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慶十五年十月,時值金秋,羅銘來到這個世界已經快一個月了。
這幾日秋風乍起,天氣漸漸轉涼。
羅銘推開木門,從草屋里出來,到院中拿了扁擔,要去城外挑水。他現在住在南城朱市口,每日清早就有賣水的貨郎挨家送水,只是羅銘他們囊中羞澀,吃不起。
京城中的水井大都是咸水井,人吃不得,只能用來洗衣、涮碗,每日要吃的水,都是羅銘去城外,走十幾里路挑回來的。
流煙從屋里追出來,「等等。」
抖開手里的衣服給羅銘穿上,「大清早的,山里冷,主子的傷還沒全好,不能著涼。」
羅銘道謝,流煙就笑說,「昨日主子帶回來的果子很好,我喜歡吃,今日多帶些回來。」
羅銘連聲答應,拎起水桶出門。
自從出了皇城,羅銘才真切地感受到,這里已經不是他所熟悉的那個熱鬧繁華的世界。陌生的人和陌生的環境,羅銘連城門在哪都模不清楚,他原來的生存之道顯然已經不合時宜,拿什麼換飯吃都成了問題。要不是有流煙和燕君虞跟在他身邊,羅銘都不知道自己要吃多少苦頭,才能在這個世界里生存下去。
羅銘住的小巷里一共五戶人家,都是做生意的商販,巷口就是一家鐵匠鋪子。
羅銘先到鐵匠鋪門口,揚聲叫道︰「李大哥,我要的匕首可做好了?」
里頭的人听見聲音,笑說︰「好了!你這小哥兒太性急,沒見人打件東西跟催命似的。」
自從那日在端華宮門口遇到四皇子羅錚,羅銘就覺得他現在手無寸鐵,遇到點事情只能被動挨打,他給了羅錚一個下馬威,以羅錚的性子,一定不會罷休,如果沒有點利器傍身,羅銘心里總是發虛。
李鐵匠手里拿著鹿皮,不停擦拭匕首,遞給羅銘時,一道寒光閃過,羅銘心里先贊了聲好。
匕首一尺有余,兩邊各有一細長的血槽,羅銘接過來揮了揮,輕重也合適,是件好東西。
羅銘前一世最擅長用的是槍,五四制的手槍,他打起來彈無虛發,而匕首,只適合近身博擊,防身還可以,要保護人,到底還是比不上手槍實用,威力大。
羅銘掏出一貫錢,這是昨日他在山上用鐵弓打的兩只山雞換來的,遞給李鐵匠,「勞煩大哥,這東西小弟用得急,催得緊了些,讓李大哥受累了,改日請大哥喝酒,算是謝禮。」
李鐵匠接了錢,豪爽笑道︰「無事!不過謝酒卻一定要喝你的。你前日不是說,要尋個掙錢的營生養家嗎,我替你問好了,晚上咱們細談。如意居,你請客!」
羅銘連聲說好,約好了時辰,別了李鐵匠,先去城外挑水。
穿過城門,一路向東,城外的鳳鳴山上有清泉直泄而下,匯聚在鳳鳴山腳下的一處小寺院里。
鳳鳴山上風景極美,羅銘每次來打水都要進山里轉一圈,或者打點野味回去打牙祭,或者登高遠眺一番,想著什麼時候能離開京城,找個心愛之人,一起游歷秀美山川,終日逍遙,那這一世的日子就算沒有白活。
羅銘打水回來,流煙已經備好了午飯,粗面的黑饃饃,一碟小咸菜。那饃饃用的是未月兌淨殼子的面粉做的,里面還帶著麩皮,入口粗糙。流煙每次擺飯都要看好幾回羅銘的臉色,生怕他一怒之下踢翻桌子。
這樣的飯食,別說主子,就連流煙自己都覺得難以下咽。他從小跟著太子,吃住雖然不如太子,但也差不了多少,滿眼里都是錦衣玉食,這樣的東西居然能入口,過去的流煙恐怕連想都不敢想。
離開皇城時,他帶出來的財物都被四皇子手下的護衛搶去,他們連租房過活的錢都沒了,眼看就要睡在當街。流煙急得要哭,還是羅銘從鞋上拆下一對珍珠來,讓流煙去當鋪當了,換了三兩銀子回來,才解了燃眉之急。
城南朱市口,自古就是下九流混雜的地方,讓主子住在此處,流煙心里一直愧疚。還好羅銘對此好像毫無反應,听說要在城南落腳,也沒有露出任何不快。
流煙覺得欣慰,主子經了苦難,能懂得收斂長進,那是再好不過的事。想要彎起嘴角微笑,輕輕地勾了一個弧度,笑意還未散開就消逝了,流煙自己都沒有注意到,他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凝重,疑雲滿布,哪里看得到欣慰的影子。
羅銘洗了手,叫燕君虞吃飯,燕君虞趿著軟鞋從房間里出來,又是一副剛剛睡醒的樣子。
羅銘也奇怪,這人怎麼每天都像磕睡蟲上身似的,總也睡不醒。
燕君虞每日除了吃飯睡覺,話都很少說,羅銘做什麼決定,都要問問他的意見,可每次問他,都得來一句「就依太子」的回答。
有次羅銘實在忍不住,開口問他為何不走。燕君虞睜開半眯著的眼楮,連想都沒想,就回答道︰「哪里不是吃飯?我懶得挪窩,等你連粗面饃饃都吃不起時,我自會離開!」
羅銘听了哭笑不得,不過卻警惕起來,這個人的來歷成迷,雖然身契上寫的明白,他是薊州人氏,父母鄉里都記得仔細清楚,可是就羅銘所知,古代的戶藉制度管理極為松散,這薄薄的一張紙,連個防偽標記都沒有,要偽造簡直是易如反掌。
他不得不懷疑,這樣的一個人,學識談吐都可以稱得上好,人長得也是俊秀儒雅,一身書卷氣配上他雲淡風輕的舉止,一望便覺得這人君子如玉,不該是甘于人下的。
那他為什麼會留在太子身邊呢?從前是為了謀個錦繡前程還可以理解,那如今是為什麼?現在的太子只是個人人喊打的討嫌貨色,再留在他身邊,有什麼用?
羅銘起了疑心,就開始緊迫盯梢,注意起燕君虞的一舉一動。
觀察幾日,燕君虞的行為並沒什麼奇怪的地方,自從住進這三間草屋,他幾乎大半時間都在睡覺,此外就是吃飯和抄書,說來慚愧,開頭幾日,羅銘他們三人的日常開銷,還都是靠燕君虞替人抄書的微薄收入維持的。
羅銘大為喪氣,不禁怪自己小人之心,被兄弟背叛一回,他就成了驚弓之鳥,是個人都要懷疑一番。喪氣之余,為了表示一點內疚,羅銘就跟著燕君虞抄書貼補家計。
羅銘在太子的書房里見過太子的筆跡,太子字寫得不錯,尚未成體,也不用特意去模仿。
羅銘自己的一筆行書寫得還算將就,前世在學校里學過幾年,出獄後為了靜心寧神,他每日都練幾篇大字去去浮躁。如今用來抄書,還是可以應付的。
燕君虞對羅銘抄書一事表示了極大的歡迎,歡迎之余,他立刻退居二線,甩手不干,把抄書掙錢的事全都推給了羅銘去做。
羅銘這回真的相信燕君虞不離開是因為懶了,他恨得牙癢癢,又不能說什麼,他一個男人,還能說「你不干那我也不干了」的小氣話?何況養家糊口本來就是他這個一家之主的責任。就算每日抄書時,燕君虞都會在躺在他旁邊悠閑的吃果子睡覺,羅銘也只能埋首故紙堆里,當沒看見。
傍晚時分,羅銘去鐵匠鋪里約了李鐵匠,兩人一同到朱市口西邊的小酒肆里喝酒。
說是酒肆,其實就是個路邊攤,南城的人都是平民,手里的閑錢不多,去不了大館子,只能到夜市里這些路邊攤上解解酒癮。
如意居是京城中有名的大酒樓,開在最靠近皇城的東城玉帶橋邊,羅銘他們怎麼去得起。李鐵匠白天時不過是調侃,南城的人都知道,南城如意居,指的就是這家名叫「買醉」的小酒肆。
倒也不是亂叫,這家酒肆的老板,大名就叫如意,志向也是開家如意居那樣的大酒樓,他總是掛在嘴上,以此為樂,人們听得多了,就直接給他的酒肆改了名字,還常取笑幾句。
要了兩個小菜,一壇酒,李鐵匠與羅銘干了幾杯,就把今日來的目的全忘了,只顧一杯一盞地飲酒,說些家里妻子孩子的趣事,羅銘听他話里都是滿足,不由得也替他高興。
羅銘前一世就想有個家,可能因為他是孤兒,他對家人的渴望也比普通人更強烈,只可惜他前一世過的是有今天沒明天的危險日子,哪家的好姑娘願意跟他,就算願意,羅銘也不想害人家。
莫名其妙地來了這個世界,羅銘開始真覺得憋悶,要死就讓他死得徹底,這樣不上不下的半吊著,倒比死更難受。
話是如此說,人能活著,誰想去死呢。
不過才十幾日的工夫,羅銘就習慣了現在的生活,對流煙和燕君虞,也從心底里生出些家人般的依戀,如果此時再讓羅銘說,他對這個世界毫無留戀,他是絕對說不出口了。
人畢竟是喜歡溫暖的,能有同伴,總比一個人孤孤單單得好。
李鐵匠喝得大醉,羅銘只好算了酒帳,扶著他回來。把人交給他家里的妻子,羅銘才往回走。
屋子里流煙正縫衣服,家里燒不起蠟燭,只有一盞油燈照亮,一燈如豆,流煙幾次湊到油燈跟前,才能看清楚針腳是否勻密。
流煙的針線活兒好,就攬下附近鄰居的舊衣回來縫補,換不了幾個錢,多數人都是拿吃的或用的來抵,雖然貼補不了多少,也能省下些費用。
羅銘立在門口看了一會兒,才放重了腳步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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