要能夠辦成此事,就能得到一筆數目不小的賞銀。
這件事情,一開始是由總號的二掌櫃牽的線,後來,有不少掌櫃知情並且加入,這麼多年來,在東家雷宸飛的眼皮子底下,拿『京盛堂』的身銀,卻替朝廷辦事。
真相一出,藏澈與總號的李大掌櫃等人沉默許久,就在這時,雷宸飛睽違多年,再次掌權執事,告訴藏澈去辦他眼下最該辦的要緊事情,『京盛堂』的事情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想來在當年他仍當家作主之時,已經有此弊端,如今就該由他來解決干淨。
那一刻,藏澈看著面色嚴峻,笑意冷淺的雷宸飛,想或許終他一生,在很多方面,都只能仰望這個男人,這個人的高度,永遠是他可望而不能及的。
不過,也拜這些吃里扒外的掌櫃之賜,他們很快就查到了究竟是誰捉走了元潤玉,卻不料,這才是惡夢的開端,這些掌櫃們口口聲聲說聯系他們的是朝廷的暗探秘官,那天,城西分號掌櫃確實也把東西交出去了。
卻在兩天之後,宮里派人到了總號,為首之人是一位滿頭華發的李公公,以比一般男人細膩的嗓音,要『京盛堂』交出龍佩,說那乃是天家印信,更是當今天子的隨身之物,要敢擅匿,必當抄家滅族……
不見天日晨昏的生活,元潤玉勉勉強強才讓自己記住,她進到這個礦牢里已經二十四天了。
後來,她覺得與其說這是一個礦坑,不如說是一個構築在地下的城市,里頭的路錯綜復雜,每一天,以采到的煤礦交換食物和水,囚犯無論男女老少,只有采礦時會被混在一起,起居和飲食都是分開的,晚上歇息時,各區的通道都有一道鐵閘,纏上重重的大鎖,沒有鑰匙,根本就不可能劈開那厚實的鐵條,別妄想要逃出去。
只是,粗重的活兒,再加上惡劣的飲食與生活條件,偶爾,會有一股腐肉的氣味在搭得不是十分結實的木板隔層流竄,這時候,通常人們就知道又一個撐不下去的,回去找閻羅王報到了。
漸漸地,元潤玉心里有一種感覺,捉她進來的人,並不想殺死她,但是,也不想讓她活著出去,讓她留在這里,只是想要在她死前,給她多吃一點苦頭,每一天,除了吃重的工作之外,還要面對一些婦人老嫗的刁難與搶奪,從她們幾乎是按時找上來的頻率,她在猜想,背後是否有人主使?
洞里沉重的濕氣,讓她的雙腿疼得厲害,她想,這里應該有一條地下河流,供應這洞里大量人口的水源,如果能夠找到的話,或許就可以逃出去……她還是想出去,她不想等死,她想見夫人與鴻兒,還有藏澈!
哪怕只是再多看一眼也好,這一次,她一定會認真地把他的容貌仔仔細細記下來,再不讓自己忘記他。
所以,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嗎?
當元潤玉听見身後的男人壓低嗓音,對她說話時,有一瞬間,她以為自己听見了藏澈的聲音。
「不信嗎?真的是我。」藏澈從她僵直不敢轉身的背影,猜出了她的心思,微微一笑,又開口道︰「繼續手里的活兒,別讓人察覺,听我說,看見了嗎?在你的右手邊有一條已經廢棄的坑道,你敢進去嗎?」
元潤玉這次信了,轉眸望向那一條被一堵大石擋住,不仔細看很難發現的幽暗坑道,然後又繼續低下頭來劈采細礦,小聲地回答身後的男人,道︰「啞婆說過,那條坑道里出過不少事,死過不少人,還有不少女子在那里吃了虧,所以在這里大家都不敢接近那坑道半步。」
「所以,是說話的好地方。」藏澈說完,知道不需要再說更多,站起身,拖著籮筐,不動聲色地避開眾人耳目,閃進了坑道里。
元潤玉抬起頭,正好看見一名粗壯的兵丁揮著手里的鞭子,要所有人加緊腳步干活兒,讓每個人都怕被鞭打,無不是低著頭努力采礦,她緩慢移動,終于在小片刻之後,進了那個坑道,看見藏澈持著一顆嬰兒拳頭大小的夜明珠,螢綠色的光亮,恰到好處只映亮他們兩人的周身。
「為什麼要冒險來救我?」在終于兩個人獨處時,她忍不住開口,音調止不住顫抖與激動。
「什麼為什麼?」藏澈仔細地打量她的狀況,看她還算有精神,稍微松了口氣,看她似乎非要個答案不可,而他卻是無論如何都不想讓她知道,是他自個兒想要進來救她,嘴角咧了咧,笑道︰「喔,是蘇小胖決定的,他說,當初你幫他去見我,讓他願意再信我一次,不使我們兄弟離心,他欠你一回,然後,大概是所有人都覺得我不能對你見死不救,所以死拖活拖,都把我給一起拖來了,這回答你滿意嗎?」
看他說得風輕雲淡,元潤玉不敢置信地瞪圓美眸,「你是說……不止你一個人進來了?」
這時候,她忽然想到剛才那名粗壯的兵丁,恰到好處的揮鞭吆喝,助她進來,會不會……不是巧合?
藏澈聳了聳寬肩,覺得她吃驚的表情看起來有點可愛,撇笑道︰「我和蘇小胖他們幾個人,一向都是有樂同享,有苦同擔,我們小時候就說好,任何事情都要一起做,說什麼都要沾上一份,往後老了,可以聚在一起說說笑笑,把這些事情聊作談資,要是沒參與,以後跟兄弟們聊什麼?」
「你們……借口,都是借口!」
元潤玉紅了眼眶,知道他這說法,只是想讓她心里好過些,她的心暖得發燙,卻還是嘴硬道︰「這個龍潭虎穴,可不比尋常地方,要是你們闖不出去,看你們以後就算有談資,怕也沒命能聊!」
就算知道這女人是刀子嘴豆腐心,藏澈的眼神還是沈了一沈。「元小總管,別故意惹我生氣,你就算再把話說得比這個狠十倍,我們也還是會留下來,直到把你給救出去為止,放心吧!出去之後,我會跟蘇小胖他們說,你曾經咒過他們會沒命,到時候看他們怎麼跟你算賬,我都不管,但在這之前,你要好好保重自己,知道嗎?」
元潤玉被他這一番又是威脅又是恐嚇的話,給弄得哭笑不得,她伸手扯住他的衣袖,緊緊地攥到那塊布料在自己的手心里變形扭曲,也說不出在她的心里,在這一刻能夠見到他出現在面前,有多麼的開心踏實。
但她也害怕,怕自己連累了他……不,她已經是連累了他,也把大伙兒都給一起牽連了進來。
藏澈的目光落在她揪住他衣袖不放的手背上,嘴角徐徐地泛開一抹淺笑,「放心吧!蘇小胖說必定能救你出去,就會做到,他這個人的脾氣特別倔強,從來都是不達目的誓不甘休,別小看他的決心。」
那你呢?
元潤玉瞅著他,把這句話擱在心里沒問出口。
如果,換作在黑牢以外的地方,她或許會一時膽大就問出口了,但此情此景,他們能否安然月兌困還未知,在她的心里希望……如果,真有不能周全彼此的危險發生之時,他可以不要牽掛她,只管自己的安危就好。
「想知道外面的情況嗎?」
「嗯。」她用力點頭。
「我和幾個兄弟都進來了,各司其職,有些人易了容,你不見得能認出他們,我告訴過你嗎?屠封雲生平最厲害的就是手很巧,各式各樣的雜耍玩意兒都難不倒他,只是這里進來容易出去難,進來之後,發現對方的人馬比我們想象中多,所以想要出去,需要從長計議一下……」
藏澈頓了頓,見她真的被逗急了,才幽緩開口道︰「你想知道問家的狀況吧?問驚鴻是獨子,他原本也是想來的,不過,被我拒絕了,然後,你家夫人啊……別急,讓我慢慢說,與朝廷角力斗智,需要花些心思,她正好擅長運籌帷幄,玉兒,再多我不能與你說了,但我必須讓你知道,想殺你的人不是皇上,而是另有其人,只是一個弄不好,我們可能都要全部沒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