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向東又做噩夢了,夢見自己在一片漆黑中奔跑,身後似乎有個猛獸喘著粗氣在追趕自己,四周太黑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跑向何方,那個猛獸離自己還有多遠。然後他看見了一片亮光,一個像天使一樣的男孩沐浴在那片亮光里,水向東如同見到了希望,跑到那兒,自己就得救了。
于是他拼命跑,拼命跑,還奮力朝那個天使男孩求救,但是那個男孩似乎並沒有听見他的聲音,只是開心地在那片亮光里微笑。水向東拼盡全力跑到了那片亮光里,他跪在地上,朝那個男孩露出輕松的笑容,他以為自己得救了。但是他從男孩的眼中看到了驚恐,緊接著,那個猛獸出現了,將那片亮光遮去,一張嘴,將他和男孩都吞了進去。
水向東不甘地掙扎,猛地大叫出聲,打了一個挺,然後滾落到了地上,睜開眼,發現自己正在書房里,從那張鐵絲床上滾落了下來。四周一片墨黑,天還沒亮。水向東抹了一把脖子,全都是汗,他從地上起來,坐回床上,低頭想起剛才的夢,這麼多年了,噩夢還是如影隨形。他一直渴望著倪暉拯救自己,結果卻把他也拉入了深淵。倪暉不肯原諒自己,而自己又怎麼敢奢望,他希望倪暉早日忘卻那個噩夢,幸福快樂地活著。然而,這可能嗎?
水向東站起來,走到隔壁倪暉的房間,推了一下門,門是反鎖著的,進不去,一如倪暉的心門,早就對自己鎖上了。水向東回到書房,在黑暗中坐了許久,始終沒有困意,他開了燈,從書架上拿了一本書來看。慢慢地,心緒終于平復下來,身體上的疲倦終于席卷了他的意識,書本從他手上掉落到床上,燈還亮著,他睡著了。
倪暉在家待了兩天,除了去看望田老師,到張勇和沙漢明家小坐一陣,其余時間都在陪外公外婆。外公已經七十多了,外婆也快七十了,都已經是古稀老人了,就算是他們能活一百歲,自己每年回來看望兩次,那次數也是可以數得過來了。倪暉看著頭發斑白的外公,心里有一點後悔,當初不該那麼沖動,說走就走了。
但是現在要回來,那無論如何是不能了,只能希望外公外婆都健健康康,長命百歲,讓他能夠多陪陪他們,有足夠的時間去做好心理準備。上輩子,外公外婆都是八十高齡才謝世的,希望這輩子,他們能夠活得更長久一些。
水向東很想和倪暉找機會單獨相處一會,但是機會很少,他們身邊時刻都有第三人在場,水向東知道,倪暉以後就真的是客人了,他對自己,確實不能更特別一點了。想到這里,水向東覺得自己的心如發酵的醬缸一樣,酸脹難受。
倪暉離家回上海的時候,拉著外公外婆的手,長久都不舍得松手,陳麗萍催了幾遍︰「好了,小暉,又不是不回來了,跟外公外婆再見吧,我們該走了。」
水向東站在一旁說︰「別擔心,我和陽陽都在家呢,一定會照顧好爺爺女乃女乃的。你自己照顧好自己,多交點朋友,有空多打電話多寫信回來。」
倪暉看了一眼水向東,點了點頭︰「嗯。」
倪暉從老家回來,仿佛才真正下定決心融入到上海這個城市來。他一改以往的生活作息,上課的時候也不像以前那樣掐著點來去匆匆,有時候和同學也一起玩玩、聊聊天,班上有什麼活動,也會參與一下。
他在上海交到的第一個朋友,是他們小區的一個初三年級的男生。這天中午放學,下了點小雨,倪暉沒帶傘,他騎著車沖進雨中,想要盡快回去。到了校門口,出校門的人比較多,倪暉就隨著人流慢慢往外挪,好不容易出來了,他蹬上車就準備沖,被人拉住了車後座,倪暉回頭,看見一個穿耐克運動外套的男生沖自己抬下巴︰「你是瓏山小區的吧?」
倪暉不認識他,點了下頭︰「是的。」
「我也啊。我的車今天給別人騎走了,搭個順風車吧,行不?」
那個男生個子挺高,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膚色,有一雙不大的眼楮,讓倪暉想起了張勇,倪暉點點頭︰「行,你上來吧。」
那個男生說︰「你下來,我載你。」不由分說就將倪暉趕了下來。
倪暉心說︰這不會踫到騙子吧,把自己拉到哪兒去騙錢什麼的。
這當然是他腦補的。對方的車踩得飛快,在小雨中踩出了飛一樣的感覺,飛速中小雨不斷地滴在臉上,感覺涼絲絲的。對方一邊踩一邊說︰「你是初一的吧?我初三二班的,我叫林卓威。你呢?」
倪暉說︰「初一六班的,倪暉。」
林卓威「噗」地笑了一下,顯然是被倪暉這名字給逗樂了︰「我以前沒見過你,你剛搬來上海?」
「嗯。我以前在老家上學,今年才過來的。」
「難怪,我早上經常看見你在運動場跑步,你起得很早啊。」
倪暉說︰「嗯,鍛煉一□體。」
林卓威說︰「你會打籃球不?每天下午我都和小區的幾個朋友在一起打球,你沒事就一起來玩吧。」
倪暉想了想︰「每天打一會兒就可以,我還要練字。」
林卓威問︰「練什麼字?」
倪暉說︰「毛筆。」
「哦。」
小區離學校不遠,騎得快,十幾分鐘就夠了,跟以前在老家住在東郊時去一小上學的距離差不多,不過這里比較麻煩一點,要等紅綠燈,花費的時間更多一些。
進了小區,林卓威停下車,將車子還給倪暉︰「下午還一起去上學吧,還借你的車。」
倪暉點點頭︰「行。」
「你幾點過去?」
倪暉說︰「一點半吧。」
林卓威說︰「那麼晚?我一般吃了飯就走了。」
倪暉笑笑︰「我還要睡個午覺。」
「別睡了,去學校打球去吧。」
「不是下雨嗎,怎麼打?」
林卓威伸手拍拍他的肩︰「兄弟,咱學校還有室內球場呢,你難道不知道?」
倪暉搖頭︰「沒有,我一般很少在學校待。」
林卓威搖了搖手指︰「你這樣太孤僻了,不行啊,得多交幾個朋友才成,我覺得你人不錯,以後就跟著我混吧。哥包你吃香的喝辣的。」
倪暉笑了起來︰「那謝謝了。」他不是不會和人打交道,而是不想而已,不過現在多交點朋友,也未嘗不可。
于是倪暉通過林卓威認識了鄭新龍、姚邈、甄帥和李明勝,這幾個都是瓏山小區的,不過除了林卓威和他同校,其他幾個都在別的學校上學,他們也就是放學之後和周末休息時間能夠湊到一起玩。那幾個見倪暉性格也還可以,話不多,挺乖巧的一個孩子,三打三剛好缺一個人,倪暉來了,總算是把這個一直困擾他們的難題給解決了。
倪暉上輩子會打籃球,但是不怎麼打,因為肢體踫撞太過激烈,他很早就發現是個同性戀,和同性有肢體上的接觸時身體會有異樣的反應。不過這輩子,他決定要學習克服一下,但除了在外圍投籃,他還是不怎麼敢沖到籃板下和他們去搶球。大家都漸漸地習慣他作為控球後衛了,倪暉也努力地練習自己三分球的準度,效果是顯著的。
水向東還是每周一封信,倪暉有時候會回,有時候不回,基本保持兩封信回一次的頻率。水向東剛開始每次寫完信,就等著倪暉的回信,結果等了又等,始終沒有,只好寫信去追問,是不是沒收到信。倪暉便回一封,水向東接到信一高興,又趕緊寫信,倪暉又不回了,再寫一封,又會回。
水向東漸漸也適應了倪暉的回信頻率,于是養成了每周寫一封信的習慣,事無巨細,都交代一下。水向東發現,沙漢明和張勇每次的信倪暉都會回,這讓他有些吃味,不過那兩個家伙寫信的頻率太低了,一個月才有一封,這麼算起來,還是自己比較合算,起碼一個可以收到兩封信。
倪暉在信上告訴老朋友,他交到新朋友了,他們還教他打籃球,自己現在三分球投得很準了。這讓水向東既高興又嫉妒,自己以前教他踢足球,嫌髒,死活都不願意去。
不過說髒是真的,因為向前小學那個操場沒有人工植草,一些自生的野草被一群月兌韁野馬般的熊孩子踩得完全沒有生存空間,只能趁著暑假人少的時候偷偷長一點,等開學了又被踩到塵土里去了。因此操場上總是塵土飛揚,一跑就是一身灰。倪暉雖然叫「泥灰」,但是一點都不喜歡泥灰,所以他不喜歡踢球。而籃球場干淨啊,除了自己身上的汗和籃球上的灰塵,就沒別的了,萬一被撞得摔一跤,那也是水泥地,比摔泥地上好多了。
期中考試結束之後,學校在半期總結大會上給每個年級全校前五名的學生頒獎,倪暉作為初一年級的第一名上台領獎。讓初一六班的同學都拍紅了手掌,老熊更是笑得眼楮都沒了,太長臉了。其余幾個班的班主任老師臉上都有點掛不住,真是丟人啊,居然被學渣班打臉了。
放學的時候,林卓威在車棚里叫住了倪暉︰「倪暉,回家啊。」
倪暉推著車過來︰「好啊。」
林卓威說︰「我今天看見你上台領獎了,第一名有多少獎金?」
倪暉說︰「只給發了一支派克鋼筆。」
林卓威撇了一下嘴︰「真小氣。就一支鋼筆?」
倪暉覺得不小氣了︰「一支派克筆最少都要幾十塊呢。」
「那要是每次都得第一,次次都給鋼筆,那拿著那麼多筆干什麼?不如發點獎金還實在一些。」林卓威說。
倪暉想一下︰「可能每次的獎品不一樣呢。」
林卓威搖頭︰「我看不好說,我班上那些三好學生,每年都是一個筆記本,學校小氣得要死。」
倪暉笑笑︰「這個主要是榮譽吧。」
兩人一起並肩走著,林卓威說︰「說真的,我沒想到你居然會考全校第一。你不是六班的嗎?」
倪暉說︰「我之前在家里那邊上學,後來臨時決定過來的,沒在這邊考試,學校也招生滿了,我媽給我交了委培費,學校給我分到六班去了。」
林卓威說︰「我看初一的幾個班主任老師臉都綠了,這臉打得。」
倪暉笑了笑︰「也只是運氣好而已,誰能保證次次考第一啊。」
「有一次已經足夠了。」
交到了朋友,生活不再像以前那樣平靜如水,日子似乎也加快了節奏。寒假的時候,倪暉沒有像預期那樣一放假就趕回去,他的書法老師要求他參加一個假期集訓,倪暉其實並不怎麼想去。這個書法老師是上海市有點名氣的書法家,學費當然也不便宜,陳麗萍不在乎錢,這點學費還是願意為兒子出的。
老師的字寫得好,慕名前來學習的學生不少,倪暉是他眾多學生中的一個,因為算不上自己的嫡傳弟子,書法老師對倪暉的態度自然趕不上田老師那麼親切,單獨指導的時候也很少。不過勝在他授課還是有點水平,倪暉的進步也還是有的,所以他也沒什麼意見,書法這東西,主要還是靠勤練,再加上自己的悟性。
老師要求參加集訓,就是每天集中在他家訓練,上午下午各兩個小時,中午在老師家吃,當然,這是要額外再交學費的。倪暉想回去陪外公外婆,不想參加集訓,但是老師打電話跟陳麗萍說,倪暉的成績比剛來的時候已經進步很多,希望倪暉能夠參加集訓,這樣可以更上一層樓,說了一籮筐好話,夸得陳麗萍松了口,答應讓倪暉去參加集訓。
陳麗萍回頭勸倪暉︰「去吧,小暉,我知道你想回去陪外公外婆,但是集訓的機會也很難得。」
倪暉低著頭說︰「這種集訓我覺得意義不大,我每天都堅持練字,又沒有松懈過。書法又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練好的,我不覺得訓這半個月,我的字能好到哪里去。」倪暉不太喜歡這個老師,很明顯,這個集訓的主要目的還是為了撈錢。
陳麗萍說︰「我都答應老師了,那就去吧。等集訓完了再回老家。」
倪暉只好去集訓。水向東得知倪暉回不來,別提多失望了,把原本去深圳的計劃改變了,去上海。因為張勇和沙漢明也從來沒有來過上海,于是他將兩個伙伴一起攛掇來了。
這天倪暉上完書法課回來,看見幾個朋友坐在樓下的花壇邊上,捧著熱女乃茶在潮濕寒冷的冷風中等待。倪暉一下子覺得特別心酸︰「你們怎麼在這兒,怎麼不去家里呢?」
沙漢明看見他,笑了,說話前吸了一下鼻子︰「倪暉,你回來啦?你們家阿姨不給開門,我們就在外面等你。」這個小區是封閉式視頻監控管理,沒人開門的話,就進不去樓道。
張勇聳了一下肩︰「我們按了好幾遍,說是你從老家過來的朋友,還讓陽陽去跟她說話,她死活也不給開。」
倪暉怒氣沖沖地跑去按門鈴︰「開門!」
保姆阿姨從閉路電視里看見是他,趕緊將門給開了。倪暉沉著臉進了樓道,按電梯上樓,一言不發。
水向東知道倪暉生氣了,便說︰「對不起倪暉,我們是想給你一個驚喜,所以沒有提前跟你打招呼。」
倪暉非常沖地說︰「跟你沒關系,這個阿姨不是第一次了,上次我沒帶鑰匙,按了半天門鈴才來給我開門。你和陽陽來我家住了那麼長時間,她會認不出來?她就是故意的,這次我非炒了她不可。」
保姆阿姨已經把門打開了,看見滿臉怒氣的倪暉︰「小暉回來了?」
倪暉站在門口,冷冷地說︰「阿姨,你去收拾你自己的東西吧,你在我家干了幾年?我給你加一個月工資,你給我走人!」
保姆阿姨臉色猛地一變,用上海話說︰「你是什麼意思呢,就因為我沒給這幾個小孩子開門,我這是出于安全問題考慮,我又不認識他們,萬一是壞人……」
「什麼壞人?水向東和水向陽來我家住過那麼長時間,你不認識?」倪暉毫不客氣地打斷她。
水向陽怯怯地說︰「阿姨,你不認識我和哥哥了嗎?」
那個保姆阿姨看了一眼水向陽︰「我沒看清楚。」
「那上次我回來按了半天門鈴,你也是不認識我了?」倪暉冷冷地說。
保姆阿姨說︰「上次是我沒听到門鈴聲。」
「沒听到門鈴,那就是你失職!」倪暉拿起電話,給陳麗萍打電話,「媽,水向東和沙子從老家來我們家了,阿姨不給開門,讓他們在外面吹冷風。我要炒了阿姨,你讓不讓吧?」
陳麗萍吃了一驚︰「他們怎麼來了?也沒提前打招呼。」
「他們說要給我一個驚喜,故意沒告訴我的。我要是沒有回來,他們就一直在外頭吹冷風?我們家的待客之道就是這樣的?」倪暉簡直怒不可遏,他們那麼大老遠的跑過來,結果就這樣吃閉門羹的,水向東倒算了,沙漢明和張勇是第一次來啊,水向陽的身體還不好。
水向東連忙說︰「倪暉,你別激動,我們也沒到多久,我估計你差不多快回來,所以才在外面等著的,要不然我們就在外面的麥當勞里等你了。」
陳麗萍說︰「小暉你別著急,這個只是誤會才導致這樣的。阿姨肯定不是故意的。」
倪暉說︰「什麼不是故意的,水向東和陽陽來家里住過那麼長時間,她居然裝不認識。媽,她這不僅僅是看不起我,還是看不起你啊,你就說吧,你今天讓不讓她走?不讓她走,那我們就走。」
陳麗萍說︰「小暉,你不要這麼沖動,有話好好說。」
「媽,我是沒有告訴過你吧,上次阿姨把我關在門外半個小時,外面還下著雨,她說她沒听見門鈴,我自己沒帶鑰匙,我的錯,我認了。還有幾天中午,她給我準備的是頭天的剩菜,要是大家都吃這個,我沒話說,不浪費嘛,但是她自己卻躲著吃新做的菜,到底這個家她是主人還是我是主人?」倪暉說到這個就來火,這個阿姨是章泰清的一個親戚,在他們家做了好幾年了,明顯把倪暉當外人,倪暉知道重組家庭問題多,難得家里和睦,都是些小事,他忍一忍也就過去了,但是這次她居然這麼對待自己的朋友,簡直就是騎在自己脖子上撒尿了,這完全不能忍。
陳麗萍一听,就覺得事情不對了︰「小暉,你別著急,你等著啊,我馬上回來。」
水向東臉色變得非常難看,自己被堵在門外,出于安全考慮,不讓進也情有可原,但是一個保姆,居然這樣欺負倪暉,這也欺人太甚了!「倪暉,你跟我回去吧,別在上海待了。」
張勇和沙漢明都非常氣憤︰「這待得有什麼意思,跟我們回去,泥巴。」
倪暉瞪大了眼楮︰「我憑什麼要走?這是我家,她是個外人,今天我非讓她滾蛋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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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忘記感謝大家的霸王票了,非常感謝大家的支持和鼓勵
昨天發了番外,然後頓感鴨梨山大,大家都愛護倪暉,又有點怒其不爭,這個我都能理解。水向東上輩子確實窩囊,也很蠢,所以這輩子他有機會規避那一切不良因素,守護倪暉一個美麗無憂的人生,他這輩子就是來贖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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