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腿傷雖然已經好了,只是年紀大了,康復能力沒有年輕人那麼好,傷好之後,他的腿還是有點瘸,他不願意拄拐,每次走路就將手背在身後,半佝僂著背一高一低地走著,讓人看著覺得心酸。外公一生經歷磨難頗多,對挫折和困難的接受程度要比普通人泰然得多。但越是這樣,倪暉就越覺得心疼,對此他無能為力,只是盡量做外公的開心果,在一些小事上幫助他。
水向東的財運非常好,出手從來沒有失過手,暑假里去深圳買手機,一趟就賺了上萬塊,他又跑了兩趟,總共賺了好幾萬。這比以前做游戲機、隨身听那些小生意有賺頭多了。生意就是這樣,成本越高,利潤也就越豐厚,所以有錢人會越來越有錢,就是這個道理。水向東現在還是資本的原始積累期,他在盡量讓自己的資本豐厚起來,然後等到合適的時機,就能夠放開手賺大錢了。
按照倪暉的計劃,初中到實驗中學去上學,和幾個小伙伴一起,然後度過那快樂無憂的中學時代,然而計劃遠趕不上變化快。倪暉從上海回來之後,就听說市政府對東郊進行了規劃,要征地修建工業園,而且在本年內就要動工,外公家和水向東家都在被拆遷的範圍之內。
這件事之前就有耳聞了,但是大家都沒想到會這麼快。倪暉記不清上輩子具體是哪一年拆遷的了,只記得是90年代末期,現在已經到了1998年,時間應該也差不多了。
房子要拆遷,政府的補償條件也給得很爽快,條件給得痛快,要求當然也高,要求所有住戶在三個月以內全都遷走。政府會提供安置房,不過安置房正在建設中,中途會有幾個月到半年的過渡期,需要居民自己找地方住。
拆遷這事倪暉和水向東是老早就知道的,但是真要拆遷的時候,搬離自己熟悉的家園,這種感覺非常難受,就像要割舍掉跟自己血脈相連的一部分一樣。外公外婆在這里生活了很多年,已經習慣了郊區這種開闊悠閑的環境,這一下子又要搬到市里去,和熟悉的老鄰居街坊分別,總覺得難以接受。
陳麗萍听說這件事,便提議父母干脆都搬到上海去算了,倪暉也去上海上學,正好和妹妹培養感情,倪暉也可以另外找書法老師。這件事,估計不光是陳麗萍的意思,也是章泰清的意思,他們擔心倪暉和圓圓年紀相差太大,感情太淡薄,以後兄妹會相處不好。
外公和外婆自然不願意去上海,兩個兒子都在這邊,怎麼會去投奔女兒呢,這會讓人笑話,偶爾去住一住,這還是說得過去的。
陳麗萍說不動父母,只好將她原來的家提供出來,讓給父母住。倪暉外公外婆考慮了一下,接受了女兒的提議。倪暉的舅舅們倒是說過,讓父母住他們家去,但是老人習慣了獨住,跟兩個兒媳婦的感情只是一般般,怕去了招人嫌,還是願意自己住。
他們的住處問題解決了,水向東兄弟倆的還沒有解決。水向東之前在市里買了兩套房子不假,但是那房子都是買來準備等拆遷的,可想而知房子都是非常老舊的,而且位置也都比較偏僻,不適合居住。政府提供的拆遷補償很豐厚,他家拆了之後會分到好幾套房子,但是現在卻沒有合適的房子住,水向東手頭有錢,租房買房都不是什麼大問題,但他遲遲沒有做決定,是想在倪暉家附近找房子,好和倪暉繼續做鄰居。
水向東本來很期待拆遷的,一拆遷,他們就能得好幾套房子,而且隨著發展,房子還能夠大幅升值,這全都是錢啊。但是現在發現,一拆遷,他跟倪暉相處的那些美好時光全都要變成記憶的碎片,他再也不能一大早跑到倪暉家和他一起打太極,不能一起上下學,不能一起練字,不能一起吃飯……這損失太大了,簡直慘不忍睹。暑假的後半段時間,水向東也沒再跑深圳去做生意,他為找房子搬家的事心煩意亂。
水向東打算在倪暉家附近找一個房子,這樣還能經常在一起,但是倪暉家附近的房子不好找,這一片是成熟的老住宅小區,非常繁華,多是老住戶自己住著,空房子很少。快到開學,水向東的房子都沒找好。
倪暉外公已經決定在開學之前搬過去了,這樣倪暉上學也方便一些。這些日子他們一直都在打包東西,住了十幾年的房子,家里的東西很不少,倪暉家只是個簡單的三室一廳,肯定放不下這麼多東西,只好把能扔的都扔了,不能扔的又用不著的,就搬到倪暉舅舅們家去,等以後安置房好了,再放到安置房去。
水向東兄弟倆過來了,外婆問︰「向東,找到房子了嗎?」
水向東蔫蔫的搖頭︰「還沒有。」他朝書房里看了一眼,看見倪暉在書房里收東西,便進去了。
倪暉一邊將書架上的書放進紙箱里,一邊說︰「這還有幾天就要開學了,你還不找好,等到上學後再搬?」
水向東走過去幫忙︰「我也不知道,沒找到合適的房子。」
「你想找哪兒的房子?在學校附近找一間就差不多了吧,反正再過幾個月就可以住新房子了。」倪暉說。
水向東看著倪暉︰「我想在你們附近找個房子。」
倪暉看著水向東︰「為什麼非要跟我們住一起啊?」
水向東望著倪暉不說話。
倪暉心里也有些煩躁,最近要搬家,要離開習慣了的生活環境,改變原有的生活習慣,誰的心里都不愉快,倪暉的語氣也不好起來︰「你們也不可能永遠和我外公外婆住一起吧,你們也有這麼大的人了,可以照顧自己了,不要老指望別人。」
水向東一听說這個就急了,倪暉會因為這個看輕自己嗎,他急忙嚷道︰「我是這個意思嗎?我沒有要依賴你外公外婆,只是覺得做了這麼久的鄰居,還想一直做鄰居罷了。」
「以後分安置房了,還不照樣可以把房子要在一起。現在就這幾個月沒有住在一塊兒,你就跟斷了女乃的小孩一樣,一副要死要活的樣子,真讓人瞧不上。」倪暉沒好氣地說。
水向東擰起眉頭︰「倪暉,你是真傻還是裝糊涂啊,我不就是想和你在一塊嗎?」
倪暉頓住了手上的動作︰「你有病啊?」
水向東看著他,非常坦然地承認︰「是,我有病。」一種沒有他就活得不舒坦的病。
倪暉突然生出一股怒火,自己是不是太縱容這家伙了,一直沒有跟他算賬表態,他還越來越來勁,跟塊牛皮糖似的黏上來甩不掉了︰「你給我滾!我看見你就煩!神經病!」
水向東嘴角的肌肉顫抖了一下,腦子有點懵了,自己努力了這麼久,竟然還是這個結果!水向東用力眨了一下眼楮,想把不適感眨回去︰「我沒有神經病,就是想看著你好好的。」
「我什麼時候不好了?我還輪得著你來管?你算哪根蔥啊?」倪暉胸脯劇烈起伏著,他用力將手上的書房紙箱子里一扔,轉身就出去了,這個水向東,還真以為自己不計前嫌了。
倪暉做了個決定︰去上海上學。反正母親也提過很多次了,章泰清也跟自己提過兩次,田老師也說了,他的書法要想再進步,最好去上海找書法老師來指導。水向東這麼死皮賴臉地黏上來,自己就干脆眼不見為淨,別讓他再抱希望,上輩子他害得自己成那個樣子,以為自己還會原諒他嗎?
當天晚上,倪暉就打了一個電話給母親,說改變主意了,要去上海上學,讓她幫自己找學校。陳麗萍喜出望外,雖然覺得倉促了些,也還是能夠辦妥的,便滿口答應下來。
倪暉打完電話,這才和外公外婆說︰「外公,外婆,對不起,我還是決定去我媽媽那兒上學。」
外公和外婆都萬分震驚地看著他︰「怎麼啦,暉暉?」
倪暉垂著眼簾說︰「我想了很久,覺得還是去上海比較好,我想在書法上有更大的突破,想找個好老師好好學一學。」
外公外婆帶了他這麼多年,早就骨肉相連,听說他要走,老兩口心里如被挖了一塊似的,頓時覺得空落落的,外婆甚至都抹起了眼淚。外公深吸了口氣︰「暉暉,你已經決定了?」
倪暉點了點頭,說︰「水向東和他弟弟都還沒找到合適的房子,我去上海後,我那個房間就讓給他們兄弟住吧,讓他們陪你們好不好?」
外婆擦了一下眼淚︰「暉暉,你是不是想著向東和向陽沒地方住,所以才讓出來的?」
倪暉猛地搖頭︰「當然不是。上海那邊教學質量應該會好一點,教育資源也更好一點,而且我媽想讓我過去,章叔叔也想讓我過去,他們擔心我大了之後,會和圓圓不親。所以才決定過去的。我是覺得,讓他們兄弟兩個住在我們家,外公和外婆都不孤單,有人陪著。你們說好不好?」
外公抹了一把臉說︰「你要是真的決定要去你媽媽那兒,我們當然也不會攔著。向東兄弟倆的事,我跟他說去,他們願意來就來。」
倪暉點頭︰「明天咱們搬家,後天我就去上海。走之前,我會跟他說的,你們先別告訴他們。」
外公和外婆許久都沒做聲,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要離開了,說不難過那是假的。但是孩子總是要長大的,他們遲早要離開,這是社會和自然的法則,縱使傷心難過,也阻攔不了。
第二天搬家,水向東依舊來幫他們收拾東西,倪暉一直都不跟他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東西,抱著他在蘇州買的那個大青花瓷盤。這個青花瓷盤放在書架頂上擱置多年,當初說要拿出來做擺設的,但後來都忘了,這次要搬家的時候才想起來。倪暉打開來看過,依舊覺得精美絕倫,他想,這東西要好好保存,以後等自己有了房子,就拿過去做擺設。
水向東昨天被倪暉沒皮沒臉地罵了一頓,不是不難過的,但他不能就這麼被罵跑了。這些日子要搬家,大家的心情都不好,等一切都安頓下來了,應該還會像從前那樣。
倪暉看著東西都快收拾好了,便叫住了水向東︰「水向東。」
水向東喜出望外,跑了過來,像條叭兒狗似的熱切地望著他︰「你叫我?」
倪暉垂下眼簾︰「我明天去上海了。」
「啊?上海出什麼事了嗎,這都要開學了。」
倪暉說︰「我知道。我去上海上學。」
水向東只覺得有一個晴天霹靂劈中了他,他整個人都懵了︰「為什麼?」
倪暉說︰「我想去上海學書法。我媽媽和章叔叔也想讓我過去陪圓圓。」
「你不是已經考到實驗中學了嗎?」水向東腦子一片混亂,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前幾次一直都說不去上海的啊,怎麼突然又說要去了,是自己的原因,逼得他太急了?「是不是因為我想跟你住一起的原因。我不跟你們住一塊了行吧?你別走,我去學校附近找房子。」
倪暉不回答他,繼續說︰「我去上海上學,以後外公外婆就沒人照顧了。在安置房修好之前,你和陽陽搬到我家去住可以嗎?陪陪我外公外婆,拜托你了。」
水向東死命地看著倪暉,瞪得眼淚都快出來了,他這是什麼意思,干脆跑到上海去了,這是要和自己徹底斷絕往來?徹底斷絕往來,為什麼又要自己去照顧他的外公外婆?
倪暉抬起眼看著水向東︰「當然,去不去由你們自己決定。」
水向東用力眨了一下眼楮︰「你一定要去上海嗎?非去不可?」
倪暉說︰「是,非去不可。」
「為什麼?」水向東又問了一句。
倪暉說面無表情地說︰「我已經說了,為了學書法,為了陪我媽媽和妹妹。」
水向東說︰「你不是因為想躲著我才去的?」
「我躲你干什麼?我還不至于怕了你吧。」倪暉白他一眼。
「你沒有像你昨天說的那樣,特別討厭我?」水向東追問。
倪暉看著他,像條可憐蟲一樣,尖酸的話也說不出來了︰「也沒有特別討厭,就是有時候覺得有點煩。再說我又不是不回來了,我家在哪里你也不是不知道,有時間可以和張勇陽陽一起過來玩。」
水向東可憐巴巴地瞅著倪暉,心中一片淒惶,本來他就不待見自己了,現在要去了上海,那以後他們還能有多少交集呢,他頓時覺得自己的前路一片漆黑。
東西太多了,一連拉了慢慢兩大車,才將東西拉完。倪暉走的時候,水向東帶著弟弟坐在台階的石凳上,看著倪暉爬上了卡車的駕駛室,車子緩緩啟動。水向東的眼淚奔向了眼眶,他努力睜著眼楮,生怕一眨眼,眼淚就會落下來,太丟人了。
倪暉坐在車里,看著熟悉的小院慢慢遠去,水向東和水向陽兄弟倆的身影也退到了視野之外,窗外那熟悉的院落和田園都慢慢地往後退去,心里升起一股淒涼,那些美好的東西,為什麼總是在破壞,而且一去不復返。以後,他不會再回到這里了,就讓這份美好,一直都封存在記憶里。
水向東腦子木木的坐在院子里,看著滿院的狼藉,想起昔日的溫馨和美好︰倪暉在院子里打太極,蹲在那個角落里喂兔子,在那棵芭蕉樹下挖知了猴,曾經和自己坐在石凳上聊天,在那道大門里進出,從陽台上俯視自己……這些,以後就都再也沒有了。
水向陽扭頭看著水向東︰「哥,暉暉哥和爺爺女乃女乃都走了,我們怎麼辦?」水向陽忍不住吧嗒吧嗒掉起了眼淚。
水向東將弟弟的頭攬進懷里,哽咽著說︰「別哭,陽陽,我們有地方去的。」既然倪暉拜托他照顧外公外婆,那就去照顧吧,那是他的外公外婆,自己還可以從他們那里得到倪暉的第一手消息,雖然根本分不清楚,到底是他在照顧老人,還是老人在照顧他們。
水向東用力吸了一下鼻子。他看著那個兔籠,里頭還剩下兩只肥碩的兔子沒有處理,那是倪暉說的,很早以前許諾給水向陽的,其他的兔子他們都賣了,就剩下了這兩只。他起身,牽著弟弟的手︰「陽陽,我們把小兔子帶回家吧。」
水向陽回頭看了一眼倪暉外公的房子︰「哥,以後我們就不能來女乃女乃家吃飯了。」
水向東站住,回頭,看見牆上用白石灰刷上了一個大大「拆」字,用一個白圈圈住了,水向東覺得,那個拆字拆掉的不僅僅是房子,還有他好不容易從倪暉那兒贏來的信任和感情。水向東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了,從眼眶里滑落下來,落在地上,揚起了小小的塵土,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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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親們的地雷╭(╯3╰)╮
大水被虐了,泥巴還是去了上海,距離會產生美感的,這樣可以促進感情增長,也加快成長的速度。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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