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姆阿姨的臉色非常難看。倪暉平時脾氣很好,也是個很懂禮貌講道理的人,從來沒說過這麼重的話,今天居然當著幾個外人的面讓她滾蛋,保姆阿姨活了幾十歲了,還從來沒听人這麼對自己說過話。
本來家里的請了兩個保姆的,一個做家務一個看孩子,她是章泰清的遠房表姐,是來幫忙看孩子的,陳麗萍也還挺敬重她的。後來圓圓稍大了些,能夠滿地跑了,不用時刻抱在手里,她便主動跟章泰清說自己可以幫他節省一點開支,帶孩子做家務都一手承包了,還不用開那麼多的工資。章泰清也覺得家里人多口雜,便辭退了那個保姆,留下了這個表姐,並給她加了兩千塊錢工資,相當于她一個人拿兩個人的工資。
其實請親戚來家里做事挺麻煩的,礙于情面,很多話都不方便說,有些親戚還挺喜歡當家作主的,時間一長,就覺得自己也是這個家的主人了。
倪暉家的這個保姆阿姨就是這麼個人,她年紀四十開外了,幫著帶了兩年多圓圓,圓圓跟她比跟她媽還親,她就挺把自己當回事了,把圓圓當自己的小孩了,以為圓圓就離不了她了。倪暉是章泰清的繼子,她覺得倪暉的存在威脅到圓圓的地位了,處處都看倪暉不順眼。再加上倪暉性格淡淡的,又不喜歡搭理人,跟她基本上也不交流,自然沒什麼感情可言,她就越發對倪暉不恭敬起來。
此刻她說︰「我不跟你小孩家計較,這事又不是你說了算,是泰清請我來的,不是你請我來的,你憑什麼讓我走啊。」那意思是花錢的是章泰清,不是倪暉,他沒資格趕她。
倪暉招呼沙漢明幾個人坐,自己去倒茶拿吃的,一邊冷笑著說︰「你作為一個雇員,已經讓你的老板不滿意,你還有什麼資格留在這里?」
「你又不是老板,你有什麼資格趕我走?」保姆阿姨還就跟倪暉對上了,她確實沒把他放在眼里,在她看來,倪暉就是個借宿到這里來別人家的小孩,根本算不上這家的主人。
倪暉眼里隱忍著怒氣,跟幾個朋友說︰「上樓到我房間去吧,別跟這個老女人待一起。不過就是個保姆,還真把這里當自己家了,連自己的斤兩都不清楚了,真是可笑。」
水向東一直板著臉︰「你怎麼從來不說保姆欺負你?」
倪暉斜睨他一眼︰「告訴你能怎麼樣,你能幫我把她趕走?」
「我能!」
倪暉看著水向東,怒氣不知怎麼就消了,笑了一下︰「今天不用你幫忙,我也要把她趕走,章泰清的面子我也不會給。」
水向東說︰「任何人都不許欺負你。」
倪暉轉過臉去,沒搭理他。
沙漢明和張勇頭一回來上海看倪暉,就踫到這樣的事,心里實在不好受,直到進了倪暉的房間,看見房里的擺設,注意力才終于被轉走了,兩人湊到書桌前︰「哇塞,泥巴,你還有電腦啊。真高級!爽!」
98年的時候,電腦已經進入人們的生活,但是私人配置電腦還是比較少的,因為貴,而且用途確實不怎麼大。但是章泰清堅持給倪暉買了電腦,還花了好幾千塊錢拉了一條網線,從物質上來看,他確實對倪暉挺好的。
沙漢明和張勇打開電腦玩超級瑪麗去了,水向陽湊在一旁看熱鬧,水向東坐在床邊的地毯上,看著倪暉︰「我以為你在上海過得挺好的,原來章泰清也是個說一套做一套的人?」
倪暉看了一眼水向東︰「沒有,他不知道保姆這麼對我。他工作挺忙的,沒什麼時間管我,一切硬件設施都替我準備最好的,從一個繼父的角度來說,他已經盡力了。我對他無可挑剔。」畢竟他們相處得少,沒什麼感情基礎,他不可能要求章泰清像個父親那樣關心自己,況且章泰清做得比他的生父倪衛揚已經好太多了。
水向東說︰「那你就沒必要委屈自己。不要老那麼替人著想,要為自己考慮,也不要別人給你什麼你就接著,不懂拒絕,自己想要什麼就直接說,沒什麼不好意思的。」
倪暉垂下眼簾︰「我懂。」
「一會兒你媽回來了,我去幫你說去。」水向東覺得,倪暉的事就是自己的事,給他撐腰,那是義不容辭的。
「不用,我自己去說。」倪暉毫不猶豫地否決。
水向東說︰「那好吧,如果你說不通,我再去說。」
他們在屋里玩著,保姆阿姨也沒說送點吃的喝的來,都是倪暉自己跑去拿的。他心里冷笑,就這樣的保姆,老子不炒了你,就自己搬出去。
陳麗萍和章泰清一身寒意地回來了,保姆正在逗午睡醒來的圓圓,屋里沒有倪暉的身影,看起來風平浪靜。陳麗萍和章泰清對視了一眼,陳麗萍問︰「花姐,小暉呢?」
保姆阿姨朝他的房間努了努嘴,不說話,然後開始說︰「今天來了幾個小孩按門鈴,圓圓在睡午覺,我怕吵著圓圓,就趕緊拿起話筒問了是誰,說的你們老家那邊的話,我听不懂,就沒開門。倪暉居然說我故意將他的朋友關在門外。」
倪暉從房間里早就看見母親回來了,他站在樓上的護欄邊說︰「不用在那里惡人先告狀,顛倒黑白,我朋友都是上了學的人,不可能來到上海還說家鄉話。」
水向東說︰「叔叔,阿姨。我听見是一個女聲接的電話,我就用普通話說的,說我們是倪暉的朋友,從老家過來看他。然後我就听見啪嗒一聲響,電話給掛了,門沒開。我以為出了錯,再按了一遍,讓陽陽去說話,結果你說倪暉不在家,也沒給開門。」
陳麗萍看著保姆這樣,心里也不由得不舒服起來。「花姐,這麼冷的天,幾個孩子大老遠從老家跑來,你怎麼能把人關在門外呢?」
保姆低著頭不做聲,看著圓圓,圓圓還有些沒睡醒,半閉著眼楮在醒夢。章泰清用上海話跟保姆求證,是不是給倪暉吃剩菜,保姆一直在狡辯,說她自己也在吃剩菜,並沒有刻薄倪暉。
陳麗萍皺著眉頭說︰「我不是說了,剩菜沒有營養,不健康,孩子在長身體,不要給他吃剩菜?」
保姆看著陳麗萍︰「我不是給你們節約嘛?」
陳麗萍就笑了起來︰「我每個月的生活費都是如實給你的,不夠我還添給你,你節約下來那些錢呢,交給泰清了嗎?」
保姆語塞,從生活費里克扣菜錢中飽私囊,這幾乎都成了保姆行業內的潛規則了。陳麗萍也知道,自己家的親戚當保姆,克扣一點,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但是不能扣了她兒子的營養。
章泰清的喉頭滑了一下︰「花姐,倪暉就是我的兒子,圓圓的哥哥,你不能把他當個外人一樣看待。他的朋友遠道而來,來我們上海做客,不能讓人們知道這就是我們上海人的待客之道啊。」
保姆低著頭囁嚅著說︰「我是真沒認出來,他們兄弟倆的樣子變得有點大。」
倪暉站在樓上居高臨下地說︰「媽,我不喜歡這個阿姨,你幫我另外找個保姆阿姨吧。她沒文化,見識又低,連基本的禮貌和正直的品性都沒有,你讓這樣的人來教育圓圓?以後我妹妹長歪了,我懶得管啊。」倪暉說完這話,就和朋友們轉身回自己房間去了。
這話就像一記死穴,點中了章泰清和陳麗萍,不管這個保姆和倪暉是為了多麼微不足道的事生了間隙,但見微知著,說明了這人的人品不好,她天天帶著自己的寶貝女兒,萬一產生了不好的影響,那不就是害了自己的女兒嗎。
陳麗萍和章泰清都在沙發邊坐了下來,保姆終于覺得氣氛不對了︰「泰清,你不會真的听他的話,要趕我走吧。我這幾年在你家做得難道還不夠好嗎?」
章泰清沉默了一下︰「花姐,圓圓現在也大了,過年後我準備把她送到幼兒園去。就不需要你照顧了,這也快要過年了,我給你發四個月的工資,你回家去過年吧,年後也別來了。」
保姆阿姨一听章泰清的話,張圓了嘴,然後用力在圓圓身上掐了一把,圓圓吃痛,哇地哭了起來,保姆說︰「圓圓跟我親了,她舍不得我啊。」
但是她那動作做得太不夠干淨了,正好被陳麗萍看見了,陳麗萍頓時火冒三丈,劈手從保姆手里奪過圓圓︰「你這人怎麼這樣啊,你對我們不滿,你掐孩子干什麼?你給我走,收拾東西走!泰清,趕緊去給她結算工資,現在就讓她回去。」
保姆阿姨開始口不擇言了︰「好啊,陳麗萍,你這個鄉下女人,我幫你帶了這麼久的孩子,做了這麼多年的家務,你這麼沒有良心,說要我走就走,你把我當什麼了?」
陳麗萍板著臉說︰「我把你當什麼?我把你當保姆,我叫你一聲姐,那是看在章泰清面子上,你還真以為你是這個家的主人啊。你欺負我兒子,又虐待我女兒,你把我們誰看在眼里了。趕緊走吧,我就不信了,離了你,我家里人就活不下去了,地球就不轉了!」
保姆轉過臉去看章泰清︰「泰清,你難道也要听信那個小赤佬的話?他跟你什麼關系都沒有,他算個什麼呀,說讓我走就走,你也太沒有用了吧,被女人和別人的兒子牽著鼻子走,你還是不是個男人啊?別到時候被人吃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了。」
章泰清臉色鐵青,但是沒有說話。陳麗萍覺得這女人十分不可理喻,又喜歡搬弄是非,便忍不住與她對罵起來,圓圓看見自己兩個最親的女人在吵架,不由得哭得更大聲了。倪暉實在听不下去,沖下樓去,將圓圓抱回了自己房間,關上房門,省得荼毒他妹妹。
幾個男生都圍過來哄圓圓,水向陽逗圓圓最有心得,他用筆在手指頭上畫上幾個小表情,在圓圓面前一晃動,就把圓圓的注意力給吸走了,止住了哭聲。
倪暉將妹妹放在床上,讓她和水向陽一起玩。幾個朋友坐在房間里,听著外面隱隱傳來的吵鬧聲,沙漢明從電腦桌邊過來︰「泥巴,那個阿姨真的要被趕走?」
倪暉說︰「不是趕走,是我們家不需要請她了,解雇她了。」
「趕得好!」張勇從電腦桌前回頭來說了一句。
水向東說︰「這女人太沒有自知之明了,她還真把自己當這個家的人啊。」
倪暉聳聳肩︰「都是她自找的。我本來就覺得她帶我妹妹不合適,嘴太碎了,老是在背後嚼人舌根子,帶壞孩子。今天正好,借這個機會。你們別介意啊,這樣反而幫了我的忙了。」
他們在房間里待了大概一個小時,陳麗萍來喊他們吃飯︰「對不起啊,今天阿姨招待不周,讓你們受委屈了。走,阿姨請你們吃大餐去。」
倪暉看了一下,保姆已經不見了,章泰清也不在︰「媽,叔叔呢?」
「送阿姨走了。」陳麗萍說,「別管他,我們去吃飯,小暉你抱著妹妹,我去開車。」
倪暉沒想到事情解決得這麼順利,當天就把保姆給解雇掉了。
晚上章泰清跟陳麗萍說︰「小暉也太懂事了點吧,這麼久他居然都沒說。」
陳麗萍斜睨丈夫︰「你才知道?我兒子從小就懂事,替人著想。我想起來就覺得生氣,你表姐居然對他那麼不客氣,我都沒發現,他也不說,要不是惹到他的朋友了,我估計他還悶不吭聲地受著委屈呢。」
「這孩子能屈能伸,將來不得了。」章泰清感慨地說。
「那當然,我兒子肯定有出息。」陳麗萍驕傲地說。
章泰清嘆息了一句︰「保姆走了,圓圓怎麼辦,誰來看管?」
陳麗萍說︰「你明天就上家政公司去找人,我在家先帶兩天。家里有一群小客人在,總不能沒人管吧,我帶他們出去玩。那個水向東,將來也不得了,去年他來,還托我陪他去浦東看房子,那邊的房子一千塊一平方都不到,他一口氣買了三套。這些年他就做那些小生意居然就賺了這麼多錢!我看他將來在做生意這塊比我們兒子還有出息,所以我讓小暉跟他搞好關系呢。以後也就能多個強大的朋友。」
「是嗎?那是得好好培養一下。」
「我去看看,孩子們都睡了沒有。」
那幾個人都還沒睡,窩在倪暉房間里聊天,幾個人全都縮在被窩里,呈發散狀分開,幾乎一個一個方向,就連水向東,也擠在床上。倪暉不喜歡和水向東搞這種曖昧,但是所有人都在床上,他死皮賴臉地也鑽了進來,自己倒不知道怎麼趕他。這種經歷,倪暉知道,一輩子恐怕也難得有幾次,大家仰頭看著天花板,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五個人腿疊著腿,在被窩里攪翻了天,小少年的快樂單純而美好,當然,這其間肯定也摻雜著水向東這種不太純潔的感情在里頭。
陳麗萍走到客房,發現兩間房里都沒人,走到倪暉的房間,才看見幾個孩子都在被窩里嬉鬧聊天呢,她不由得笑了起來,孩子們的感情真好。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她伸手敲了敲門︰「孩子們,還不睡覺嗎?明天去參觀東方明珠,要早起哦。」
倪暉說︰「對,坐了那麼久的車,早就累了,都去睡吧,明天再聊,反正要在我家玩好幾天呢。媽,你幫我給老師打電話,請幾天假,就說我病了。」
陳麗萍知道兒子有多麼不想去上集訓課,便說︰「好吧,我給你請兩天假,再有一個星期天,在家玩三天夠了吧?」
「行。」
水向東和水向陽住一間,張勇和沙漢明住一間,只有倪暉還是獨自一間,倪暉看著他們都出去了,剛才的喧鬧好像一場夢境,頓時覺得自己寂寞了。
且不必說幾個朋友在上海玩得如何開心,名氣比較大的地方,陳麗萍都帶他們去轉了一遍。第一次來的沙漢明和張勇都覺得上海是個好地方,好玩、好看、好吃、好東西多,倪暉誘惑他們︰「到時候都考到上海來上大學。」
「好!」大家都答得非常響亮,水向東則答得最爽快。
倪暉瞪了一眼水向東,水向東涎著臉笑了。
倪暉的集訓還有一段時間才結束,水向東他們也不可能在這邊一直待著不回去,于是他們玩了幾天就走了。倪暉得上完集訓之後才能回家去過年。臨走的時候,倪暉將自己期中和期末考試得獎的兩支派克筆分別送給了沙漢明和張勇,水向東和水向陽則沒有,只送了自己在商場買的禮物,水向陽不明白鋼筆的意義,自然無所謂,水向東則眼巴巴地瞅著倪暉。倪暉被瞅得生了罪惡感,便說︰「等下學期考試得獎了再給你和陽陽一人一支。」幸虧學校還算大方,一學期還能發兩次獎。水向東這才終于露出笑容。
倪暉家在過年前終于找到了一個保姆,一個江蘇的大媽,五十多歲了,做事非常利索,人也很正直,圓圓的教育當然不能指望保姆了,反正她也快三歲了,年後就可以上幼兒園小班了。
過年回去的時候,拆遷補貼的安置房已經交房了,外公家分到四套房子,他給了兩個兒子一人一套,一套記在倪暉名下,另一套記在他自己名下,外公並沒有搬進去,而是住在了倪暉家的舊房子里。水向東家也分了四套,他也沒提搬家的事,倪暉不在,他就繼續替他陪著外公外婆。倪暉回來的時候,水向東就去睡書房。倪暉也沒有趕他們走的意思,外公外婆確實需要人陪。而且房子真不用太寬,夠住就行,太寬的房子,人的心也離得遠,房子窄一點,剛剛夠住就好,大家的心反而更貼近一些。
初一下學期的時候,倪暉將期中考試的鋼筆給了水向陽,期末考試的時候又得了一支,寫信告訴水向東,自己還沒有,這支先自己留著用了。明年有的時候再說吧。水向東能說什麼呢,至少他還給了自己一個解釋。
初二上學期的時候,期中考試倪暉又拿到了一支派克鋼筆,他對學校采購部的工作人員表示很無語,他們一次性到底采購了多少派克鋼筆,怎麼發了兩年還沒發完。既然這樣,就便宜水向東了,他將這支筆給了水向東。水向東欣喜若狂,立即投桃報,給倪暉寄來了一支純手工毛筆——他自己親手制作的一支兔毫筆。據說他薅了很多兔毛,跟著一個做毛筆的師父學了很久,制作了三支失敗的毛筆之後,第四支終于成功了,便將它趕緊寄給了倪暉。
倪暉是參觀過手工制作毛筆的過程的,那都是全水工作業,倪暉想象水向東雙手泡在水里,耐心地將一根根兔毛整理整齊,配成鋒,卷成筆頭,上百道工序,才成就一支筆。費時費心不知幾何,就為了親手給自己制作一支毛筆,心里有那麼一點點感動。
這年冬天,倪暉拿著這支兔毫筆去參加上海市書法比賽,獲得了一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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