抹除凡人記憶,其實是一件極為不厚道的事情。凡人的壽元不過短短幾十年,幾十年的記憶里,身旁出現過人,出現過事,每一樁每一件,都有自己存在的意義,倘若被無情地從腦海抹除,實在有些不人道。
奈何我是神,不是人,便不需要人道,何況嘎魯是罪仙滄鶴轉世,我是這般安慰自己的。
如是想著,便與宿北出了帳篷,準備尋達日阿赤告別去。
也不曉得達日阿赤體內的生魂與那具身體可融合得妥帖了?既然要去見他,那便順道看看他體內生魂的狀況吧!
哪里曉得到了王帳內,卻出了一樁事兒,這樁事兒讓達日阿赤和琪琪格以及部落子民皆惴惴不安。
原來,部落里突然傳了麻風病,巫醫不得治,目前只發現十人得染。
我問宿北是否要留下抑制病情,宿北卻覺得凡間一切事宜皆有定論,我們參與不得。
于是我們仍舊按照原計劃,明面上告別,暗地里留下保護阿九的轉世之身。
然而,我早該想到,琪琪格對于我的離開定然是百般不願的,而我怕的,也是這個。
「奈淵,你為何要走?草原上不好麼?」琪琪格自我說明告別之意,便拉我出了帳篷,我朝宿北投去求救的目光,然而宿北恍若未見。
「咳,大約你也曉得,我是漢人,總也不能時常呆在草原。」我尷尬地輕咳一聲後,訕訕道。
琪琪格眉目如畫的面上生出焦急,本已抹了她那日對我表白心意的記憶,生怕她此刻又提起。
「奈淵,奈淵你別走,別走。我喜歡你,我嫁給你好不好?」琪琪格一把拉住我的手臂,就是一番奔放得可以的表白。
我心中一聲哀嚎,只覺得麻煩惹上身。
「琪琪格,我不能娶你。婚姻是雙方面的,況且,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自己做不得主。」我一番搪塞之詞,月兌口而出,說得無比順溜。
琪琪格急得跺腳,秀眉皺成了一團。「若你情我願,便可成婚,哪里管勞什子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就是喜歡你,就是喜歡你,一定要嫁給你!」
琪琪格說得十分篤定,這架勢比之之前那番表白更為直接和凶猛。
「抱歉。」我也找不出別的說辭了,只能一句抱歉,便瀟灑轉身。
「奈淵,你站住!」身後傳來琪琪格充滿著憤怒的聲音,我卻只能閉閉眼,狠下心腸,大步繼續走。
草原上的風,總是帶著些許狂野,吹得我的長發不停拍打我的臉,抽得生生發疼。
「奈淵。」風里,傳來,冰寒如霜的聲音,這聲音使我頓住了身子,如此冷冽又帶著徹骨寒的聲音,只有阿九,只能是阿九!
我頓住身子,遲遲反應不過來,卻听見身後一句。
「本以為做了女子,你便能對我有所觸動,看來,是本王錯了。」如東海海底玄冰一般的聲音,帶著三分沉痛,三分寂寥,又三分絕望,將我一顆心髒刺得生生發疼。阿九,你若真個兒不能絕了對我的念想,日後,我又該如何面對你?如何面對你的母親?
鳳九千啊鳳九千,我做得如此心狠又決絕,你卻仍然在每一次轉世時,都能對我念念不忘麼?當年的小冬子,如今琪琪格。
「奈淵,至高無上的虛妄帝君,本王自誕生,便听從你的教導,你是師,亦是父,更是兄,卻唯獨做不得本王的身邊人麼?」
身後阿九聲音,冷得連草原上的狂風都幾乎凍結,我不敢轉身看他,也不敢回答一句話。
他自幼便由我顧看,教導修行,是他師,是他父,是他兄。奈何,他對我存了一份不該有的念想,可我也真個兒不能如他所願。
我被凍結的腳步,遲遲不能挪動半步,身後的人,卻逐漸靠近,我能感覺到他身後熾熱的凰火,那凰火里,卻浸滿了寒冷,如他心,如我心。
「至高無上的虛妄帝君呵,你可知,本王活了整整三萬余年,便生生戀了你三萬余年,你卻正眼也不肯給一個。」我感覺到身後的人越走越近,我甚至能听到他的呼吸聲在我耳邊。
我想轉身,我想躲,心卻遲遲不能給自己借口,我張了張嘴,干澀的嗓子終于憋出一句︰「阿九。」
「呵」身後的阿九,輕笑出聲,我卻分明听見這笑聲里的嗤笑與自嘲。
「棲梧山,鳳棲梧,我的母親,你心里住的,便是她吧。」阿九站在我身後,冷冷的聲音繼續傳進我的耳朵,我在听到棲梧的名字的名字時,心終于給了一個借口,我轉身了。
身後的琪琪格,不,該是阿九。
阿九一襲艷麗的紅色華衣,上面織滿金色的鳳凰,衣裳長得遮住了地上的青草,墨色的長發傾瀉下來,鋪蓋在紅色華衣之上,他一雙鳳眼,正冷冷將我看住。
他冰色的唇,一啟一合,我听見他說︰「本王以為虛妄帝君不敢看我。」
「阿九,你當知我愛的,是你的母親。」我咬咬牙,輕聲道。我看著眼前的阿九,分明只幾百年未見,我卻覺得恍若隔世。
阿九抬手,捋捋長發,冰霜般的臉頰上,冉冉升起一抹笑意,是對我亦是對他自己的嘲笑。
「母親,呵,可她愛的不是你。」這一句話,將我的心擊沉,落盡東海深處,便再自拔不得,我伸手捂住胸口,只覺得發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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